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獵人領入宮帳的皮埃爾,發覺宮帳的內部十分寬敞。
六根柱子支起的穹頂,跨度非比尋常。
穹頂上開了很多天窗,是以四面雖然都有圍擋,但是帳內卻很明亮。
只不過,相比起血狼的名望,文朵兒部的宮帳實在不夠金碧輝煌。
須知,赫德人喜歡把財產擺在明處,無論窮富。而百夫長的宮帳陳設樸素,一如既往。
不少赫德人已在帳內,三三兩兩分坐在氈毯上。
一個年長者帶著一個年輕子弟,恭順地半跪在血狼前方。
以上,便是皮埃爾對于“大宮帳”的第一印象。
就在皮埃爾觀察帳內情形的時候,穹廬之下本來面朝拔都的文朵兒人,也齊刷刷地轉過頭,將目光投向新來者。
他們當中,有一些人還認得皮埃爾這位“拔都射近處和遠處的箭”,另一些人則壓根沒見過新上任的外新墾地督軍使。
不管怎么樣,當帳內的文朵兒人發現新進來的年輕人不是諸部子弟時,宮帳內部驟然變得異常安靜。
文朵兒部的部眾們一面端詳著陌生的來客,一面悄悄留意著拔都臉上的表情。
發覺自己似乎闖入了某種儀式現場的皮埃爾,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因為他語言不通、習俗也不通,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該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說什么、能做什么。
就在進退兩難之際,皮埃爾看到高坐在宮帳中央的百夫長,神色自若地向他招了一下手。
皮埃爾有些彷徨,小獵人在身后輕輕推了一下他,可他還是無法確定百夫長的意思。
然后他看到——百夫長又向他招了一下手。
皮埃爾心里一下子踏實起來,他頂著帳內所有赫德人的注視,昂首闊步走到宮帳中央。
宮帳中央用木板搭了一層約有一尺高的平臺,平臺兩側有六名盔甲明亮、威風凜凜的衛兵侍立——皮埃爾確信這種布置只是出于禮儀考慮。
平臺后面拉著一道帷幕,將宮帳隔絕為前后兩室。
前室——也就是皮埃爾所處的空間——較大,地上鋪滿了氈毯。后室較小,被帷幕擋著,看不見里面的情況。
而宮帳中央的平臺,自然是一部之主的獨屬區域。
只不過平臺上沒有其他部落首領的奢華寶榻,只支了一張行軍床,床上鋪著一張熊皮。
血狼就坐在熊皮上。
皮埃爾來到平臺前,與兩個半跪的赫德人并肩,向百夫長抬手敬禮。
血狼沒有回禮,而是點了一下頭。
皮埃爾本以為接下來百夫長會向宮帳內的赫德人介紹自己。
沒想到文朵兒部之主一言不發,只是指了一下右側行軍床上空出的位置,示意皮埃爾坐在自己身旁。
皮埃爾怔住了,比百夫長向他招手時更加遲疑。
好在夏爾適時為皮埃爾解了圍。作為“侍衛長”守在平臺兩側的夏爾,不知從哪里變出了一個馬扎。
他上前一大步,將馬扎安放在血狼右側、落后半個身位的地方,然后扶著馬刀,不失威嚴地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皮埃爾這才放下心。
這一次,他心領神會、有模有樣地按照赫德人的方式撫胸、彎腰行禮,然后登上臺階,同時感激地向夏爾輕輕頷首。
因為馬扎可不會憑空變出來,肯定是他剛一邁進宮帳,夏爾立刻就讓部下去拿了。
夏爾也隱蔽地眨了眨眼。
登上平臺的皮埃爾以無可挑剔的儀態,在百夫長身后落座。
他立即覺察到,帳內赫德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了明顯的變化:
不再有人放肆地上下打量自己,投向自己的目光變得更加謹慎、更加尊重,同時更加好奇。
血狼輕輕抬了一下手,示意被打斷的儀式繼續。
皮埃爾只見半跪在百夫長面前、滿頭大汗、腿彎都已經在打顫的一老一小兩個赫德人如蒙大赦,年紀較小的那個赫德人嘰里咕嚕說了一大串赫德話,然后高舉手中的箭枝,“啪”地一聲用力折斷。
百夫長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皮埃爾也急忙跟著站起身。
大白和小白端著一柄馬刀、一支短管火繩槍、一雙靴子和一對馬鐙從帷幕來到平臺前。
其中馬刀、靴子和馬鐙都是帕拉圖人的樣式,火繩槍就更不必多說。
皮埃爾看著百夫長走下平臺,將馬刀給折箭的赫德人系上,將火繩槍給對方背上,將靴子和馬鐙放到對方手里,然后拍了拍肩對方的肩膀,笑著將年輕的赫德人拉了起來。
宮帳內響起一陣歡呼和喝彩聲。
成為目光焦點的年輕赫德人漲紅了臉,轉身面向眾人,有些羞怯地接受祝賀。
這時,皮埃爾才注意到,年輕的赫德人雖然個頭與老赫德人差不多高,但是面相還很稚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恐怕剛到能拉開真正的弓、而不是玩具的軟木弓的年紀。
皮埃爾有所明悟,他所見證的儀式應該是一種成人禮,很可能同時也是一種效忠儀式。
由此,皮埃爾推測,這兩個一老一小的赫德人,恐怕不是普通牧民或者逃奴,而是來自于某個歸附文朵兒部的小部落的頭人家庭。
皮埃爾在兩個赫德人身上仔細尋找,很快就發現了更多的證據——老赫德人的靴子、衣袍的做工,都比商隊里的新白身人身上的更精致,耳朵、手指上還戴著逃奴們普遍沒有的首飾和珠寶。
皮埃爾暗暗猜想:“百夫長難道是想通過收取人質的方式,保證這些小部落的忠誠?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然而他的猜想很快被他自己所質疑。
因為就在小赫德人接受過眾人的祝賀,與老赫德人在氈帳里找了塊地方落座以后,又有一個新的家庭走了進來。
這個家庭是一個中年赫德人帶著兩個年齡相仿的半大小子。
流程和之前的一樣,三人單膝跪地,兩個小家伙折箭發誓,接受禮物和祝賀,然后在氈帳里自己找了個地方坐。
區別在于,新來的這個家庭,無論怎么看都是一戶非常貧困的普通牧民。
甚至有可能就是逃奴,因為那個中年赫德人裸露在衣袍外的手背、脖頸上,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蚯蚓似的傷疤,分明是鞭刑留下的痕跡。
而且中年赫德人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皮埃爾小時候聽父親講過,草原上的赫德蠻子會把逃跑奴隸的后腳跟割開,并在傷口里撒入剪碎的馬鬃,讓逃奴即使是在傷口愈合之后,每走一步也鉆心地疼。
兩個小赫德人也瘦瘦小小,明明看起來比前一個小赫德人更成熟,個頭卻矮了一大截。
“舅舅和兩個外甥,”皮埃爾聽到百夫長言簡意賅地輕聲介紹,“前面那個是爺爺和小孫子”。
皮埃爾感到溫暖又慚愧。
溫暖,是因為在這種場合,百夫長還怕他聽不懂,專門為他說明。
羞愧則是因為,他身為以后就要與赫德人打交道的外新墾地督軍使,居然一點赫德語都聽不懂,甚至從來沒想過要學。
儀式還在繼續,一撥又一撥赫德人走進宮帳,一個又一個年輕的赫德人立下誓言。
其中有富的、也有窮的、有人數多的、也有人數少的;
有的赫德人在收到饋贈之前、主動向拔都獻上禮物,有的赫德人一窮二白、干脆連腳上套的都只是一塊破氈布。
皮埃爾完全沒能在其中總結出任何規律,硬要說的話,只有兩個共同點:
一,立誓的人都是赫德人;
二,他們的年紀都不大。
除此之外,皮埃爾還注意到,“交出人質”的家庭中,有一定財產的赫德家庭,明顯要比一無所有的窮人更多。
一直到偌大的宮帳幾乎要被坐滿,宮帳大門才再也沒有下一個赫德家庭走入。
皮埃爾全程不茍言笑、正襟危坐、紋絲不動,到結束的時候,他的腰已經酸痛難當。
他估算了一下時間,覺得至少有三個小時,但是透過天窗看太陽的位置,大概也就過去一個小時不到。
最后一位年輕赫德人接受歡呼并落座之后,貝爾在宮帳門口露了下頭,確認所有人的儀式都已經結束。
成盆的烤肉、成袋的美酒立刻被一桌、一桌地端了進來。
宮帳內的氣氛瞬間變得無比輕松。
一直安靜觀禮、僅在必要時發出歡呼的文朵兒人逐漸開始相互交談,穹廬之下很快就被“嗡嗡”的聲音所填滿。
皮埃爾輕輕活動著肩膀和后腰,忽然聽到百夫長的聲音,“騎了多久的馬回來的?”
皮埃爾抬起頭,發現此前一直保持著威嚴儀態的百夫長,正轉過頭笑著看向他。
“沒多久。”皮埃爾小聲道。
皮埃爾看到百夫長笑了笑,又問“餓了吧?”
這次,皮埃爾如實回答:“有點。”
第一張放著酒、肉、鹽、奶酪以及用草原上的野花制成的調味醬的小桌,毫無疑問被奉到血狼面前。
放到皮埃爾面前的則是第二張,
接下來是宮帳里其他人。
“餓了就吃。”血狼從懷中取出一把刀柄是用皮繩纏成的小刀,拿起連骨的肉塊,大大方方地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吃飽了還有活要干。”
皮埃爾已經餓到胃部沒有知覺,也沒有胃口,所以沒碰桌上的食物。
可他突然發現,宮帳里黑壓壓的赫德人都在盯著自己。
他愣了一下,但馬上反應了過來,他學著百夫長的模樣,試探著從小桌上拿起了一塊帶骨的肉。
宮帳內的其他人這下才像是得到了許可似的,紛紛開動。
“原本是想讓你來‘整治宴會’的。”血狼手里拿著半個羊頭,兇殘地撕扯著羊臉頰部位的嫩肉:“這可是個重要的活——在赫德諸部的觀念里,做的好,能在所有人面前露臉。”
“我辜負了您…”皮埃爾感覺胸口上像是被壓了一塊石頭。
“辜負什么?你能主動、提前來摸外新墾的底,讓我非常高興。我就知道,我沒選錯人。”
聽到這話,皮埃爾更加慚愧,他只慶幸百夫長坐在他前面,看不到自己發紅的臉。
“您說‘吃飽了還有活要干’。”皮埃爾努力找話:“請問是什么活?”
血狼轉過頭來,嘴角揚起意味深長的微笑:“你馬上就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