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石城市政廳的附屬教堂,“籌建會議”的全體軍官被召集于此。
他們當中,有的人是天之驕子,一踏出校門就邁入聲名顯赫的帕拉圖常備軍,前途一片光明,卻在一場遠征中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慘敗,飽嘗磨難才從赫德諸部手中被贖回;
有的人是備受排擠的失意者,出身貧苦,憑著天分與毅力考入聯盟最高軍事學府,本以為從此改寫人生,卻被扔到無人問津的新墾地,空有一身本領而無處施展,最終在一場報復似的反抗中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還有人原本只是軍隊最底層的士兵,是龐大的戰爭機器中最為人所忽視的零件,任由將軍們隨意使用拋棄,他們承受了遠比其他人更加殘酷無情的考驗,方才脫穎而出,為自己贏得與其他人并肩站立在同一間神殿的資格。
這些出身有別、經歷不同、性格各異的中層軍官,就是未來將要撐起新共和國武裝力量的骨骼與支柱。
而此時此刻,他們的目光,都匯聚在布道臺上的那個人身上。
經由穹頂與拱壁的反射,那個人特有的冷峻、克制的磁性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大廳的每個角落,并被添上了一抹神圣、空靈的色彩。
“…任何事情,開一個壞頭很容易,但是開了壞頭還想要得到好結果,無異于癡人說夢。”
布道臺上,已經詳細說明“統帥權歸屬問題”的前因后果、以及四人委員會對于“統帥權歸屬問題”的嚴重分歧的溫特斯蒙塔涅,正在做最后的總結陳詞:
“所以,究竟是要建立一支國家的軍隊,還是成立一個軍隊的國家,現在就要決定。”
“而我們——四人委員會——認為,應當把這個定義我們的過去、當下和未來的權力,交給你們——真正能夠代表這支將要建立一個新共和國的軍隊的意志的人。”
溫特斯停頓了一下,目光凌厲地掃視教堂里的一張張面孔:
“請謹記——如果說真的有什么決定歷史走向的瞬間,那就是此時此刻!你們每個人都正身處其中!”
“[錯誤的樹苗結不出想要的果實]。是抱殘守缺,重蹈歷史的覆轍;還是自我犧牲,斬斷舊日的枷鎖。都將由你們決定。”
“我…”溫特斯一拳砸在布道臺上:“不!不是我!是天空、河流和你們腳下的大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每一個帕拉圖人,都指望著你們做出正確的抉擇。”
溫特斯目光如炬,直射入臺下每個人眼底:“萬勿令他們失望。”
發言結束,溫特斯后退半步,抬手敬禮。
坐在最后排的塞伯·卡靈頓率先起身鼓掌,穹頂之下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
溫特斯轉頭看向坐在身后的馬加什·科爾溫。
“中校。”溫特斯讓出布道臺,禮貌地邀請:“輪到您了。”
馬加什中校的神色很難看,幾乎很少能從風度翩翩的馬加什·科爾溫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顯然,溫特斯出人意料地要求召開全體軍官大會,令他十分被動;
而溫特斯展現出的另一面——無可匹敵的雄辯,又讓他萬念俱灰。
最終,自知大勢已去的馬加什中校一點點松開緊握的雙拳,站起身,也跟著臺下的中層軍官們鼓掌。
他微笑著,輕輕搖頭:“算了…不必了。”
聽到這話,旁邊的斯庫爾上校長出一口氣。
溫特斯選擇舉行“擴大會議”,以解決最高委員會內部的嚴重分歧,斯庫爾上校很欣慰;
馬加什中校不失風度地承認失敗,接受“籌備會議”全體軍官的共同決定,則是讓斯庫爾上校懸著的心又落了下來。
于是斯庫爾上校也站起身,禮節性地跟著鼓掌。
“行了!那就別廢話啦!”主持會議的蓋薩·阿多尼斯上校接過發言棒,中氣十足地下令:“投票吧!”
蓋薩上校大手一揮,勤務兵便將早已準備好的投票箱搬上祭壇。
上校本人則摩挲著后腦勺,隱蔽地朝著溫特斯眨了眨眼睛。
時間倒退回蓋薩上校夜訪溫特斯當晚。
“既然科爾溫拿軍心、拿外敵、拿全體軍官的共同利益當擋箭牌。”蓋薩上校戲謔地笑著指點溫特斯:“那么,你不妨給他來上一招‘釜底抽薪’,懂嗎?”
溫特斯忽有醍醐灌頂之感,但是為了哄蓋薩上校開心,仍舊垂首懇問:“請您明示。”
蓋薩上校的面龐涌上一抹“你小子果然還是太年輕”的全然滿足神情。
他回味無窮地咂咂嘴,又愜意地長嘆一聲。
做完這一切,蓋薩上校才挺直腰桿、扶膝端坐,對溫特斯鄭重其辭地說:
“既然科爾溫稱,改變統帥權歸屬,就是侵犯全體軍官的利益,必定動搖軍心。那么,你就在四人委員會要求召開擴大會議,將這件事擺到臺面上,交給全體軍官決定!”
上校從容不迫地解釋:
“科爾溫絕想不到,像你這種年少得志的家伙,會甘愿將手中的權力下放;
我雖然不能直接支持你修正統帥權歸屬的意見,但是我可以同意你召開擴大會議的要求——作為解決分歧的最終方案。有了我和你的票,就算梅克倫和科爾溫都反對召開擴大會議,也無濟于事。
關乎全體軍官利益的大事,交由全體軍官決定——這個理由,也足以堵住馬加什·科爾溫的嘴。”
“這,就是為什么我敢保證。”蓋薩·阿多尼斯拊掌,笑道:“科爾溫一個屁也放不出來。”
溫特斯卻沒有被上校的信心所感染,他陷入沉思,久久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以后,溫特斯才回到現實。
他眉頭緊鎖,嚴肅地問上校:“假如,全體軍官大會沒有選擇我期望他們選擇的那條路…又該如何?”
蓋薩上校的笑容凝固了。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嗎?”上校撐著膝蓋,費力地站起身,俯視溫特斯,痛心地問:“原來你這么不信任你的同學、你的前輩以及你一手提拔起來的部下的嗎?”
上校又問:“你以為,世上只有你一個人目光長遠、大公無私、嫉惡如仇嗎?”
“你連性命都可以托付給他們,眼下這點事又算得上什么?”
蓋薩上校把手搭在溫特斯肩頭,斬釘截鐵地說:“你——太小看他們了。”
回到市政廳的附屬教堂。
投票環節已結束,唱票環節正在進行。
票面上只有一句話——你是否贊同溫特斯·蒙塔涅委員的提案;
票面上也只有兩個選項——“是”與“否”。
蓋薩·阿多尼斯上校每念出一張票,斯庫爾·梅克倫上校就在貼著白紙的公告板上用石墨條畫一筆。
第一張票,是。
第二張票,是。
第三張票,是。
第四張…
隨著公告板上的筆畫越來越多,教堂里的氣氛越發肅靜。
穹頂之下,只有蓋薩上校唱票的聲音在回蕩。
計票的斯庫爾·梅克倫上校鼻尖沁出了汗珠;坐在臺下的馬加什·科爾溫中校緊緊抿著嘴唇;溫特斯也一言不發。
在他們身后,在場每一名軍官都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臟正在“砰砰”地搏動。
“第七十一張票。”蓋薩上校打開折起的票紙,向眾人展示:“是!”
隨后,他照舊再次將手伸入投票箱。
可是這一次,上校的表情卻有些異樣。
“沒有了。”蓋薩·阿多尼斯直接把投票箱推倒,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前募捐箱空空如也的內腔:“剛剛就是最后一票。”
在場軍官們聞言,不約而同望向公告板。
被一根粗大紅線一分為二的白紙上,一側畫滿了計數符號…
而另一側,什么也沒有。
不出所料又出人意料,參會軍官全票通過了溫特斯·蒙塔涅的提案。
竟無一票反對。
這意味著,甚至是馬加什·科爾溫中校也投下了贊同票。
溫特斯走上布道臺,望著臺下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剛剛還滔滔不絕的他,此刻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最后,他深深地彎下腰,向教堂里所有戰友致謝——更是致歉。
即使在戰場上見證過許多舍生忘死、自我犧牲的壯舉,溫特斯也從未期待過理智能戰勝貪婪、高尚能戰勝私欲、會有人甘愿為了別人的利益割下自己的血肉。
毫無疑問,溫特斯是一名悲觀主義者。
但是今天的投票,卻向溫特斯證明了一件事——人們并不總是會做出最自私的選擇。
在場的軍官們不分出身、不論經歷、不管性格如何,無一例外放棄了“自我統帥”的權利,選擇將駕馭自己的韁繩交由他人。
這其中,有人是深思熟慮然后做出決定,當然也有人是盲從、沖動、不理性地投出一票。
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都選擇了自我犧牲的道路。
而且是全員選擇了同一條道路。
當溫特斯重新直起腰時,穹頂下再次爆發出穿云裂石的掌聲。
蓋薩上校一邊用力拍著巴掌,一邊得意地用嘴型對溫特斯說:
“你——太小瞧我們了。”
同樣在鼓掌的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環顧教堂內幾近陷入狂熱情緒的部下們,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與懼意。
而注視著臺下一張張熱切望向自己的面孔,溫特斯驀然想起瑞德修士的話:“一個人是什么樣,取決于他的內心被激發出什么樣的情感。”
“我確信。”面對眾人,溫特斯真情流露:“今天將會是被歷史永遠銘記的一天。”
借助教堂精巧的攏音設計,他的聲音輕而易舉地壓制了臺下所有人的掌聲。
“不僅是因為我們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溫特斯握緊拳頭,莊嚴宣告:
“更因為從今天開始——我們,真正地站在了一起!”
回應他的,是加倍震耳欲聾的掌聲與歡呼。
全體軍官會議的成功舉辦,仿佛是給“籌備會議”進行了一次大換血。
軍官團的精神面貌無形間煥然一新,人人都信心百倍、干勁十足。
很快,關于各郡部隊——尤其是鐵峰郡軍——當中非正式軍官的“正規化”也被提上日程,并被迅速地推進。
具體方案被刊印成冊,一部分分發給各級軍官,另一部分張貼在軍營的公告欄上,向全軍公示。
位于各郡部隊營地內的公告欄前,瞬間就擠滿了人。
不論識不識字、不管是軍官還是士兵,人人都好奇上頭的大人物們究竟做了什么樣的安排,人人搶破頭也想在公告欄前占一個好位置。
侯德爾也是其中之一。
由于他只是一個預備軍官,所以發到個人手上的小冊子還輪不到他;
同樣由于他已經是一個預備軍官,“非正式軍官正規化”與他的個人利益息息相關,所以侯德爾只能去看公告欄。
可是公告欄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侯德爾在河谷村都沒見過這么密集的“軍陣”。
肩膀頂著肩膀、前胸貼著后背,到處都是揮舞的胳膊肘,到處都是怒罵的人。
侯德爾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擠到公告欄前。
他的身高也沒有優勢,被其他人擋得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瞧見一個個汗津津的后腦勺。
“說了什么呀?”侯德爾急得直蹦高,嚷嚷著:“倒是念一念啊!”
可是公告欄附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也太吵了,沒人在意一只小猴子正急得扎耳撓腮,也沒人能聽到一只小猴子的喊叫。
侯德爾無奈地罵了一聲,撓了撓腦殼,突然靈光乍現。
他決定去找彼得·布尼爾連長打聽打聽。
一來,是因為連長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
二來,是因為雖然血狼冠軍兇名遠揚,但是實際接觸下來,侯德爾發現彼得·布尼爾連長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好說話的人。
就在這時,侯德爾注意到正在拼命往布告欄前面擠的人群里面,有一個人逆著人流,正在拼命向外退。
侯德爾不記得那人的名字,但他在梅森保民官的大帳里見過那人的面孔。
侯德爾立刻上前,抓住那人的肩膀,奮力幫助被擠得動彈不得的那人,從人群里脫身。
那人的臉龐被憋得通紅,他喘著粗氣,感激地看著侯德爾:“謝啦!老兄!”
“以后再謝我。”侯德爾急不可耐地問:“你是不是看到公告了?寫的什么?”
那人面露苦惱神色:“其實…我也沒完全看懂…”
“啊?”侯德爾失望至極。
“但我看懂了一件事。”那人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啊?”侯德爾瞬間來了精神。
那人停頓了一下,表情復雜:“要…考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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