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原的宴飲很質樸——更為準確地說,是文朵兒部的宴飲很質樸。
因為赫德諸部的首領有時為了彰顯權勢,也會和他們的遠方親戚一樣,搞出許多繁文縟節。
文朵兒部的宴飲則更加返璞歸真:上了肉就吃,上了酒就喝,不夠了就添,吃飽了就收。
只不過,從飲食內容上看,文朵兒部的宴飲就與這個共同體的其他方面一樣,不可避免地受到它的主導者的影響:
酒類除了傳統的馬奶酒,還有淡啤酒;
肉類除了牛、羊、雁、兔,還有雞、鴨、驢、豬;
配菜除了野生的菌類和莓子,還有農田里產出的蔬菜和水果;
調味品除了鹽和醬,還用了維內塔的魚露和來自遠東的昂貴香料;
文朵兒部的餐桌上,還擺了一碟加了許多蜂蜜、黃油和糖,做得很是香甜的面點。
這顯然是有意為之。
赫德牧民平時也會吃點莜麥、燕麥果腹,但是小麥如果不去鄰居家里搶,是很難吃得到的,更不必說是做得如此香甜的面點了。
所以比起肉,反而是面點的碟子先空。
皮埃爾最開始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餐桌上的東西沒有哪樣是他吃不到的。
可當他看到帳下有人將甜的發齁的點心,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揣起來的時候,才領悟百夫長所說的“‘整治宴席’是一個很重要的活兒”為何意:
在這片殘酷、荒涼的土地上,你吃什么,決定了你是什么,你能提供給別人什么,證明了你有什么。
同時,細心觀察帳下賓客吃東西的方式,也能將赫德社會內部的參差一覽無遺。
有的赫德人把還帶著不少肉的骨頭放回盤中,招呼侍者,端出宮帳;
有的赫德人把軟骨都已經啃干凈的骨頭吮了又吮,還是意猶未盡。
望著宮帳內的宴飲百態,皮埃爾的心中有一個聲音越來越強烈。
這個聲音在他拜訪各個子營的過程中萌發,隨著他對老白身人、新白身人的了解的進一步深入而加強,直到此刻的盛宴讓這聲音變得無比清晰:
大荒原上存在著一個復雜程度不亞于定居者們的國家的社會;
粗暴地用“野蠻人”來概括這個社會中的每一個個體,實在太無知、也太傲慢;
如果僅將這個社會視為敵人,那么擁有這種認知或許已經足夠,甚至還有可能是有好處的;
但是如果荒原以外的人想要在荒原上遂行統治,只擁有這等粗淺的認知,必將招致惡果。
皮埃爾越來越為自己沒有早一點有學習赫德語的想法而感到后悔。
一想到這里,皮埃爾就更加沒有胃口,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接下來該如何爭取新白身人、收服老白身人,所以只是機械地咀嚼、吞咽,完全沒有享受的余裕。
就在皮埃爾吃到差不多半飽的時候,血狼轉過頭來,問,“吃飽了嗎?”
從自己的世界中被拉回來的皮埃爾,立刻放下手中的食物:“吃飽了。”
“真吃飽了?”
“真吃飽了。”
血狼笑了一下,轉身做了一個手勢,宴會立刻進入到了下一個階段。
帳內宴飲的赫德人也敏銳地嗅到氣氛的變化——或者說,吃飽喝足的赫德人都在等著這一刻的到來。
雖然帳中的人們還是會用皮甕啜飲酒水、繼續啃沒啃干凈的骨頭,但是沒人再交頭接耳,也沒人再把盤子、碟子弄出聲響。
帳門被拉開,兩個赫德人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后進門的那個赫德人一跨進宮帳,立刻快走了幾步,趕上了前進門的那個赫德人,不服輸地與對方并肩,卻又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
兩個赫德人就這樣,看都不看彼此一眼,梗著脖子來到血狼的面前。
即使皮埃爾對于這兩個赫德人一無所知,也瞧出了他們二人大概是有什么矛盾。
果不其然,兩個赫德人比賽似的用力行禮之后,后進門的赫德人搶先開口,扯著嗓子嘰里咕嚕說了一長串話。
后進門的赫德人說話的時候,前進門的赫德人的表情越來越不忿,所以輪到他開口時,他用上了更大的嗓門,甚至在宮帳內搞出了回音。
可惜皮埃爾完全聽不懂兩個赫德人在說什么,倒是看到百夫長一邊聽、一邊嚴肅地輕輕點頭。
兩個赫德人怒氣沖沖地說完話,再次比賽似的使勁行禮,然后杵在帳下,等待裁斷。
這已經是皮埃爾今天不知第幾次為自己不懂赫德語而懊惱。
然而語言不通的問題馬上就通過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解決。
血狼扭過頭,為皮埃爾翻譯、說明:“帳下這兩名白身人名叫‘白雀’和‘柳林’,白雀家的兒馬早先走丟了,后又在‘柳林’家的馬群找到…”
帳內的文朵兒人震驚地目睹貴為眾人之主的拔都,竟然在征求身旁的年輕子弟的意見。
幸好他們也聽不懂荒原之外的語言,否則他們還會發現——拔都不僅在征求那個年輕子弟的意見,甚至在給那個年輕子弟做通譯。
皮埃爾同樣無比震驚。
只不過皮埃爾震驚的是,能被捅到百夫長面前的案子,居然只是關于一匹馬的糾紛?
看帳下兩個赫德人不共戴天的模樣,他還以為是至少兩條人命起步的大官司。
若不是語言不通,皮埃爾真的想一手揪住一個赫德人的衣領,大吼著問他倆:
“坐在你們面前的,是堂堂鐵峰郡之主、外新墾地的‘可汗’、帕拉圖第四共和國的領袖之一、威震荒原的狼之血——溫特斯·蒙塔涅,你們跑到他腳邊,噴了那么多口水,浪費那么多時間,就為一匹馬?”
皮埃爾這才明白,宴飲開始時,百夫長嘴角那抹意味深長的微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按捺著性子,冷靜建議:“那就讓雙方各找人證物證,證明誰是馬的主人?”
“馬的所有權沒有爭議。”血狼的表情很嚴肅,但是說的話可就沒那么嚴肅了:“問題在于,白雀的兒馬很能干,在柳林的馬群中生活期間,跟柳林的騍馬配出了六匹馬駒。”
皮埃爾愕然。
血狼繼續說道:“白雀認為,六匹馬駒里面至少有他的三匹;柳林認為,六匹馬駒跟白雀沒有任何關系,這就是他們爭執不下的地方,你怎么看?”
皮埃爾感到一絲滑稽,但是看到百夫長嚴肅的表情,他也不由自主拿出十二分的重視。
沉思片刻后,皮埃爾認真地回答:“那就應該先厘清,‘白雀’的兒馬究竟是自己走失,還是被盜走或是誘走。若是后一種情形,就追究‘柳林’盜馬之罪;若是前一種情形,那六匹馬駒就和‘白雀’無關,因兒馬總是能找到的,而騍馬一年只能懷一胎。‘柳林’為六匹馬駒所付出的成本,遠比白雀更多。”
皮埃爾看到,百夫長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將頭轉了回去。
接下來,文朵兒部之主先問了兩個赫德人幾句話,兩個赫德人分別答了。
隨后,血狼連續點了幾個名字。每當一個名字被點到,宮帳內就會站起一位年長者,或長或短地回應,似乎也是在發表意見。
最后,血狼給出了他的裁斷,后進來的赫德人欣喜若狂,先進來的赫德人雖然很不高興,但也無話可說。
侍者給兩人端上皮甕,兩個赫德人當眾喝了交杯酒,再次向拔都行禮,隨即干脆利落地退出了宮帳。
皮埃爾松了一口氣。
然后,第二對赫德人走了進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皮埃爾“多了解赫德社會”的目標,以一種出人意料但又非常有效的方式迅速達成。
皮埃爾可謂是親眼見證了“赫德社會內部矛盾的多樣性”——從偷馬到偷人,從搶草場到搶老婆,既有雞毛蒜皮的經濟糾紛,也有性質惡劣、懲罰同樣嚴厲的刑事案件。
其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起關于“搶親”的指控。
一個逃奴從一個后歸附文朵兒部的小部落里搶走了一個女奴,并和女奴成了婚。
按理說這沒什么大不了,類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大荒原上發生。
被搶,只能說明被搶的部落沒本事;能單槍匹馬把人搶走,說明人家本事大。
哪一邊更受尊敬,恐怕不言自明。
問題在于,別人搶親搶的都是敵對部落,而這個逃奴搶到了“自家人”頭上。
再加上此刻坐在帳下的,大部分是帶著財產歸附的舊白身人,他們自然更偏向于被搶的小部落。
因此被搶的女奴挺著大肚子為男人苦苦求情,宮帳內依然是一片喊打喊殺之聲,恨不得要把逃奴萬箭穿心。
而參與宴飲的新白身人勢單力薄,氣勢上完全被舊白身人壓住,根本不敢發出什么聲音。
唯一一個立場鮮明、無所畏懼地站在逃奴一邊的人,是皮埃爾。
為了能向帳下眾人發言,皮埃爾甚至特別請求百夫長讓貝爾為自己做翻譯。
最終,這場以一敵百的大辯論,以皮埃爾找出指控的漏洞——逃奴搶人時,被搶的部落正在歸附的路上,還沒有立誓效忠——并大獲全勝的方式結束。
撿回一條性命的、名為“針箭”的逃奴,眼含熱淚,重重向著“拔都射近處和射遠處的箭”磕了三個頭,硬是在厚厚的毛氈上把額頭磕出了血痕,而后扶著妻子退出了宮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