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這場尾隨會很辛苦,畢竟又是大車,又是牲口,人也多,加起來足足有上百人。尤其是李逵這廝還騷包的騎在了高頭大馬上,耀武揚威的讓阮小二看著就生氣,恨不得將李逵從馬上拉下來,自己取而代之。
可沒過多久,阮小二就生氣不起來了。
并不是他追趕李逵的隊伍有多辛苦,而是太慢了,簡直就是烏龜爬似的,這能是趕路?
阮小二脾氣暴躁,更是個急脾氣,最見不得人磨磨蹭蹭的樣子。可偏偏有人這樣,還讓他發作不起來,可見有多憋屈了。
阮小二琢磨自己要是撒開了邁開大腿跑,兩個時辰,怎么說也能跑出去五十里地去。可是李逵這行人呢?
一個上午,最多也就是十五里地的樣子。
猛地回頭,看能看到齊州的城墻,這是趕路?
阮小二是個急性子,恨不得從路邊折根柳條,將隊伍里所有的牲口都抽上一陣。這速度,多久才能讓自己和兩兄弟見上面?
更讓阮小二生氣的是,隊伍傳來了一陣陣吆喝牲口的聲音,還有人在大喊:“都累了,準備休息,埋鍋造飯。”
“臭不要臉的,還有臉說累?”
阮小二感覺自己十三年的人生經歷似乎缺少了很多聞所未聞的事,忽然間,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捕魚技能都不美滿了,有種生命中缺少了一些什么的感悟。
但他又說不上來,這到底是什么?
他為什么要看著這群人慢悠悠的趕路,會氣地一個勁地喘粗氣;為什么會看到李逵騎著高頭大馬,會想著把這廝給落下馬來;為什么會傻呼呼地跟著李逵的隊伍一起停下來…就像是自己的感情被玩弄了似的,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自我懷疑之中,無法自拔。
很快,他就沒辦法再生氣起來了,上百人休息的營地之中,炊煙裊裊升起,米飯的香味遠遠的飄來,口水忍不住地一個勁的吞咽起來。尤其是肚子,不爭氣的咕咕叫著,他從來都不記得,自己的肚子叫起來會這么歡快的節奏。
咕嚕嚕 阮小二氣地想要將自己的肚子用力捶上兩拳,好讓這家伙徹底消停。
一頓不吃怎么了?
以前,沒飯吃的時候,也照樣活蹦亂跳的歡樂。
“小子,這么小的年紀就逃荒,可憐啊,家里沒人來吧。來大叔這里有倆個炊餅,雖冷了,總好過空著肚子。”來人是好心,穿著也很普通,似乎是趕車的車夫。
阮小二聽著完全不是味,怎么叫家里沒人了,還逃荒?你家人才死絕了!
可是當他看到對方遞過來兩個炊餅的時候,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似的難受。不接受吧?對方是好心,豈不是有點不識抬舉,他也不是那不識好歹的人。
咕咚…用力咽下口水。
阮小二兜里有錢,是早上買魚的錢,可是眼下這地方吧,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根本就沒有賣吃食的鋪子。再說,他就這么點錢,也不敢亂花。猶豫了很久,直到對方將包子塞在了他懷里,人都走出很遠了,阮小二在從喉嚨里輕輕的說出:“謝謝!”
可惜這聲道謝,對方根本就聽不到,甚至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聽到。因為聲音實在是太輕了,輕到就像是心里默念。
“老段,這半大孩子看著是個傻子!”
“不像啊!但是不會說話。”
遠遠的,阮小二聽到剛才好心人和同伴們說話,咬著牙,連心里最后一點感激都被吹的無影無蹤了。
傻子?
啞巴?
你們才是傻子,才是啞巴!
阮小二最終也沒舍得將手中的炊餅扔了發泄,這樣雖然很解氣,但是虧欠肚子,會顯得自己更傻。要是以前,阮小二絕對不會怎么想。他不是不知道隱忍,但是隱忍的承受力比較低,終究還是勝不過自己的脾氣。
隊伍的另一頭,左南易捧著食物想要坐在李逵的邊上,卻又有點吃不準會不會惹惱了李逵。
雖說李逵的身份并沒有說破,其他人都以為李逵是跟著一起走的士子。讀書人會受到優待,但是左南易的舉止,已經不僅僅是對讀書人了,更是對主子。只是他也不在乎隊伍中有人懷疑,再說了,李逵的身份早晚會讓人知道。早晚一些,困擾的又不是他。
李逵乜斜著眼,冷哼道:“坐下來說話!”
左南易這才坐在了李逵的邊上,擔憂道:“那個…李公子,隊伍走了半天,才走出十幾里地去,是否走的太慢了?”
左南易真的怕了。他看李逵的架勢,怎么看不出來這位的心思大著呢。恐怕不僅僅是押運而已,而是存著和劫匪斗斗法的心思。甚至想著將劫匪一網打盡的想法。而且用的招數也很簡單,拿著齊州錢莊的十萬兩白銀作為誘餌。
雖說銀錢被調包了,但押運的隊伍和真的一模一樣,隊伍中也只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銀錢被調換了。車轍雖然壓的很深,但車上裝的都是鐵錠,根本就不是白銀。而且運送的目的地也不是進城,而是廣濟軍州。
但旁人只知道這趟押運的是十萬兩白銀。
這筆錢,價值十六萬貫。
要是大筆交易的話,價值會更高一些。
劫匪怎么可能視而不見?
這等生意,全天下算起來,都是少有的機會。
李逵卻大大咧咧的吃著米飯,扒拉著筷子不見有停下的意思。冷不丁含糊道:“你怕了?怕了就回齊州城去,我不會攔著你,更不會怪罪你。”
左南易臉色發苦道:“李公子,在下雖不是勇武之士,胸中也不少忠義之心。有道是拿人錢財,忠人之事。在下在錢莊做事,自然將錢莊的利益為先。只是在下實在是擔心,萬一出了紕漏…錢沒了,倒是沒事。可要是傷了李公子,在下恐怕無言再見邱總掌柜。”
“你的意思說,錢莊的護衛比不過劫匪?”
“不是比不過,是一觸即潰,根本就靠不住。上次有禁軍幫忙又如何?一樣該逃的逃,該降的降。平日對付一些毛賊或許還成,但是面對窮兇極惡的劫匪,恐怕兇多吉少啊!”
左南易的信心源泉根本就不可能來自李逵,也不是來自于歷千斤和他一群不靠譜的手下,而是來自于禁軍。但如今他看李逵的架勢,是要提前和劫匪過過招,這豈不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
五百禁軍,說起來人不多,但對付幾個蟊賊應該不成問題。可讓左南易認為錢莊的押運隊伍能夠對付劫匪,就有點癡人說夢了。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齊州錢莊的武師頭領是歷千斤,這廝看著不像是個萬人敵的猛將。
歷千斤聽到這話就不樂意,嘟噥道:“大掌柜,你也太小瞧了天下英雄了吧?”
“就你,還英雄?”
左南易一肚子的怨氣,根本就無從發泄,懟著歷千斤就一通罵。
歷千斤也是有脾氣的,上次錢莊押運的銀錢丟失本就不關他的事,他人都沒有跟著去,自然和他無關,這也是為什么錢莊丟失了大筆的銀錢之后,他還安然無恙的原因。但歷千斤沒有失職,總不至于說錢莊的護衛就一定沒有問題。
“李公子,你來評評理,我歷千斤什么時候做過逃兵?蟊賊人不多,只要大家小心一些,抓住蟊賊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左掌柜說話是否太過武斷了些?”
李逵想了想,還真的是這樣,歷千斤的功夫雖然不成,但也是相對的。普通江湖好手真不是他的對手,之所以越混越回去,主要是運氣不好。
李逵點頭道:“都不要爭執了,遇到蟊賊來,自然有人對付他們。再說了,這次押運的貨物都是鐵錠,就算是丟失了,損失也不大。銀船已經繞路從大河去開封,一路上也沒有水匪的滋擾,你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李逵都這么說了,左南易還能說什么?
他雖感覺李逵有偏袒歷千斤的意思,但也無可奈何。畢竟他連對付蟊賊的辦法都沒有。
飯后,隊伍再次啟程。
一個下午,行程稍微快了一些,但也不見得有多快,差不多趕了二十里左右,隊伍又停下,準備休憩。
營地就建在水邊。
阮小二說什么也不想再吃一次嗟來之食,決定自己乘著天色未暗下來,去捕些魚來烤著吃。總好過被人當成傻子和啞巴。要是收獲可觀的話,他甚至想將中午給他干糧的那人的人情給還了。
他目光順著隨流的走向,一路沿著河岸朝著水窩子尋去,卻發現已經有人站在岸上,手上拿著根隨手用樹枝制作成的魚叉,屏氣凝神的等待機會下手。
阮小二的腳步驚動了那人,不過并沒有讓對方吃驚,反而就在這時候,對方手中的魚叉飛了出去。一挑一甩之間,一條大魚從水中躍起,掉落在了岸上,不安分的跳動起來。
阮小二暗暗叫苦,比他先來的正是李云。
和李逵一樣,李云在隊伍中也享受著讓人仰慕的眼神,他也是去京城參加省試的舉子。讀書人的身份,讓他獲得了不少特權。
如果李逵愿意表明身份的話,他的特權自然要更多一些。
“來了!”
阮小二剛想要扭頭就走,卻沒想到李云率先開口了。只能站定,目光不解的看向李云道:“你也會捕魚?”
“這又不是多難的事。”李云不屑道,不過這句話卻將阮小二身上唯一的驕傲擊了個粉碎。他和李云比,唯一能夠讓他有機會取勝的地方也就是捕魚這個技能了。
阮小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對李云詢問心中的心結:“那個…李少爺,我自認為先前沒有得罪過李逵,可他為什么會對我有那么大的不滿?對解氏兄弟是小弟的錯,可是那時候人在火頭上,管不住了手腳,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之前呢?李逵為什么會對我有那么大的偏見。”
“你跟著來還是想回到二哥身邊吧?”
“我…”
阮小二突然不想和李云說話了,他感覺自己有點作賤自己的味道。他哪里是想要重新回到李逵身邊,而是為了兩個弟弟的消息,不得不跟著李逵。李林離開了齊州城,他根本就不知道李林住在哪里,是哪里人士。
再說李林買幾個奴仆,還要給奴仆解釋,自己的身份,籍貫,家里趁多大的產業吧?
李云放下手中的魚叉,瞅了一眼地上的三條魚,估摸著也差不多了,對阮小二揚了揚手中的魚叉道:“你來吧!這地方的魚有點傻,收貨還可以。”
不是魚傻,而是初冬的水淺,加上水溫低,魚不喜歡活動,才讓李云屢屢得手。
李云見阮小二站在了水窩子邊上,也沒有打算馬上就走,自顧自的說來起來:“別怪二哥,就你的脾氣,不打壓一下,說不定那天給他破通天的簍子,難道他就應該給你兜著嗎?”
“我不用他給我兜著,惹出了麻煩,一人做事一人當…”阮小二覺得有錢人的想法很有問題,他不是那種沒有擔當的人。
“你擔當,拿什么去擔當?你就賤命一條,你知道那天差點被你砍死的人是誰嗎?是沂州的士子,原本是跟著我們一起去京城參加明年尚書省開春省試的舉子,你知不知道省試是什么意思?”
阮小二有種被當成弱智的氣惱,悶頭道:“我知道,不用你解釋。”
“這就好。”李云頓時有種不需多費口舌的輕松,接著道:“他要是死了,你以為就你的命能賠了他的命?做夢,一個士子,從四五歲啟蒙,讀書十幾年,每年的花費是中產人家一年開銷都不止。這么些年下來,你知道要花費多少錢嗎?”
“就你的命,能比得上解千的命?”
阮小二雖很不愿意承認這個結果,但現實是殘酷的,殘酷到他連反駁的想法都沒有。尤其是當李云說:“這還僅僅是建立在解千省試落第的前提上,要是他高中了貢士,進入貢院,繼續在殿試上成功斬獲,你知道你之前的行為意味著什么?”
“殺官造反懂不懂?”
“沒有實力,不要緊,但是應該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吃罪不起。”
“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方能做人上人,這個道理你以前不懂不要緊,以后不懂,這輩子就這樣了。別怪二哥無情,他已經對你夠好了,真要是解千死在你手上。二哥也好,我也好,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你綁了,連帶著你的賣身契一并給解家,不僅是你,而且你兩個兄弟也是如此。”
阮小二聽到這話,目光中閃過一道戾氣,沉聲道:“你們難道敢殺人不成?”
哈哈…李云大笑道:“你也太小看我們了,也太小看官宦門庭的手段了。不用將你們私下里殺了泄憤,只要解家將你們連帶著賣身契轉賣給礦山,就你這樣的年紀,去礦山不出三年,必死無疑。連帶著你倆個兄弟也要被你一起害死,死了,也是喂狗的命。”
這事不是李云故意嚇唬阮小二,而是懲辦人最好的手段。不用私刑,也不用觸犯刑律,只要按照正常的手段,就能將阮氏三兄弟打入地獄。
阮小二聽到這話,目光中這才閃現出惶恐,但他還是倔強的認為,這是官官相護的手段,鄙夷道:“難道我窮人就沒有了活路?”
“別以為官官相護不好,那是你沒有資格享受這等好處罷了。說白了你就是羨慕和嫉妒,難不成等你成了官之后,還和升斗小民一般生存?”
李云冷笑不已。
阮小二終于發現自己錯了,但悔過是悔過,他是那種自尊心很強的人,自然不愿意低頭。于是詢問李云:“李少爺,不知我該如何?”
“將功贖罪懂不懂?”
李云說完這話,也不解釋,直接提著魚走了。
阮小二卻口中喃喃自語起來:“將功贖罪!”目光再次茫然起來,他的心頭又一次開始痛恨讀書人了,說話總說一半,太累人了。
鄆城縣,東溪村,晁家莊。
年輕的道士站在一群看著就像是匪徒般的江湖人士面前,氣地臉色通紅,口中怒道:“鼠目寸光,鼠目寸光之徒…豎子不足以謀!”
而坐在主人位子上的大漢,卻一臉羞愧,不敢面對道士駭人的目光。
突然,有個穿著船工打扮的丑漢心急火燎的跑進了院子,走進之后先是一愣,覺得氣氛有點凝重躊躇的看了一眼大漢,問:“怎么回事?”
大漢無奈的搖搖頭,反而問對方:“劉唐兄弟,你這心急火燎的跑來,是否是走漏了消息?”
“大哥,且寬心些個,不是走漏了消息。大名府的案子,我們都做下了一個多月,神不知鬼不覺的怎么可能走漏消息,小弟來是告訴大哥一件喜事,大喜事。”
赤發鬼劉唐生的丑陋,笑起來就更丑了,但他卻見不得人看他的目光帶有嫌棄和鄙夷,所以別看他笑的暢快,但眼神的余光卻掃過眾人。發現沒有人嘲笑他長相的表情,這才放下了心。咧著嘴道:“大哥,我們發財的機會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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