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以為首陽書院很牛,排名少室山地區書院第三,就有嘚瑟的資本了。
大宋有一家算一家,全國書院至少在七百以上,除去那些辦學條件堪憂,學生質量實在讓人沒有信心的書院,留下來的也至少又三五百座書院。
大宋每三年一次省試,取士六百。
接著就是當年的殿試,三百之中再取士三百左右。淘汰的三百人,一般都會選擇進入太學,繼續深造,期待下一次科舉的開始。
攤薄到所有的書院頭上,每座書院連一個名額都輪不上。
可還有太學呢?
太學三四千學生,每一科中進士的人數都在小一百以上,這才是大宋最精英的讀書種子的集中地。上舍生中,不少都是通過省試的高材生,下場開考,殿試中進士的可能很大。本來,貢士在殿試之中失利,大部分都是運氣問題,和實力無關。
刨去這些,書院還能分到多少名額?
就連嵩山書院也不是每一科都有學生高中,就算是中了進士,也不過是寥寥數人。但嵩山書院絕對能排名大宋書院前六的豪強。首陽書院,連給嵩山書院提鞋都不夠。也就是在少室山地區有點名氣,而這點名氣和鄉間的大戶一樣,出了少室山,誰還認識首陽書院。
別看他是首陽書院的首席,學生人氣最旺的學子。
可要說一定能夠高中進士,送他兩個字——呵呵。
反倒是蘇過,家學淵源,連帶著李逵和李云拜在蘇門門下,假以時日,只要學扎實了,不說中進士如探囊取物吧,至少概率要比首陽書院的首座弟子要高得多。
被李逵盯上,俊美學子愣了愣。
他派出去的兩個同窗,不過是首陽書院中上舍生中中等水平的學子。論才能,去開封府肯定要被埋沒在茫茫人海之中的學渣。對他來說,這倆人就是面對蘇門送人頭的存在。沒有太大的意義,但至少能夠耗費一下蘇門子弟的精力。
同時也能刺探到一些對方的學識。
可突然,李逵不按常理出牌,直接盯上他。這讓他有點坐蠟。
答應吧?
萬一輸掉了,他豈不是連帶著給首陽書院都摸黑了一把?
說他是內奸也不為過啊!
要是贏了…
問題是,他心里也沒底。蘇門哎,四學士之門,哪里是那么容易倒下的存在。于是他在腦海里開啟了玄學模式。
首要的任務就是看面相。
李云的相面還是有點看頭的,至少看著不突兀,長相不算秀氣,但也周正。眉宇間,就是一對青黑色的眼圈,讓人覺得或多或少帶點喪氣之外,其他地方沒有錯處。說李云的眼珠子是青的,和鬼一個色。這絕對是污蔑,數遍天下所有人種,有那種人的眼珠子是青色的?
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李云吃虧就吃虧在了頂了兩個烏青的眼圈,以前也沒有這么青,就是認識李逵之后,眼圈的顏色越來越深。如果有人問他,為什么眼圈是更青了?
李云肯定會警惕的回答道:“昨日研習學問,睡晚了!”
放棄李云,接著看李逵。
這位首陽書院的首席大師兄倒吸一口冷氣,一臉的煞氣,黑黢黢的如同淤泥里撈出來似的,臉大,眼大,鼻子也大,嘴更大,看著就不像是好相與的人樣子。說白了,這是一副在鄉間的惡霸模樣,自帶欺壓屬性的那種。
俊美學子猶豫了一會兒,對他的兩個同窗道:“你們退下。我來和你比。”
他從涼亭里站起來,走出涼亭之后,光線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周圍都有了光彩。他看向李逵的時候,目光頗為冷靜,淡然一笑,卻給人一種柔和的美。
李逵心中不屑一顧,冷笑不已:“娘娘腔!”
對方卻渾然不知李逵已經在性別,長相,甚至人格都把他給侮辱了個遍。
還沾沾自喜,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對自己的英明決定竊喜不已。理由很簡單,找打架的對手就要找李云那樣的,好對付,沒有戰斗力。
才學比試找對手,一定要找李逵這樣的對手。看著就不像是個有學問的樣子,一臉的暴虐,去了京城只能做個護院頭子,威懾宵小不敢起惡念。唯獨擔心的是,萬一對方惱羞成怒,才學不足,想著靠蠻力來遮羞,樂子就大了。
這也不打緊,看看周圍,這是少室首陽山,是首陽書院的地盤,周圍黑漆漆的腦袋,都是我首陽書院的學子。欺負你個黑小子,就算是不服氣,也要受了。
李逵哪里看不出來,他被鄙視了。也不在乎,他決定開大招。
自己背的古詩詞,古文觀止,能用的雖然不多,但隨便拿出一篇來,哪篇不是能輕松碾壓對手的超級武器?
同時,李逵也從對方患得患失的反應之中,大致猜到了對方的性格。
多疑。
缺乏自信。
本來嘛,如果真是才學到了視中進士為探囊取物的才子,絕對不屑這樣的操作。當然,遇到這樣的強大對手,李逵也跪定了。
李逵點頭道:“可以。你想怎么比?比文章破題凝練,我倒可以陪你隨便寫一寫,反正我師叔說了,如今天下的文章,我蘇門還是有點特色的。都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今日我狀態不好,就比文章吧!”
什么叫特色?
是強勢好不好。
對方琢磨了一陣,覺得不妥,他前幾天就敗在了蘇過的手中,蘇過的文章四平八穩中,卻夾雜著華麗的辭藻,平凡之中卻帶著不平凡的韻律。這是文章中最難的境界,看似簡單,卻大有玄機。比如說: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多么簡單的一句話,卻蘊含了一種高山仰止的淡然。聽著就讓人心中向往不已。
李逵說了一大堆話,但是最后一句還是把對方給驚住了。什么‘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聽著就給人一種段位很高的樣子。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虛了不少。不要啊!你突然說了一句‘金句’,還是自己沒有聽說過的‘金句’,還能讓人愉快的比試嗎?
對方眼神躲閃不已,最后才咬牙問李逵:“剛才那句話是學士說的?”
問到蘇軾,天下的讀書人都要忍住不說上尊稱——蘇學士。一來,蘇軾的文章已經獨步天下的程度,反正活著的比他強的真沒有;二來,蘇軾還擔任過科舉省試的主考官,是正兒八經的文宗。讀書人對他老人家不敬,就是狂妄,狂狷,不明所以的自大。
狂生是沒有市場的,就連讀書人也不會喜歡。
李逵嘿嘿笑著,笑聲很魔性,有種讓人聽著牙疼的驚恐,瘆得慌。良久,才開口道:“我說的,這很難嗎?師祖他老人家可不屑于用這些看似有道理,卻沒有多少內涵的句子。”
一句話,拔高了自己,抬高了蘇軾,同時還踩住了對方。
這是李逵的策略,寫文章他不怕,背了這么多書。胡亂拼湊起來,也能花團錦簇。可問題是,要言之有物就難了。他自己背的文章,也不保險。寫文章,尤其是文人之間的比試,是要有題目的,萬一對方出的題目,自己沒有可以牽強附會的精品古文應對,豈不是要落敗?
于是,李逵就用上了心理戰。
你不是疑神疑鬼嗎?
好,我就假裝很厲害的樣子,讓你猜?
猜到了,算我眼瞎,哥認了。
猜不出來,嘿嘿,算你倒霉。
果然,對方中計,沉吟了很久,才頗為可惜道:“寫文章耗時太久,兩位都是要下山趕路,耽擱了行程,就要露宿山林,豈不是危險?”
李逵擺手道:“不打緊。”
他說不打緊,但是對方聽著感覺要命。這豈不是李逵死乞白賴的要比試文章,說明李逵對自己的文章很有自信。在蘇門之中的弟子,對自己的文章很有自信,那得多要強?
對方急忙搖頭道:“不妥。我等不過是尋常比試,真要是讓仁兄遇險,在下的罪過就大了。”
李云在邊上冷笑不已,心說:“憨貨。李逵這廝也就是口氣大而已,真讓他比,鐵定抓瞎。這幫書院的學子心眼可真實誠,一咋呼,就往溝里蹦。要知道如此,小爺剛才就不緊張了。”
李逵見對方不比文章,至少表情上看似著惱,不耐煩道:“那比什么?干脆比策論吧?”
策論?
蘇軾被譽為大宋科舉第一人,他是大宋有史以來制科中成績最好的考生。制霸制科百年,無一對手。而制科雖然是皇帝對有官員身份的人才,開辦的科舉考試。只針對文官,而且大部分參加的官員有進士身份。
蘇軾能夠在制科之中制霸無敵,顯然他對于制科考試有著無法比擬的優勢。
而制科考試考什么?
策論。
不看詩詞歌賦,只看策論水平。
蘇門也延續著這種傳統,策論寫的有深度,有廣度。高屋建瓴,卻并不空洞。文采斐然,卻不失格調。總之,策論是蘇門的傳統強項。李逵開口就說比策論,對方聽了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這絕對是欺負人,還能好好的比試,讓爺們贏一場了?
陰險,太陰險了。
“明知道蘇門最拿手的就是策論,還用和他比策論,顯然是想要吊打我。”劉松年心中暗忖,絕對不能讓李逵稱心如意。
其實,聽到李逵想要比策論的時候,他額頭的冷汗都下來了,看向李逵的眼神都帶著警惕。顯然,他篤定李逵這么做,是讓自己傻呼呼的往坑里蹦,最后李逵在坑沿上,往他腦袋上丟石頭,侮辱他,欺負他,嘲諷他。
他絕對不能讓李逵的奸計得逞了。
也有不開眼的首陽書院的學子,覺得自家大師兄贏定了,叫囂道:“劉師兄,我們比!”
劉松年,也就是首陽書院的首席大師兄,胸口堵的好像是被壓了一塊大石,喘不過氣來。看熱鬧的不怕事大,感情丟臉不是丟你們的,就不在乎是嗎?
收斂起剛才的囂張,劉松年語氣緩和了不少,顯然他也明白,李逵這廝似乎不好對付。全身都是刺,不太好下手。
沉吟良久,才腆不要臉的說道:“策論關乎國政,我等學子沒有觀政經驗,冒然臆斷,恐怕對廟堂有非議的嫌疑,不妥,不妥!”
“文章,文章比不;策論,策論不比。這都是讀書人的本業,你還想要比啥。”李逵有種被耍了的氣急敗壞,他是個好演員,至少自己是這么認為的,做戲自然要做全套。
他當然不會想起,剛才比文章的時候故意嚇唬對方,說了一句后世的‘金句’。對于文章來說,一篇文章幾百字,上千字,大部分都是湊的無病呻吟,而‘金句’就是畫龍點睛的法寶。只要有了‘金句’的加成,一篇立意尚可的文章就立馬身價百倍,甚至有可能成為傳世名篇的可能。
在劉松年看來,李逵是有‘法寶’的讀書人,自己心虛了,豈不是正常的反應?
為什么《岳陽樓記》如此感人?
還不是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就像是有人評論天下第一駢文《滕王閣序》,這篇文章里,王勃幾乎是開掛的存在。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物寶天華…人杰地靈…’
‘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所以有人說,《滕王閣序》是開掛的文章,‘金句’‘警句’不要錢的似的撒下來。讀書人讀這篇駢文,就像是從一開始到最后結束,中了無數連招之后的樣子。前半程被打空血,后半程被鞭尸,可見其兇殘程度。試問:哪個讀書人能擋得住?
也有人認為,王勃一生的才氣都凝聚在了《滕王閣序》這篇文章里。可不要忘記了,王勃還是大詩人,是初唐四杰之首。可見《滕王閣序》的威力有多么強大了。
普通讀書人,讀書一輩子,能說出一句‘金句’、‘警句’就有不枉此生的感慨。可見,這等能引起人共鳴的句子有多么難得了。
但是,李逵剛才說了一句。
這足以讓張松年如臨大敵。
張松年緊張的吞了一口唾沫,喉嚨有些嘶啞道:“比詩詞歌賦吧!”
李逵從對方的表情就看出來了,對方似乎信心全無。頓時心中鄙夷不已,看你個慫樣子,還敢給爺們難堪。事到如今,反而一味的虛張聲勢已經沒用了,反而要乘勝追擊,開口道:“比賦吧,能寫長點。”
不要啊!
張松年在心中哀嚎不已,原以為找個文盲秀才華,沒想到對方故意用外表迷惑人。賦,在文章中最為難寫是有道理的,表面上看,這是文章,同時也詩歌,用詞精益求精,非高手不能作。蘇軾在黃州的時候,就有過一篇《赤壁賦》將他的才華再一次嚇住了天下人。
蘇軾能寫,可是李逵…呵呵。
他根本寫不來,但氣勢上,卻仿佛比蘇軾一點不差的樣子,著實讓人匪夷所思,他的自信從哪兒冒出來的?
“詩詞,詩詞就好。歌賦太長,而且用詞需要斟酌,太耗費時間。”張松年幾乎是求饒一般的口吻,他都覺得自己的膝蓋有點酸痛,壓力太大,想要跪在地上緩一緩。
“好吧!”李逵應允了,點頭道。
心里早就樂開了花,詩詞歌賦,比詩詞,他還有救,大不了還能背一首碾壓對方。但是比歌賦,別看張松年虛,肯定寫不好,但是李逵壓根就不會寫。而且,他也沒有背誦過賦中的名篇。尤其是賦這種題材,唐宋以后,頂級文人也虛,所以就很少見。
李逵乜斜著對方,突然咧嘴一笑:“既然是比詩詞,就要立下章程,怎么比?多久比試出來。”
“四柱香如何?”
“一柱香一刻,四柱香就是一個時辰,寫什么詩要這么久?一柱香吧,速戰速決。”李逵滿不在乎道。
張松年這下抓瞎了,他要是答應了,自己恐怕作不出來,要是不答應,那就是未戰先怯,輸的一敗涂地。可這時候,他想要退縮就絕對不能了,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可以!那好,就一柱香的時間為限。”
李逵根本就不給對方反應的時間,問:“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你叫李逵。”張松年沉聲道。
這沒有什么稀奇的,李逵和李云落學籍在首陽書院,對于書院的教授和上舍生來說,并不是什么秘密。
李逵略微驚訝,隨即笑道:“我還不知仁兄尊姓大名?”
“姓張,名松年,字守義。”張松年不急不緩道,似乎他在平復自己的心緒,為比試做準備。
李逵突然一驚一乍道:“既然第一見面,就以文會友,顯然我們倆個有緣。我們就在對方的名字里選一個字,然后吟詩一首如何?”
“好!”
張松年并不差,他只是不如蘇過而已。對于詩詞歌賦的功底,在首陽書院之中也是有目共睹的。只不過李逵這名字很促狹,李是姓,用來作詩不妥。逵是大路的意思,那個詩人閑得慌,走在一條彈石路上,盯著路面看了一陣,吟詩一首?
這是一道送命題。
反正張松年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來從何處下手。
反觀李逵,口中念念有詞,其實是在翻弄肚子僅有的那點墨水。不知不覺之中,他突然走到了懸崖邊上,指著對面的崖壁上的一顆崖松道:“有了,諸位聽我說:咬定青山不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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