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建會議”顯然不打算給受試者提前準備的時間。
因為下發考試通知與考試之間,只隔了一天。
考試當日,侯德爾特地起了個大早,先去河邊痛快洗了個澡,然后回到營帳仔細刮了個臉,最后換上了一身干凈衣服。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大亮。
侯德爾打著哈欠,磨磨蹭蹭走向軍營大門。
到了軍營大門門口,侯德爾卻不急著出去,而是站到公告板前,裝模做樣地看了一會。
直到道格從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侯德爾才回過神來。
道格給侯德爾帶來一塊夾著咸肉和醬汁的粗面包,兩人一邊吃,一邊在門崗驗了兵牌、做了出入登記,方才離開營地。
軍營大門外有兩條路。
左手邊那條路,通往楓葉堡,侯德爾最近常走。
因為鐵峰郡軍正在梅森保民官的主持下,全力修復楓葉堡,所以除了不能行動的傷病員,人人都得去干活。
右手邊那條路,通往楓石城,侯德爾很少走。
僅有的幾次進城經歷,也是到閣下家中取送東西,一律是快馬去、快馬回。
侯德爾至今還沒能撈到機會,好好逛一逛別人口中繁華似錦、熱鬧如集、遍地銷金窟的“大城市”。
可是今天,侯德爾巴不得能往左邊走。
但是沒辦法,考場不在楓葉堡,侯德爾只能與好友對視一眼,向著晨光中的楓石城邁出步伐。
鐵峰郡軍的軍營與楓石城之間離得很近。
面包還沒吃完,侯德爾和好友已經從小路走到大路。上了大路,楓石城的城門就近在眼前。
大路上的人流,陡然密集起來。
挑著菜筐的農夫、牽著牲畜的屠夫、趕著馬車送水工…各式各樣的身影行走在大路上,人多到像是在辦圣禮巡游。
雖然身上穿的衣服沒什么差別,但侯德爾還是一眼就能在進城的人流中,分辨出平民與軍人:
因為前者進城是為討生活,雖然肩挑手提、汗流浹背,但是走起路來腳下生風、勁頭十足;
后者雖然肩膀、手上都空蕩蕩的,步伐卻拖泥帶水、無比沉重,因為他們是要去經受“考驗”。
侯德爾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一些熟面孔,都是其他連隊的預備軍官。
大家彼此簡單打了招呼,默默繼續趕路。
然而就在通往楓石城的這一小段路上,人流中又匯入一些新面孔。
與進城的平民以及侯德爾等軍人們不同,新面孔身上的衣服更干凈,衣服的面料同樣更好。
他們腳下穿的也不是鐵峰郡軍統一配發的草鞋和軟底皮涼鞋——后者侯德爾平時都舍不得穿——而是貨真價實的靴子。
單單穿衣不如人,侯德爾倒不會嫉妒。
讓侯德爾感到扎眼的,是那些新面孔趾高氣揚、輕松愉快的表情。
“瞧。”侯德爾跟好友咬耳朵:“穿靴子的,什么來路?”
道格撿著手心里最后的面包碎屑:“友軍的委任軍官。”
“他們也要考?”侯德爾訝然。
“要考。”道格言簡意賅回答:“公告里是這樣說的。”
“咱們考,是因為咱們要上閣下的學校。”侯德爾不自覺皺起眉頭:“他們也考,難道他們也能上閣下的學校?”
“應是這樣。”
侯德爾半晌無語,憤憤不平地啐了一口:“憑什么?”
“你還要吃嗎?”道格問好友。
侯德爾一點胃口也沒有了,直接把手里的小半塊面包都遞給好友。
道格將好友的剩下的面包也打掃干凈,然后心平氣和地說:“或許他們也在好奇,憑什么你我也能上閣下的學校。”
侯德爾想反駁卻又無話可說,他干脆別過頭,再不看那些穿靴子的有錢人家子弟一眼,只管悶頭趕路。
但是有些時候,越是不想看的東西,就越往面前湊。
進入楓石城,還需在城門過一道檢查站。
檢查站前方的景象是字面意義上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所以人人都得排隊。
侯德爾和道格也是如此。
等待讓人心煩意亂,隊列往前挪動一小步都好像要花上整整一百年。
侯德爾唉聲嘆氣地望著前面的人流,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陣笑聲從身后飄進他的耳朵里。
扭頭一看,侯德爾驚覺那些穿靴子的富家子就在自己身后不遠處,正在有說有笑地聊著天,宛如是要去郊游。
侯德爾轉過頭,厭煩地堵住耳朵。可是他越不想聽,那些人的閑談聲就越刺耳,令他心中無名火起。
終于,侯德爾的忍耐達到極限。
他心生一計,轉身走了幾步,拍了一下身后另一名預備軍官的肩膀,主動打了聲招呼。
被侯德爾叫到的預備軍官名叫克勞德·李,由薩木金營長推薦成為預備軍官。
克勞德年紀比侯德爾小一些,但論“軍齡”比侯德爾還要早幾個月。他雖然認識侯德爾,但只是點頭之交,說不上有多熟。
所以,面對侯德爾突然的熱情,克勞德不明所以。
他下意識地回了個好,然后繼續低頭盯著鞋尖,顯然不想多說話。
侯德爾卻不準備就這樣放過對方,他親密地拉住克勞德的胳膊,故意大聲聊起“二營長”即將成為“二團長”的事情。
身后,來自其他郡的委任軍官們被侯德爾的大嗓門嚇了一跳,說笑聲戛然而止。
克勞德則先是禮貌地應付了幾句,但很快就感覺疲倦,最后苦笑著討饒:“猴子,我現在真沒心思跟你閑扯…你去找別人吧。”
“沒心思?”侯德爾明知故問:“為啥沒心思?”
“你少給我裝傻。”克勞德哭笑不得:“你小子不是也要去考試?”
侯德爾不屑地啐了一口:“一個小小的考試,你怕什么?真是沒出息!”
克勞德打掉猴子的手,惱火道:“你少跟我在這吹牛裝大!我可是聽說,誰要考不好,上軍校的事情就吹了!你瞧瞧你,不也是特意洗了澡、刮了臉,還換了新衣服嗎?”
“誰說我是特意洗澡、刮臉的?”侯德爾失口否認,又嬉皮笑臉地拉住克勞德的胳膊:“老子天天洗澡、刮臉!不信你聞聞!”
克勞德笑罵:“滾蛋吧你!”
“我倒要問你,”侯德爾瞥見后面的委任軍官們全都在豎起耳朵偷聽,所以嗓門又提高三分:“是誰告訴你,考不好就不能上學的?”
克勞德支支吾吾:“反正,他們都這樣說…”
“放屁!”侯德爾一聲大吼,嚇得周圍的平民都往后退了幾步:“血狼咋可能因為咱們沒考好,就不讓咱們上軍校了?你說是不是,道格?”
道格不緊不慢地回答:“公告里面只說要考試,沒說考好、考壞會有什么結果。”
“這就對啦!”侯德爾一拍巴掌,用力摟住克勞德的肩膀,刻意粗聲粗氣:“我問你,軍校是誰辦的?”
“蒙塔涅閣下。”克勞德立刻回答。
“對,是血狼辦的。”侯德爾挑釁地環視四周,最后盯住克勞德:“我再問你,咱們是誰?”
克勞德怔住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搶在克勞德回應前,侯德爾豪情萬丈地一拍胸膛:“咱們是血狼親兵!是尸山血海里一刀一槍拼出來、殺出來的狼崽子!血狼虧待了誰,能虧待了咱們?你呀!就放一萬個心吧!”
聽到猴子的話,克勞德的神情反而有些暗澹,他低頭摳著手指,局促不安地說:“你…你總在閣下身邊走動,當然不怕。我…我一直在薩木金營長手下做事,管船、管輜重、管俘虜,沒跟閣下打過大仗,也沒跟閣下說過話,閣下都不知道我是誰…”
侯德爾突然感覺有些羞愧,他緊忙安慰克勞德:“那你也比某些什么本事沒有、什么仗也沒打過、全靠幾個臭錢買官的廢物強一百倍!一萬倍!要是他們都能上血狼的軍校,我不信你上不了。”
說著,侯德爾還故意瞟了身后的“皮靴小子”們一眼。
委任軍官們也終于弄清了面前這個瘦猴似的家伙是沖著誰來的,臉色大都不太好看。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
“猴子!老遠就聽到是你!”一個佩劍老兵大笑著從前方的檢查站走過來:“又跑出來給一營丟人了?”
佩劍老兵眼睛明亮、身材瘦高。雖是老兵,其實也不過二十歲出頭,正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就是走起路來,左腿有一點跛。
見老兵過來,不止是侯德爾,就連克勞德也趕緊立正敬禮:“尹什軍士,您怎么在這里?”
“還不是怕你們惹禍,才派我來看門。”老兵微笑著回答。
他警告地看了侯德爾一眼:“猴子,你剛才又亂喊‘那個’了吧?小心被閣下聽見,再罰你去楓葉堡搬石頭。”
侯德爾大為窘迫,立刻做了一個“縫起自己嘴巴”的動作,又輕輕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其他正在排隊的預備軍官看到老兵,也紛紛走出人群,上前敬禮問好:“尹什軍士!”
老兵一絲不茍地挨個回禮。
[尹什·斯威特沃特]軍士在鐵峰郡軍隊中,是一位非常特別的人物。
論資歷,他的軍齡和塔馬斯、巴特·夏陵一樣老;
但是后者如今已經晉升為營長、代理團長,而尹什·斯威特沃特目前仍然是一名軍士。
人們說,都是因為尹什軍士在血泥之戰前夕負了傷,錯過了血泥之戰,又錯過了鏟子港之戰,還錯過了河谷村之戰…
簡而言之,尹什軍士倒霉又幸運地在病床上錯過了從“血泥之戰”到“阿爾忒彌斯之戰”中間大大小小的戰事,直到圍攻楓葉堡期間才歸建。
所以他的銜階仍舊是軍士。
但是鐵峰郡軍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敢因此瞧不起這位小小的軍士,無人不對他尊敬有加。
隨著鐵峰郡軍的預備軍官在尹什軍士身旁越聚越多,剛剛就在竭力遠離侯德爾和克勞德的普通民眾們,很自覺地退到了更遠的地方。
檢查站前方空出了一大塊“無平民區”。
糅雜著恐懼、好奇、羨慕和嫌惡的目光,從西面八方向著“無平民區”中間的鐵峰郡軍的軍人們投來。
甘水鎮的尹什敏感地注意到這點,當機立斷對侯德爾等人表示:“不要再排隊了,你們直接過檢查站。”
“可以嗎?”侯德爾驚喜不已。
“別耽誤了考試。”尹什沒有多解釋,只是提醒道:“但是要注意儀表,別給閣下丟人。”
尹什直接下令:“所有人,聽我口令——單路縱隊。”
侯德爾等預備軍官條件反射似地迅速站好。
“你們也別排隊啦。”尹什善意地看向后邊的委任軍官們:“跟著一起走吧。”
委任軍官們猶豫片刻,最后感激地向鐵峰郡軍的軍士點了點頭,也走出了人群。
“全體預備!”尹什洪亮地發出口令:“起步——走。”
整齊列隊的鐵峰郡軍預備軍官們如同一條長龍,魚貫走過了檢查站。
步伐稍顯凌亂的委任軍官們,三五成群跟在后面。
如同被檢閱一樣,侯德爾走得特別認真;當注意到身后的“皮靴小子”們連隊列都不會站時,他的胸膛就挺得更用力了。
只不過鐵峰郡軍眾人的隊列也沒維持多久,由于缺乏明確的指揮者,一進城縱隊就散了,又變成亂哄哄的一團。
侯德爾竭力呼吁大伙繼續保持隊形,但是壓根沒人聽他的。
人人都像是第一次進城的“鄉巴老”——當然,相當一部分預備軍官確實是第一次踏入楓石城——這瞧瞧、那看看,望見什么都覺得新奇。
再加上被侯德爾在檢查站前那么一鬧,縈繞在眾人心頭的陰云迅速被新鮮感沖散,預備軍官們很快就恢復了年輕人活潑好動的天性——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本來也只是孩子。
反倒是委任軍官們表現得頗為坦然自若,走在大街上就像是回了家一樣。
目睹戰友們如此“不爭氣”的表現,侯德爾不禁唉聲嘆氣。
“閣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咋就讓咱們跟放羊一樣就進城了,也不派個人來管管。”侯德爾埋怨道:“為啥不干脆就在軍營考?還非要進城考?”
“你說的對。”道格若有所思:“為什么不在營地考試,為什么不派領隊?”
“你這不就是重復了一遍我的話?”侯德爾沒好氣地問。
道格寬厚地笑了笑。
好在就算是像一群鴨子一樣進了城,眾人也不用擔心迷路,因為每個路口都有執勤的憲兵負責引導眾人。
一大群年輕的預備軍官有說有笑,一路打打鬧鬧地前往考場。
直到他們真的站在考場門外。
說笑聲消失了。
因為矗立在他們面前的,是楓石城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