天上還有星月,華工們飼養的雞都還沒有叫,工頭們的皮鞭聲就響了起來。
先是一陣嘰里呱啦的洋文,接著便是字正腔圓的胡建普通話。
無論哪個年代,帶路黨總是有的。
在白人工頭身邊點頭哈腰,對著同胞頤指氣使的,是一個歪瓜裂棗的中年人。
諷刺的是,這個被稱作陳頭的家伙,有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平日里煞是愛惜。
仿佛只要照顧好這條辮子,他就還有根,就沒有數典忘祖,死后閻王爺也不會為難。
如今的美利堅,或者說花旗國,一邊打著內戰,一邊不斷蠶食著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印第安人的生存空間。
造鐵路、開礦山,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
吃苦耐勞的華人自然是最優質的勞動力。
別看這些來自江浙福廣的華工個子不高,身材精瘦,但干起活來,起碼能頂兩個白人勞工,或者四個黑人奴隸。
沒錯,礦上也是有白人的。
1863年,那個幽靈還沒有迸發出摧枯拉朽的力量。
成年男子進入礦山和工廠,往往就意味著活不過十年。
即便如此,這些白人勞工的生活環境和薪資待遇還是要比華工好太多了。
這自然擠壓了白人勞工的生存空間。
失去了工作,這些底層老白男不敢怨恨坐在摩天大樓里喝著咖啡的“先生們”,卻將怨氣朝著木訥、勤勞的華工撒去。
他們說,是華工壓低了勞方市場的價格,是華工搶了他們的飯碗。
這句話其實也不能完全說是錯的。
如果他們也上某乎,一定會對“內卷”這個詞贊不絕口。
就在今年開工的太平洋鐵路建設中,對愛爾蘭白人勞工拖沓的效率忍無可忍的銀行家們,已經在考慮用華工全面代替這些愛爾蘭蠢驢了。
客觀上,華工的涌入確確實實影響了勞資雙方博弈的天平。
但問題是,華人以近乎奴隸的姿態建設了美國西部,卻沒有享受到一丁點建設的果實,這樣比黑奴更加卑微的生存境況,卻沒有引起過哪怕一點點同情。
終于,在中國人的尸山血海上,鐵路和城市建立起來,然后仁慈的先生們以一紙排華法案,給這些長眠于此的“黃皮猴子”蓋棺論定。
一群貪婪的,企圖入侵文明世界的野蠻人而已,必須從這個上帝的國度滾出去。
是的,本來就不是人,又何必報以同情呢?
或許,在這些仁慈的先生的眼中,只有一張頭皮50美元的印第安人是更加愚蠢可笑的非人生物吧。
朱富貴就是這樣在白人工頭和陳頭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起床的。
胡建普通話朱富貴能聽個大概,罵罵咧咧的,大抵都是一些催促上工的腌臜話。
要不是以前在網上看過王雷賣魚,朱富貴根本就不知道“林北”、“三小”是什么意思。
既然聽不懂,咒罵的殺傷力自然有限。
不過皮鞭的威脅是實實在在的,朱富貴也不得從帳篷里鉆了出來。
由于主仆二人新來營地不久,加上李伯自覺是皇天貴胄落難異邦,不屑與這些泥腿子為伍,朱富貴的帳篷在整個營地的邊緣之處,倒也相對清靜。
至于說逃跑,工頭們是不太擔心的。
拉普什位于后世的西雅圖西北角,西臨太平洋,北臨加拿大,位置相當偏僻。
西雅圖的名字原本就來源于附近印第安部落的西雅圖酋長。
而在如今,西雅圖鎮都沒有建立,更別說西雅圖市了。
甚至是西雅圖所在的華盛頓州,如今還沒有正式成立,也沒有并入北美殖民者的聯邦。
可以說,朱富貴所在的這個礦工營地,是深入蠻荒西部的一個較為孤立的據點,周圍遍地是荒漠、猛獸,以及所謂“食人生番”。
故而,前兩日剛到營地的時候,就有做工長達三年的“老華工”告訴朱富貴主仆,別想逃跑,在這里,至少能活著。
但也僅僅是活著罷了。
為什么做了三年工就能稱為老華工呢?
因為能活到第四年,已經寥寥無幾了。
昨夜野狼和不知道什么野獸對吼了半天,吵得朱富貴整夜都沒睡好。
深深吸了一口曠野上的空氣,頓時覺得頭腦清新了很多。
雖然不遠處就是礦區,最新式的勒努瓦內燃機正在冒著滾滾黑煙。
但這里的空氣依然相當好。
從普吉特海灣吹來的濕潤海風與落基山脈中清新的空氣,讓習慣了城市生活的朱富貴微微沉醉。
“萬歲爺,該漱口用膳了。”
李春發一早就醒了,這時候已經恭恭敬敬地遞過來了打濕的爛布頭和半個土豆。
朱富貴搖了搖頭,轉身從草墊子下拿出了幾件東西。
“老李,來嘗嘗這個。”
“萬歲爺…這是?”
李春發不讓朱富貴叫他“李伯”,叫名字又生分,“李伴伴”或者“李公公”,若是被外人聽了去,又十分危險,所以朱富貴直接叫他老李。
說起來,現在也就是四下無人,老李才一口一個萬歲爺,在礦上,也只能稱呼朱富貴為“少爺”。
此時,李春發瞪大了眼睛。
因為朱富貴拿出了一塊圓潤潤,油騰騰的大月餅。
也沒有洗手,朱富貴隨手掰了兩半,將其中半塊月餅遞給了老李。
早些年,李春發跟著先帝爺走南闖北,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甚至他還上過幾天公塾,認識字,會念書。
李春發一眼就認出,這塊大月餅不是蘇浙一代常見的蘇式肉月餅,而是福廣那邊的廣式月餅,而且還是極其奢侈的五仁月餅。
“萬歲爺,您從哪兒得來的吃食,莫非是…”
李春發很想問,這月餅是不是從那個姓陳的福佬處偷來的。
呸呸呸,萬歲爺的事,那能叫偷嗎?
李春發連忙端正了自己的態度。
不過雖然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萬歲爺吃他的餅,那是他八輩子修來的服氣。
可從堯舜禹湯開始算,似乎天子也管不到花旗國吧?
若是被他發現,豈不是一樁大禍事?
但仔細一想,李春發就覺得此事絕無可能。
不說萬歲爺向來乖巧守禮,就是那陳福佬來花旗國也有三四年了。
除了身上的衣服比一般奴工干凈一些,開飯時能多要一個半個洋芋頭,也沒富裕到哪里去。
即便他有些鈔票,在這花旗國的荒山野嶺之中,又怎么可能買到這樣的月餅呢?
“叫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廢話,吃完了今天多幫少爺我挖幾框煤!”
朱富貴搖搖頭,捧著自己那半個月餅,三口兩口就吃了個精光。
真別說,平日里放在桌子上大半年都沒人碰的五仁月餅,這會兒吃在嘴里,真和玉液瓊漿一樣。
喝了一大口水,將黏在嗓子眼上的月餅全部吞入肚內,朱富貴舒服地打了一個嗝。
再看李春發,他正小心翼翼地將半個月餅再分成三份,然后取了其中最小的一塊仔仔細細地嘬了起來。
剩下的用紙包好,塞進了懷中。
朱富貴知道老李他牙口不好,但也不至于用嘬的,這幅樣子,大抵是在品嘗這寶貴的甜味吧。
朱富貴也不去管他,而是又從草墊下面取出了牙膏牙刷,簡單地洗漱起來。
真正用金屬軟管灌裝的牙膏要到30年后才會被發明。
所以朱富貴手里的東西,顯然不屬于這個時代。
李春發好奇地睜大綠豆眼想要看個稀奇,卻被朱富貴瞪了回去,不敢多問。
這個老太監君君臣臣的封建思想早就深入骨髓,這倒是免去了朱富貴解釋的口舌。
看了一眼手中的牙膏,朱富貴恍若隔世。
牙膏是便宜實惠的中華牌,但諷刺的是,“中華”牌卻不是中國公司的。
不過想這些事情已經沒有意義了。
因為就算是廉價買下“中華”牌子的聯合利華,也要半個世紀之后才會成立。
朱富貴在意的是,通過那個“系統”購買的商品確實能用,這就足夠了。
沒錯,就和一眾穿越者一樣,朱富貴來到這個世界之后,也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系統”。
只不過,朱富貴這個系統…
有點特別。
它沒有人工智能,沒有主線任務,沒有抹殺警告。
除了一個還算黑科技的語言輔助功能,其他的地方,與其說是一個外掛系統,不如說是一個大型電商平臺。
在這個電商平臺中,有各種各樣的商鋪,商品也琳瑯滿目。
不僅僅有廠商直賣,也有類似咸魚的二手交易。
但朱富貴的賬號里面,只有可憐巴巴的20塊錢。
如果沒記錯,這確實是他穿越前,在某寶里的余額…
貧窮,
這一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也追隨朱富貴一起穿越了。
20塊錢能買什么?
朱富貴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在“咸魚”市場里,買了一小盒月餅。
眾所周知,月餅這種東西與其說是拿來吃的,不如說是拿來送人的。
幾經轉手,這玩意一不小心就過期了。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熊孩子,把過期月餅丟上了“咸魚”市場,好在價格還算良心。
十塊錢一整盒。
雖然過期了大半年,但絕對沒有拆封過。
至于牙膏…
吃完了過期月餅,刷完了二手牙膏,朱富貴找回了一點點現代生活的影子。
和老李一起跟在渾渾噩噩的華工隊伍里,朱富貴朝著山里走去。
那里有一個大煤礦,出產的煤炭主要是賣給鐵路公司的,算是太平洋鐵路的配套工程。
朱富貴一邊走,一邊又在意識空間中打開了系統。
看著賬戶里的七塊錢余額,朱富貴不得不感謝,平臺不收取運送費,算是蠻有良心的了。
天知道,從二十一世紀的包郵區寄件到十九世紀的花旗國西部需要多少錢。
千里送鴻毛,禮輕情意重。
運費肯定更重。
雖然省下一大筆,但朱富貴依然開心不起來。
因為如果找不到充值的方法,這僅剩下的七塊錢,恐怕也不足以逆天改命。
如何充值,這是擺在朱富貴面前的一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