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箭河西岸 瑪吉特島那一側的渡口失守之后,十箭河西岸這一側的渡口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炮火之下。
于是白山郡部隊放棄了河灘上的渡口,撤退了一段距離,在河堤后方重新設立了據點,與聯省人的炮臺遙相對峙。
“…情況就是您看到的這樣,聯省人燒毀了渡口,切斷了我們往島上增援和補給的路線。我們的人,還活著的,都已經退入主教堡…”
伍茲伏在河堤的反斜面上,為學長說明情況。
聽到“聯省人”一詞,梅森有點難為情。
不過伍茲·弗蘭克對此渾然不覺,他的全部心思都被“如何解救被困在島上的部隊”占據,恨不得一口氣把所有情況都告訴對方。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河對岸的動靜,聲音壓得低低的,好像島上的敵人能聽見似的:
“…聯省人沒有乘勝對主教堡發起進攻,我沒法確定他們是不是想要圍困…主教堡里沒什么吃的,聯省人故意把食物儲備控制在一天以內…按人頭算,我們緊急送上去的干糧,勉強能撐三天…”
梅森微微蹙起眉頭。
“除了主教堡,聯省人已經完全控制了瑪吉特島。他們在多蒙科斯修道院布置了瞭望哨,河岸上也有固定哨和流動哨,”伍茲朝著河對面的灌木叢伸出胳膊,竭力試圖為學長指明,“您看看那里,還有他們暗哨。”
梅森其實什么都沒瞧出來,但他還是裝作看得很真切的樣子,緩緩點了點頭,因為他覺得這樣能讓伍茲好受一點。
“想送補給上島,只能等天黑,天黑才有機會,”伍茲咬著手指甲,“我準備了一艘筏子,今天晚上就試一試…當然,得您同意才行…”
梅森仔細地觀察著瑪吉特島上的情況。
最醒目的東西,顯然是“南方面軍”的登島部隊構筑的野戰炮壘。
白山郡士兵說那座炮壘是“眨眼間”修好的,因為黎明前那里明明什么都沒有,太陽出來之后,卻有一座炮壘拔地而起。
那座外表坑坑洼洼、無比丑陋的凸堡,就坐落在河岸上,距離主教堡與新軍一側的河堤,差不多都是兩百五十米。
兩百五十米,火槍力有不逮,但是對于大炮而言卻是剛剛好。
他們都不需要擔心彈藥的問題,在這個距離上,往炮膛里填碎石子,都能清掃任何腦子拎不清,想要強渡的人。
而白山郡步兵搭建的臨時渡口,已經被夷為平地。
任何沒被“魔法之火”燒毀的東西,都被島上的聯省士兵拖走,用于加固他們的野戰炮壘。
梅森很理解伍茲·弗蘭克為什么會如此焦慮,因為島上的聯省步兵正在持續鞏固他們的防御。
此刻的炮壘,與早上的炮壘,已經完全不是一個樣子。
按伍茲描述,太陽剛升起的時候,那處火炮陣地看上去還僅僅像是拿幾塊門板胡亂搭的窩棚。
而當梅森來到河堤上時,聯省步兵的火炮陣地已經是一座令人頭疼的據點。
炮臺本身被擴寬、加高,具備了交叉射擊的能力,炮臺周身插滿了阻礙攀爬的尖木樁,又在下方布置了一圈鹿砦。
甚至就在兩人說話的當口,聯省人的炮臺仍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鹿砦后面影影綽綽,不斷有濕沙子被揚起,應該是有人正在挖掘塹壕。
梅森暗嘆了一口氣——眼前這支自稱“聯盟軍”的軍隊,不管有沒有變質,至少本事沒落下。
他想起了出自帝國將領之口、卻在山前地家喻戶曉、被聯省軍人視為最高的贊揚的一句話:
“假如你讓‘叛軍’在一個陣地停留太久,你就永遠不可能再將他們逐走。”
“學長?”伍茲的聲音將梅森從恍神中喚醒,前者用請求的目光看著后者,“今晚的補給行動,請您允許由我帶隊。”
“我哪有資格‘允許’,蓋薩將軍不是還在營中?”梅森一個頭、兩個大,根本不敢松口,生怕落人話柄,“渡口失守之后,你確定瑪吉特島上的南方面軍部隊,對于主教堡一點動作都沒有?”
“就我在西岸觀察到的,沒有,”伍茲嚴謹地回答,“但我不清楚聯省人在瑪吉特島東側是否有動作。島上的地形,您也看到了——中央高、東西低,從我們這邊看不到江心島東側的活動。”
“那我不建議貿然派人登島,試探性登島也不建議,”梅森直言不諱地說,“敵軍擺明了要圍點打援,主教堡里的殘兵就是他們用來釣我們的餌。明知是陷阱,還要去戳一下,不是理智的選擇。”
“補給送不上去,島上的戰士會餓死,”伍茲咬著嘴唇。
“不至于的…”梅森不知該怎么說。
“我明白您的意思,”伍茲神情凄涼,“但是如果聯省人打算拿主教堡當餌,他們很大可能不會接受主教堡投降。”
梅森無言以對,沉默片刻,他換了個方向勸說學弟,“主教堡里現在有幾個連?”
不像有的軍官說起連、營、團還得在腦子里換算一下,伍茲對于新編制適應得很快,因為從“舊軍”到新軍的整編方案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出發時,亞瑟帶了一個連,”伍茲答道,“拿下主教堡后,又給他補了一個連。”
“滿編的?還是不滿編的?”
“士兵滿編,但是軍官只有連長沒有副連。”
梅森點了下頭,只有主官沒有副官是新軍各團的普遍現象,因為新軍不僅缺士兵,更缺軍官。
伍茲怕學長不清楚,又多解釋了幾句,“整編后的白山郡步兵團第一營,其實就是原來的白山郡‘首席大隊’。拿下巴澤瑙爾,在鏡湖郡休整的時候,蓋薩上校…將軍就從各大隊抽調精干,把它給補滿了。”
“那你說島上的補給還能維持三天,”梅森又問,“是按滿編算的,還是按不滿編算的?”
“滿編…”伍茲明白了學長的意思,他的表情變得灰暗,但還是打起精神,解釋道,“但是主教堡里還有被聯省人征來的勞工,人數近百。”
梅森長長地“噢”了一聲,“往好的方面想,防御主教堡的人手也更多了。”
伍茲的表情更加灰暗,“我沒法像您這么樂觀,西林行省的民眾普遍把我們當成卷土重來的藍血派,他們對于我們的反感,只比對于馬格努斯和聯省人的厭惡少一點而已。”
梅森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學弟,沉默片刻后,他笨拙地開解道,“你,不要自責,不管怎么樣,你都守不住渡口的,就算能守住渡口,你也守不住渡索,因為…你沒有船。”
白山郡部隊的營地中軍大帳 蓋薩·阿多尼斯準將正在聽取匯報。
“其實,”梅森拘謹地站在地圖桌旁,不知為什么,他總是跟蓋薩·阿多尼斯親近不起來,這點和溫特斯恰好相反,“我也沒有圍攻諸王堡這種大型城市的經驗,所以我的看法僅是一家之言…”
“嗬呦,行啦,”蓋薩不耐煩地皺起眉頭,“總比我們這幫二把刀強吧?別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有什么,直接說,我還能讓你上軍事法庭嗎?”
伍茲急忙為學長說好話,神情很是緊張,“梅森少校親自跑遍了西岸的各處炮臺,現場勘測評估,還提出了很多改進意見…”
蓋薩瞪了自己的得力干將一下,卻見后者滿眼血絲、嘴唇枯干,于是沒忍心再說什么,擺了擺手,示意溫特斯的聯省部下繼續。
梅森調整好心態,指著地圖說道:“伍茲上尉‘圍困新城區,主攻老城區’的策略,我認為沒有問題。
“新城外圍的塹壕、壁壘看似單薄,實則體系完整、互為犄角,打起來不僅費時,而且免不了要遭受大量傷亡。
“并且即使突破了塹壕,后面還有城墻;炸塌了城墻,后面還有城區;奪取了城區,后面還有十箭河、還有老城區的城墻、還有‘諸王堡’。
“這就像是一塊覆蓋了很多層牛皮的盾牌,與其從正面一層一層地鉆透牛皮,還不如直接從背面入手。”
梅森偷偷瞄了學弟一眼,鄭重地說,“所以,我支持伍茲上尉的策略。圍新城、攻老城的方案,沒有任何問題。”
蓋薩抱著雙臂,反應平淡。
“至于瑪吉特島,”梅森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用堅定的語氣,告訴蓋薩·阿多尼斯準將,“打得也沒有任何問題。
“在敵人手里,瑪吉特島是威脅我軍側翼的天然炮臺;在我們手里,瑪吉特島是保證我軍能在東西兩岸之間安全調動兵力的屏障。
“不奪取瑪吉特島,我軍的浮橋至少要往上游挪六公里,一來一回,就是十二公里的寬度;而敵人可以從瑪吉特島出擊,破襲這條十二公里長的交通線的任意一處。
“所以無論如何,我軍都得打下瑪吉特島。”
梅森的眼神很不忍,“至于傷亡…傷亡是在所難免的。接下來,我軍還應在瑪吉特島持續投入更多的兵力,直至奪取瑪吉特島!”
伍茲抬起頭,驚訝地看向學長——后者對于增援主教堡的否定態度,令他認為,學長并不贊同進攻瑪吉特島。
不曾想,在蓋薩上校面前,理查德·梅森說出了這番驚人之語。
“那小島就是個陷阱,聯省人的大炮都對準了那里,”蓋薩把牙磨得咯咯響,“他們扎了口袋,我們也要硬著頭皮往里跳嗎?”
“不,那不是陷阱,”梅森緩緩搖頭,擲地有聲道,“那是開卷考試!
“科尼利斯本部長清楚我們必須得打瑪吉特島,我們也知道科尼利斯本部長必須得守瑪吉特島。那就無所謂陷阱圈套,他們必然會用盡一切手段加強瑪吉特島的防御,我們要做的,就是見招拆招。”
“拆不了招呢?”蓋薩沉著臉問。
梅森頂著壓力回答:“那就硬闖過去。”
蓋薩盯著聯省來的小家伙看了一會,突然沙啞地笑了起來,“你們不是最愛惜大頭兵的性命嗎?現在倒是一點也不吝嗇了?”
梅森察覺出準將的敵意,他意識到不僅是伍茲·弗蘭克,蓋薩·阿多尼斯也在承受巨大的壓力。
“‘只流必要之血’,是內德·史密斯元帥的訓示,”梅森不卑不亢地回應,“而且您是否還記得一件事?科尼利斯本部長手中的兵力,只在四到六個大隊之間。”
話音剛落,他還是沒忍住,又找補了一句:“當然,前提是,您獲取的情報是準確的。”
“當然是準確的,”蓋薩冷冷地說,“準確得比我腦袋上有幾根頭發還準確。”
“所以,不管科尼利斯本部長做了多少提前準備,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的兵力規模處于絕對的劣勢,”梅森的口齒越說越清晰,“那么,假如他想贏得這場戰役,他就必須取得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優秀的傷亡交換比。
“考慮到我們能投入的兵力規模,以及士氣崩潰的臨界點,一比三甚至都不夠,要一比五、一比十,他才有機會贏得這場圍城戰的勝利。”
梅森的目光也越來越明利,“而這種夸張的傷亡比,只有可能在依托堅固工事防守、充分發揮火力的情況下達成。”
梅森硬著心腸繼續說道:“所以我認為,只要詹森·科尼利斯愿意脫離筑壘地域野戰,哪怕承受一比二、一比三的傷亡比,我們也應該堅定不移地投入兵力,與他們交換下去。
“瑪吉特島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看似是給我們準備的陷阱,實際也是敵人的死地。他們離開了堅固的堡壘,故意引誘我們前去。”
理查德·梅森斬釘截鐵地說:“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場仗,打下去!打到底!”
中軍大帳內一片寂靜,伍茲·弗蘭克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
蓋薩·阿多尼斯打量了炮兵少校好一會,突然,語氣不善地問,“小子,我沒記錯的話,你也是聯省人吧?為什么對你的同胞這么殘忍?”
梅森沉默了片刻,忍著怒意和委屈,不失風度但又充滿力度地反問:“從這場談話的第一秒開始,您就因為我的出身,對我充滿猜疑。所以我也想問您一句,您不也是帕拉圖人?您又為什么在河谷村奮勇殺敵?”
帳篷里的火藥味熏得伍茲·弗蘭克快要窒息,他從沒想過,和和氣氣的理查德·梅森學長,也有如此倔強的一面。
伍茲·弗蘭克更不曾想到,竟然是自己的老上司先退了一步。
“錯了,小子,”蓋薩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坦然自若地說,“我從沒猜疑過你,我只是對你感到好奇,一個聯省人,是怎么來到我們這里?為一個維內塔人效力?”
“命運,”梅森垂下眼皮,
“命運,”蓋薩咀嚼著這個充滿魔力的詞語,想起了自己的經歷,不禁苦笑起來,狠狠啐了一口,“命運,真是該死的東西。”
“將軍,”梅森抬手行禮,“明天,鐵峰郡步兵團、白山郡步兵團以及炮兵團就會陸續抵達營地。接下來的攻勢,請允許鐵峰郡步兵團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