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卡曼的話,溫特斯也警覺起來。
先前在宴會上,那個赫德老頭向四周行禮,很多文朵兒部的部眾也起身給他回禮,那個時候,溫特斯就已經敏銳地洞察到,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該死!”溫特斯腹誹,“那老頭說他們靠給其他部落提供‘必需品’為生,他說的‘必需品’,該不會是圣事吧?”
但是面對卡曼神父,他卻擺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態度。
“不要說是一千年前來的,一萬年前來的又如何?”溫特斯漫不經心地問:“與現在的赫德諸部又有什么關系?對當下又能有什么影響?”
果不其然,卡曼上了鉤。看見溫特斯無動于衷的模樣,卡曼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你呀…你…你太傲慢了!無信者!”剛剛還故作高深的卡曼神父,情緒防線又一次被瓦解:
“你難道就不能用你那毫無敏感性的頭腦思考一下?‘一個公認已經被滅絕的異端教派,被發現在一片屬于蠻族、異教的土地上活得好好的’這件事,對于大公教會,意味著什么嗎?”
一口氣說完一大長串話的卡曼憋得滿臉通紅。
溫特斯再次展現出優秀戰術指揮官的素養,準確抓住卡曼換氣的時機,適時插話進來。
他嚴謹地糾正卡曼:“神父,如果我是你,我可不會用‘活的好好的’,來形容那位老人的阿寅勒。”
“這根本不是重點!”氈帳不隔音,所以卡曼竭盡全力不吼出來,聲音都變得有些嘶啞:
“重點是,我們都認為阿里烏斯派已經滅絕了,秉持異端信條的他們,被主所厭棄,最終煙消云散。
“但是那個老人的存在,不僅證明阿里烏斯派還活著,還證明,他們扎根于這片土地的時間,不但比你早、比我早,還比公教會早、比新墾地人早,甚至可能比帕拉圖人過定居生活的時間還要更早!
卡曼越說越氣憤:“我現在搞不清楚赫德人的信仰里面,究竟混入了多少我們的教義,也搞不清楚那個老人的信仰里面,還剩下多少我們的東西,你…你把一鍋大雜燴端到我面前,自己卻一無所知…”
“大雜燴怎么了?”溫特斯勃然大怒:“大雜燴才是最好吃的!”
“你不要給我東拉西扯!”卡曼的后槽牙都快要被咬碎了。
“先收回你對大雜燴的侮辱!”
卡曼猛地扯掉左邊的袖子,一言不發地把扯下來的袖子往拳頭上纏。
“行了行了行了行了…”溫特斯明白卡曼神官往拳頭上裹布,是怕直接把自己打死,不禁感動得直流眼淚——當然是腫起來的那只眼睛,他火速投降:“你看你,又急!”
卡曼沒說話,也沒解掉纏在拳頭上的袖子。
“不過,你也不要反應過激。”溫特斯繼續小心試探:“都是裝神弄鬼…呃,都是滿足人的某種需求的手藝,互相影響,難道不是很正常?你往水里倒酒,那么酒和水自然會混在一起,無法分離。”
溫特斯停頓了一下,調侃道:“這倒是很符合阿里烏斯派的教義。”
卡曼看向溫特斯完好的那只眼睛。
“不過。”溫特斯立刻回歸正題:“按你的說法,阿里烏斯派已經在赫德諸部傳播了不知道多少年,那就說明這件事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也不必太過在意。”
“不。沒什么大不了,是因為沒人知道。”卡曼語氣凝重:“既然我現在知道了,那就不一樣了。”
“什么意思?”溫特斯故作驚訝:“你難道是在暗示,要我把你滅口?”
“是的。”卡曼活動了一下肩膀:“來吧。”
“你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溫特斯板起臉來,鄭重告誡卡曼:“記住,以后不要再開這種玩笑。”
卡曼冷笑了一聲。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不明白,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不一樣?”溫特斯雖然是這場對話中面部軟組織更腫脹的一方,但也是掌控著對話節奏的一方,他把話題拉回正軌,裝作不在乎地問:“阿里烏斯派千年前就傳播到此地,又怎么樣?”
溫特斯打趣道:“難不成你想告訴我,就因為你知道了這件事,所以大荒原的赫德人此刻起搖身一變,都成了你的主的信徒?同時也成了公教會的異端?”
沒想到,卡曼一臉嚴肅地回答:“我沒說他們都是。”
溫特斯把卡曼的表情仔細打量了一番,確認后者不是在開玩笑。
“你難不成真的在考慮…把赫德人劃進你的羊群里?”溫特斯只覺得荒謬至極。
“當然不。”卡曼搖了搖頭。
溫特斯剛松了口氣,只聽卡曼那邊又開口。
“這件事,只能由教宗大人裁決。”卡曼鄭重地說:“哪些赫德人是信徒?哪些赫德人是異教徒?信徒里面哪些是異端?哪些是純潔的羔羊?這些問題事關重大,都不是我能夠置喙的。我必須向總主教上報,將此事交由樞機團、交由教宗大人圣裁。”
溫特斯一看到卡曼的眼神,就明白卡曼的態度是認真的,而且不可動搖。
“朋友。”溫特斯嘆了口氣,苦惱地揉了揉腫起來的眼眶:“你會給我惹來大麻煩的。”
“對不起。”卡曼垂下了頭,肩膀也跟著垂了下去,他歉意地說:“這是我的義務和職責。”
“好吧。”溫特斯明白卡曼心意已決,也不糾結,笑著攤手:“那也只能這樣啦。”
“你…”卡曼抬起頭,有點不敢相信地問:“不試著說服我?”
“你會被我說服嗎?”
“…不會。”
“那不就得了?”溫特斯又重重嘆了口氣:“誰讓我既無法說服你,又舍不得把你滅口呢?”
卡曼險些被口水嗆死。
“不過。”溫特斯正色道:“我也有一個建議,希望你能聽一聽。”
“我就知道…”這次輪到卡曼嘆氣。
“建議,只是建議。”
“說。”
溫特斯沉吟片刻,措辭克制又謹慎地說:“在你向你的主教報告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告知革新修會,你要向樞機院報告此事。”
卡曼的聲音有氣無力:“我已經說了很多次,革新修會已經不存在了…”
“革新修會、守舊修會…隨便叫什么名字、披哪層皮,不必玩文字游戲,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溫特斯大手一揮,打斷了卡曼的話:“我只是建議,建議你在正式報告之前,先征求一下你的‘朋友們’的意見。”
卡曼沉默了,過了一會,他眉頭緊鎖地問:“為什么?我已經告訴你了,革新修會的使命不包括傳教,那個老人的教會和革新修會沒有關系。”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沒有關系?”溫特斯目光銳利,一字一頓地說:“你剛剛也只是說,‘我不知道’而已。你和我都能發現阿里烏斯派的痕跡,革新修會的修士會發現不了嗎?你怎么就敢斷定,革新修會的修士,不會和這些阿里烏斯派的信徒產生關系呢?”
卡曼又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抬起頭:“我不能向你保證任何事情。”
“沒關系。”溫特斯笑著攤開雙手:“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