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巴爾茨已經等得心浮氣躁。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天沒亮就起床準備,大早上就開始等著,眼看著時間快到中午,“客人”卻遲遲沒有露面,擱誰都得有點意見。
更何況小巴爾茨才十五歲,正是缺乏耐心的年紀。
相比之下,小巴爾茨的親爹約翰·巴爾茨就很沉得住氣。
其他參加歡迎儀式的市民代表,都已經躲到涼棚里,唯有約翰·巴爾茨還佇立在路旁,如石雕一般,紋絲不動地眺望著遠方。
涼棚下的代表們每次瞟見約翰·巴爾茨的背影,都不由得懷疑,市長大人是不是已經被曬死了。
不過很顯然,約翰·巴爾茨耐熱程度超乎石湖城市民的想象。
所以,也就難怪小巴爾茨只是市長的兒子,而約翰·巴爾茨能成為石湖城的市長。
烈日當頭,雖然搭了涼棚,卻依然難擋熱浪。
為了今天這場歡迎儀式,特意穿了正裝的市民代表們,無不汗出如漿、衣衫盡濕。
尤其是那兩個被選中“獻面包和鹽”的、身著全套“傳統盛裝”的年輕女士,已然瀕臨中暑。
要歡迎的人不來,來歡迎的人就不敢走。
進退兩難之下,許多市民代表已經顧不得體面,他們把帽子、外套都給脫掉,只穿貼身衣物,躺在涼棚的陰影下,雙眼無神地仰望著篷布。
不少代表身旁,甚至還有一個乃至好幾個揮舞扇子的、同樣滿頭大汗的仆人。
終于,地平線上有了點動靜。
盼得云開見月明的約翰·巴爾茨,熱淚奪眶而出。
就像墓地里的石像鬧了鬼,巴爾茨市長一下子活了過來,他轉身跑向涼棚,手舞足蹈地大叫:
“來了!來了!快起來!快起來!”
奄奄一息的市民代表們紛紛掙扎著爬起身,以令人敬佩的毅力,手忙腳亂地將禮服往身上套。
搜遍全城的妓院、酒館和教堂才湊出的樂隊,也終于迎來大展身手的機會。
散裝的《圣母頌》回蕩在城門內外,聞者無不被勾起傷心事,黯然垂泣。
只可惜樂手們餓了一上午肚子,演奏出的聲音有氣無力,不足以上達天聽,不然定叫圣母也淚流。
之所以選《圣母頌》這首曲子在歡迎儀式上演奏,也很有講究。
紅薔薇的曲子肯定不能登場,藍薔薇的小調也不保證就能用,所以約翰·巴爾茨市長思來想去,認為還是教會音樂最安全。
并且樂手們對于贊美歌,不說會人人演奏,至少也都耳熟,排練也能容易一點。
于是,就選了《圣母頌》。
而此時此刻,聽著樂隊方向傳來的噪音,市長大人無比慶幸,自己選的是最簡單的《圣母頌》。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事情,顯然不是調教樂隊。
而是旗。
巴爾茨市長扶著帽子、提著腰帶,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城門前,沖著墻頭,聲嘶力竭地喊道:“旗!把旗準備好!”
剛才《圣母頌》一響,偷偷打瞌睡的旗手就被吵醒。
聽到市長的聲音,旗手趕忙從垛口探出腦袋,“您放心吧!都已準備好!那邊人一到,我就把旗升高!”
“好,好,好,”約翰·巴爾茨連聲稱贊,又忍不住叮囑,“千萬別把旗搞錯了!看清楚再升!”
帕拉圖共和國的國旗,有一點特別好,不管是哪個共和國——諸王堡的、虹川的還是楓石城的——都還在用舊共和國的四象限旗。
區別只在于顏色:
虹川依然用藍底白十字;
諸王堡改用紅底白十字,與前者劃清界限;
至于新墾地人,他們據說是用青色做底色。
謝天謝地,這可給石湖城的裁縫省了不少事。
市長大人催得急,所以裁縫們從箱底翻出了舊共和國的藍旗,修補好被老鼠咬壞的部分,然后用石灰與醋反復漂洗,硬是把“藍”旗搞成了“青”旗。
只是裁縫們也沒親眼見過新墾地人的軍旗,自然不明白新墾地人的“青色”旗幟,究竟有多“青”。
為保萬無一失,石湖城的裁縫們搞出了好幾面不同深淺的“青色”旗幟。
不過,能不能升起最“準確”的那面旗幟,就得看旗手的本事了。
城門上,旗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信誓旦旦地向市長大人保證:“咱這對招子,您放心!”
約翰·巴爾茨又連說了三聲“好”。
剛叮囑過旗手,又一樁麻煩事立刻找上巴爾茨市長。
“爸爸,不好啦!”小巴爾茨火急火燎地跑過來,“丹妮小姐暈倒了!瑪爾吉特小姐也站不起來了!”
老巴爾茨怔了一下,才想起“丹妮”和“瑪爾吉特”是那兩個負責獻面包和鹽的女孩。
他急忙帶著兒子趕往涼棚,隔老遠,就看到一群代表聚集在涼棚周圍。
見市長大人過來,代表們默默讓出了一條路。
穿過人群時,巴爾茨父子只覺如芒在背。不須問,也能感受到代表們的怨念。
人群中間,兩個臉色蒼白的少女躺在地上,幾個年長的婦人正在照看她倆。
“中暑了!”約翰·巴爾茨一眼就得出結論,他借機驅趕代表們,“都散了!都散了!不要擋風!你們想把人悶死嗎”
人墻不情不愿地退后,讓出了一點空間。
“把那個玩意解開,讓兩個孩子喘口氣,”約翰·巴爾茨指了一下兩個少女的束腰,連聲催促,“再給她們找點淡鹽水來。”
一個年長婦人責備地看了市長一眼:“怎么能在這里讓女士脫衣服?”
“嗨!是我糊涂了!”約翰·巴爾茨一拍腦門,改口道,“那就抬走,趕快抬回家去!”
幾個年長婦人各自招呼貼身女仆,七手八腳將兩個少女抬上了馬車。
望著馬車轔轔駛向城內,約翰·巴爾茨忽然感到不妙。
“壞了!”市長大人又一拍大腿,“這下誰來獻鹽和面包?”
“甭他媽整這些沒用的,”為首的大胡子口音很重,舉止粗野,一臉的不耐煩。
剛見面,他就開門見山地告訴市長:“俺們不進城。”
瞧對方的派頭,約翰·巴爾茨猜測這個大胡子才是真正的頭。
因為先前來交涉接收流程的鷹鉤鼻,這會跟在大胡子后面,落后半個馬身。
大胡子和鷹鉤鼻只帶了十幾個騎手,衣服也很不齊整。
相比之下,石湖城市民的歡迎儀式,顯得過于隆重正式。
大胡子與鷹鉤鼻也沒有“與民同樂”的意思,隔老遠就勒住馬,叫市長一人上前說話。
遠處的煙塵里,倒是還能隱隱約約看到些人影。
不過后者既沒有停下,也沒有靠近石湖城的意思,看樣子是要直接繞城而行。
聽聞對方不打算進城,巴爾茨心里很是高興。
但是口頭上,他還是得虛情假意一下:“本市的紳士們已經為諸位備下宴席,還請…”
“[粗野的臟話]!你怎么這么多話?不是跟你說了?少整這些沒用的,”大胡子粗暴地打斷了市長的話,直接丟下一張對折的草紙,“照這個單子,今晚前,給俺們備齊。”
約翰·巴爾茨心里罵娘,臉上還得陪著笑,他彎腰拾起單子,匆匆掃了一眼。
對方索要的數目之大,令他咋舌。
但是,清單里各項物資的數目雖大,卻又剛好卡在石湖城的能力范圍之內,十分微妙。
巴爾茨決定和對方講講價,他擠出小市民的卑微笑容,希望對方能心生憐憫。
“大人,”巴爾茨市長可憐巴巴地說,“我們是真的…”
“少他媽廢話,”大胡子直接甩了市長一鞭子,“交不出來,俺們就進城。”
市民代表們頓時躁動起來,但是沒人敢輕舉妄動。
約翰·巴爾茨脖子上被鞭子抽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沖著身后的人群擺了擺手,忍痛繼續懇求:“我們實在是…”
“啪!”
又是一鞭子,直接把市長打了個趔趄。
小巴爾茨再也看不下去,從人群之中沖到父親身旁,紅著眼睛質問:“你們憑什么打人?”
“小東西,”大胡子獰笑著拔出馬刀,“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好啦好啦,不要動刀子,”鷹鉤鼻上來打圓場,他瞥了少年一眼,又看向市長,笑瞇瞇地問,“你兒子?”
約翰·巴爾茨沒有吭聲。
“單子上的東西,不是我們找你要,而是上頭找我們要,”鷹鉤鼻講話慢條斯理,聽起來卻比大胡子更可怕,他像魔鬼一樣勸誘市長,“單子上的東西,我們又不是只向你一個人要。東西是大伙的,可兒子卻是你的。”
“好,”約翰·巴爾茨咬牙,“給我們一點時間準備。”
“今晚之前,”大胡子收刀入鞘,陰惻惻地說。
約翰·巴爾茨沉默片刻,點了頭,“今晚之前。”
“這不就結了,”鷹鉤鼻拊掌,笑道,“快把面包和鹽拿給我們嘗嘗吧。”
約翰·巴爾茨沖著兒子使了個眼色。
小巴爾茨緊攥雙拳,一步三回頭地走向城墻。
片刻后,他端著一個巨大的銀托盤走出人群,盤子里鋪著精美的刺繡綢緞,綢緞上擺著一個漂亮到令人不忍觸碰的圓形面包,面包中間盛著銀白色的鹽。
小約翰·巴爾茨屈辱地將銀托盤舉過頭頂,向大胡子和鷹鉤鼻獻上了歡迎禮。
大胡子皺起眉頭,壓根沒有要碰的意思,“怎么是個小子來獻?娘們呢?”
“男孩也行,”鷹鉤鼻淫笑著掰下一小塊面包,在鹽皿里捅了幾下,意猶未盡地放進嘴里。
城墻上,剛才還在打包票的旗手傻了眼,面對著一整摞青色旗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因為來人什么顏色的旗都沒帶。
正如威廉·洛德韋克中校所警告的那樣,沒有了聯省部隊的震懾,那些原本表面上還忠于諸王堡的地方城鎮,直接連演都懶得再演。
“新墾地叛軍”的旗幟剛一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們便麻利地開門投降。
從楓石城到諸王堡沿途的各個城鎮,沒有一座選擇繼續為紅薔薇而戰。
誠然,市民們大多將新墾地軍隊口中的“新共和國”,視為又一個軍政府。
畢竟,硬要論受軍隊支配、影響的程度,新墾地行省可比江北行省還邪門——江北行省至少沒有新墾地軍團這種“怪物”。
更不要說新墾地人和藍薔薇的軍旗顏色都差不多。
所以,對于“又一個虹川軍政府”,市民階層多少有一點抵觸情緒。
但這并不妨礙西林行省各地的自治城鎮,連夜降下紅薔薇的旗幟,重新升起老款式的藍底白十字四象限旗。
自詡生活在奔馬之國腹心地帶的西林行省城市居民們,聰明地藏起對于新墾地土包子們的輕蔑,在臉上堆滿虛偽的笑容,主動開門迎接“新統治者”。
在對待新墾地軍隊的態度上,農民比市民誠實得多。
地平線上的煙塵甫一出現,農民們立刻就把家里的牲口往野地里一趕,熟練地帶著細軟物件躲進森林。
可以這樣說,沒有將這套流程爛熟于心的農民家庭,在過去兩年的動亂中,要么破產,要么被“篩汰”。
總的來說,西林人對于新墾地軍隊的態度,是又畏懼,又有戒心。
那么,新墾地軍隊對于西林人又是什么態度?
答:新墾地軍隊根本顧不上對西林人表態。
終于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么的蓋薩·阿多尼斯,就像所有正常人那樣,產生了一種扭曲的補償心理。
若不是人必須得睡覺,蓋薩恨不得讓向諸王堡進發的部隊每天趕二十四小時的路。
作為先頭部隊的白山郡團的那個營,根本就沒有時間正式接收沿途的城鎮。
甚至路過人類聚居地時,他們都盡可能繞著走——因為不想讓自己蓬頭垢面的模樣,影響了新軍在西林人心中的形象。
所謂“接收”的大部分情況,都是營長帶著幾個連長去意思一下,把一臉茫然的市民代表們,留給后續跟進的友軍。
楓石城至諸王堡道路沿途的城鎮,新墾地軍隊都沒時間接收,就更不要說西林行省腹地的那些城鎮了。
如此混亂的狀況,給了一些心懷不軌的人可乘之機。
有人以新墾地軍團之名在大道上設卡,有人以新墾地軍團之名恐嚇勒索。
甚至有一伙無法無天的土匪,假裝是路過的新軍,向石湖城索要錢財糧餉。
更不可思議的是,那伙土匪還真的從石湖城市民那里把東西要到了手。
聽說這件事情蓋薩·阿多尼斯,鼻子都氣歪了。
但是他現在顧不上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蓋薩·阿多尼斯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了在帕拉圖這匹奔馬的心臟——諸王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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