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覺得,錯過這個‘戰機’,說不定是好事。”梅森訕訕地說,“光是一個新墾地就搞得我焦頭爛額了,要是再多一座諸王堡,我連想都不敢想。”
“您太謙虛了,”溫特斯玩笑道,“學長,我對您有信心。”
梅森氣得直哼哼,“你還是少對我有點信心為好,算我求你。”
“沒能順勢拿下諸王堡,是很可惜。”錯過戰機,溫特斯始終還是有些遺憾,但他話鋒一轉,凝聲道,“不過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假如河谷村會戰之后我們立即揮師諸王堡,那就不得不先同蓋薩上校他們打上一仗。不打,就沒辦法確保后方。
“即使我們火并了先前的戰友,然后幸運地拿下諸王堡,一座孤城,對我們而言,又有什么用呢?”
溫特斯自嘲道,“到那時,我不想當維內塔的代理人,恐怕都不成嘍。”
“你就是想太多,”安德烈對此嗤之以鼻,他撂下餐具,“咱們本來就是維內塔人,以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是,改不了的!要我說,管他媽別人怎么想?誰不服,讓他拿著馬刀來和我們講話!”
“維內塔人與維內塔的代理人,還是不一樣的,”溫特斯平靜地強調。
“有些人眼里這就是一碼事。”
“但我們不能把它們當成一碼事。”
作為一個聯省人,梅森實在不想跟兩個維內塔人討論什么是維內塔的代理人,所以他竭力將話題拉回正軌。
“夠了,你們說的都對…剛才說到哪來著?”梅森揉了揉額頭,一拍手,“對,說到馬加什中校的計劃。”
梅森正色道,“我認為,馬加什中校的計劃,比蓋薩上校直取諸王堡的想法,更有可行性。”
梅森在餐桌上用手指虛畫:“從軍事角度來說,北麓行省離諸王堡和燼流江很遠,離新墾地卻很近。于我補給有利,于敵支援不便。
“假如,我是說假如,聯省方面決意向北麓行省投送兵力。
“那么,走陸路,他們就不得不維持一條漫長又脆弱的補給線。
“走水路,雖然邊江和德維納河都能通航,但是邊江西岸在我們手上,德維納河東岸屬于維內塔——比陸路更加難走。
“所以理論上,北麓行省是一個比諸王堡更有可行性的目標。
“不過也只是‘理論上’,”梅森有點猶豫,“我不敢說北麓行省那一連串山城,真的就比諸王堡更好打。”
“山城?什么意思?”
“這個說來可就話長了。”梅森盡可能簡明扼要地解釋,“過去,赫德蠻子每次大舉入侵的時候,平原地帶的帕拉圖定居點都會遭殃,幸存的帕拉圖人要么往躲入燼流江沿岸的水寨,要么向南、向北逃入山林,在險要處筑堡據守,靠耕種山谷里的小塊土地過活。等到赫德人退去,他們再回到平原上,重新建立定居點,直至下一次入侵到來。
“鳶花堡、邊城堡以及北麓行省那一串大大小小的山城、石堡,都是這樣來的。只不過鳶花堡、邊城堡是在被廢棄的遺址上重建,而北麓行省一直堅守到今天。”
“所以,”梅森總結道,“還真不好說,究竟是孤零零一個的諸王堡更好打,還是北麓行省那一連串山城更好打。”
溫特斯輕輕點頭,打趣地問:“學長,您該不會是建議我們‘直取中線’吧?”
“從技術的角度上說,”梅森認真地回答,“南帕拉圖中部的平原地帶,的確更好打。”
“這樣說,馬加什中校想要啃的‘維內塔走廊’,也是一塊硬骨頭?只不過是兩個硬骨頭里面比較軟的那塊?”
“這個…”梅森咂咂嘴,“說起來又有點復雜。”
“您說。”
“我對此并不確定,”梅森先是找補了一句,然后才有些底氣不足地說明,“依我看,馬加什中校并不擔心戰事,邊江郡方面并未在做攻城準備,他甚至都沒向我打聽我們手里的火炮的情況。”
梅森遲疑地說“我琢磨…蓋薩上校想要的,是我們的軍事支持;而馬加什中校要的,是我們的政治支持。”
溫特斯鼓勵地問:“您的意思是,馬加什中校有能力‘輕松’拿下維內塔走廊?”
“我猜…是這樣,”梅森的表情并不是很自信,上一秒給出結論,下一秒就把決策的責任推給學弟,“所以判斷還是得你來下,只不過,從軍事的角度出發,我認為‘維內塔走廊’是更好的進攻方向。”
“‘軍事的角度’嗎?”溫特斯輕輕點頭,聽出了學長話里有話,于是笑著問:“還有其他角度?”
“當然有!”梅森一提就急,“才說完你就忘了?羊毛!羊毛!羊毛!”
梅森漲紅了臉,語速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動,“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們手上屯了多少羊毛?
“一百一十四個倉庫!
“你又知不知道我們賣掉多少羊毛?
“一捆都沒!
“而且羊毛還在源源不斷地來——混蛋!就算我蓋再多的倉庫,能頂得住你只進不出嗎?!
“而且你別忘了,你拿去跟赫德人換羊毛的鐵器、煙草、布料,就算現在都是記賬的,可是總有一天,你得給人家把帳結清!
“還有許諾給鐵峰郡各大莊園主的租金,一直拖著沒給,雖然他們越來越不敢找你討要,但不代表他們真的忘了!
“這些賬面上的損益、負債、欠款,最后都是要兌現的,”梅森越說越絕望,“我都不知道到了要兌現那一天,咱們該怎么辦?”
可憐的梅森,因為對數字比其他人更敏感,對于等式的執念比其他人更強烈,所以承受的心理壓力也最大。
“你說!”梅森痛心疾首地問溫特斯,“到那一天,怎么辦?”
一旁的安德烈冷哼一聲,突然插話,“那您猜猜,學長,為什么還沒人來找我們要賬?”
梅森感到一陣窒息,他捂著胸口,半天說不出話來。
“別著急,學長,先喝口水。”溫特斯趕快給學長倒了杯水,起身放到學長手邊,若有所思地安撫道,“我倒覺得…問題不大。”
梅森把剛喝進嘴里的半杯水全噴了出來,好不容易平復的焦慮又涌上胸膛,“還不大?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們欠了多少錢?”
“不知道。”溫特斯擦了擦臉,誠實地回答,但他笑著說,“不過這些事情一直都是安娜和巴德在經管,他們兩個從來沒和我說過有問題,所以我覺得——問題不大。”
梅森無言以對。
沉默片刻后,崇尚量入為出、精打細算的聯省小商人家庭出身的炮兵軍官喟然長嘆,無力地擺了擺手。
“隨便你們吧,”梅森放棄了思考,不過,他很快又急躁起來,“但是不管怎么樣,你得趕快想辦法把羊毛處理掉,燒掉、扔掉、送掉,隨便你,反正別讓我再去蓋倉庫了!”
溫特斯聞言,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忘了和您說了,學長,赤河部這次又運來一批羊毛,呃,還有羊皮。數量…比之前幾次加起來還多。”
梅森麻木地站起身,“那好,我現在就去找馬加什中校,明天就出兵北麓行省。”
“您先等等,”溫特斯笑著拉住學長,“雖然從軍事和經濟的角度出發,馬加什中校的計劃更具可操作性…但我們已經不能只考慮軍事和經濟了。”
“還要考慮什么?”梅森問。
溫特斯簡潔地回答:“政治。”
他隨即解釋道:“馬加什中校私下來接觸我們,要的卻是我們公開支持他。換而言之,他要得我們手中的兩票,以壓倒蓋薩上校。”
溫特斯停頓了一下,“但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把事情推到公開表決那一步,”他笑了一下,“不利于團結。”
安德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梅森瞪了安德烈一眼,不解地問:“可是投票制度不就是這樣嗎?”
“是這樣,但那是最終手段,”溫特斯把自己的思考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如果真到了需要公開表決壓服蓋薩上校那一步,就意味著矛盾已經不可調和。
“馬加什中校希望能先打通維內塔走廊,而我們需要最高委員會接納外新墾地。
“如果我們在出兵方向上支持馬加什中校,那么在外新墾地的事務上,也只能尋求馬加什中校的支持。
“這就意味著在最高委員會的頭兩件重要決策上,白山郡方面被我們與馬加什中校聯手壓制兩次。
“如果我們真的是‘一支’軍隊,這倒也沒什么大不了,可現實是我們不是,我們還沒有那么牢固的紐帶。”
“我擔心,這會導致我們與馬加什中校在以后越走越近,而白山郡方面逐漸被孤立。
“我擔心,這會埋下分裂的種子。”
“所以,”溫特斯的眼瞳冰如瑪瑙、幽如深潭,“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想把事情拖到公開表決那一步。如果真的到了不得不用公開表決的方式來解決分歧,就意味著我們的挫敗。”
梅森已經聽得暈了,“太復雜了…算了算了,你說了算。”
“我也不喜歡政治,”溫特斯想起了某位老修士的音容笑貌,下定決心似地說,“但我們絕對不能小瞧政治。既然我們加入了這場游戲,就得玩下去,還得玩得高明,玩到贏!”
伴隨著濃郁的香氣,巴德端著又一鍋燉菜走進餐廳,“嚯,你們在聊什么呢?氣氛這么嚴肅?”
“在聊為什么沒有干脆干一仗,”安德烈放下餐具,打了個飽嗝,“搞得今天想做點事情都束手束腳。”
“你怎么提前吃上了?”巴德責備地看向安德烈,把燉鍋重重地放在桌子中間,笑著撈起一條熏魚,“也不叫我一聲。”
巴德坐到安德烈對面,伸手勾回一塊面包,“那你們討論出什么結果了嗎?”
“還討論什么?”安德烈輕哼了一聲,“已經錯過了那個時機,也不能現在再去火拼一場吧?反正我是拉不下那個臉了。”
“如果當時真的選擇‘束甲相攻’,”巴德一面切面包,一面笑吟吟地說,“恐怕我們現在還在鎮壓各郡的留守部隊,也就沒有閑情逸致坐在這里享受美味的鱒魚了。
“既然我們不流血地整合了新墾地軍團,那么肯定是要付出點什么的,總不能什么好處,都叫我們占了…”
“嗨,你不用跟我說教,”安德烈不耐煩地一擺手,“我又不是臟話。怎么?還不許我抱怨一下嗎?”
雖然被安德烈頂了一句,但是巴德一點也不氣惱,只是聳了聳肩,專心地享用起魚肉。
餐廳一時間有點安靜。
溫特斯把手搭在安德烈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好吧好吧,”安德烈像只泄了氣的酒囊,無奈又不情愿地舉手,向巴德道歉,“我剛才說話太沖了…唉,我就是覺得太憋屈了,沒意思,一點也不痛快…”
“我也是,”溫特斯寬容地注視安德烈,“相信我,安德烈,我也是。”
安德烈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好啦,我去叫安娜、斯佳麗、夏爾和海因里希,”溫特斯站起身,“讓他們別忙活了,趕緊來吃東西吧,我都餓了…”
“聽一個只擺了盤子的人說這話,”在廚房忙了整場的巴德打量了一番餐桌上七扭八歪的盤子,笑著說,“真是讓我心情復雜。”
“能者多勞嘛。”溫特斯也笑起來,他走向餐廳大門。
“說實話,我覺得,別看光頭佬叫的大聲,”安德烈突然甕聲甕氣地說,“對于外新墾地事情,他們其實沒那么抵觸——這事不難談?”
“啊?”溫特斯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巴德也面露不解。
只有梅森學長愣了片刻,懷疑地問:“開會的時候你不是一直在打盹嗎?”
“那個情況,你們什么事情都談不成,”安德烈的火氣一下子又躥了上來,“我不睡覺,我干嘛?”
溫特斯做下壓手勢示意幾人少安毋躁,他回到安德烈身旁,認真地問:“為什么你覺得外新墾地的事情好談?”
安德烈冷笑一聲:“當然是因為他們想談。”
蒙塔涅府邸熱鬧地享用晚餐的同一時間,數百公里外的燼流江上,一艘大船正在緩緩靠近河岸。
船艙內,詹森·科尼利斯靜靜地坐在黑暗中,一柄舊劍橫放在他的膝上。
尼斯的弗利茨推開艙門,走進艙室。
“將軍。”弗利茨立正敬禮,“前方就是諸王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