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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再造共和(二)

  意料之外的轉機來自意想不到的人,那便是血狼閣下的忠誠部下自封的、鐵峰郡與沃涅郡之主最信任的助手別人吹的、溫特斯·蒙塔涅在楓石城上層社會的傳聲筒這倒不是假的、逐漸也開始被尊稱為“閣下”的外地年輕人千真萬確——小小普里斯金。

  出現在溫特斯住處的小小普利斯金,原本是來使用他每周一次的“謁見權”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蒙塔涅閣下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會有意無意往他面前拱。

  而且越是在公務上缺乏交集的人,拱得就越起勁。

  譬如小小普里斯金,如果溫特斯不下令禁止,他一天能來“面見閣下”三次,恨不得就住在“閣下”眼皮子底下,令溫特斯不勝其煩。

  于是溫特斯干脆給小小普利斯金下令,若非事出緊急,只許小小普利斯金半個月來見自己一次。

  后在小小普利斯金的哀求下,改為一周一次。

  但溫特斯又給“事出緊急”下達了明確的定義:即,只要溫特斯認為小小普利斯金的事由不夠緊急,那便是不夠緊急;

  假如小小普里斯金拿不夠緊急的事務當作借口上門,溫特斯就會讓夏爾和海因里希動手,把他胖揍一頓。

  有了這幾條規矩,小小普利斯金倒是老實不少,沒在像以前那樣,隔三岔五就往溫特斯家里跑。

  就鐵峰郡全體軍官會議召開后的第二天,小小普利斯金又來到溫特斯家里,使用他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謁見權”。

  雖然每周都一定會來,但是小小普里斯金其實也沒什么必須要向溫特斯親自匯報的大事。

  他說了說鐵峰郡產出的各類貨物在楓石城的發賣情況,然后照例賴在溫特斯的客廳里,東拉西扯,橫豎不肯直接走人。

  要是在以前,溫特斯早就親自動手逐客。

  但是今天情況特殊,雖然該走的人不愿意走,但是溫特斯一直盼著來的人,也終于來了。

  “普里斯金先生。”安娜端著銀盤從廚房走出,以恰當好處的熱情,親手為小小普里斯金擺上杯碟,從杯中往碟里斟入飲品:“在楓石城,能有您這樣信得過的人來幫助他,實在是太好了。”

  小小普里斯金受寵若驚,慌忙捧起瓷碟,卻不敢直接喝,而是一個勁拿眼往左瞟。

  小小普里斯金左手邊,客廳最大的軟長椅上,溫特斯抱著雙臂,臉已經比鍋底還要黑。

  溫特斯的住處沒有雇仆人,勤務兵和衛兵也只有夏爾和海因里希——而且今天都被支走了。

  所以當“不速之客”登門拜訪時,安娜主動承擔起了招待客人的職責。

  要是只有溫特斯在家,別說是來自遠東的珍貴飲品,連水都不會給小小普里斯金喝一口,否則這個家伙肯定會再賴上至少半個小時。

  見男主人絲毫沒有待客應有的熱情,只是鐵青著臉坐在那里,一言不發。

  安娜在布置好杯具后,婷婷回到溫特斯身旁,緊挨著愛人坐下,不動聲色地挽起愛人的胳膊。

  “喝呀。”溫特斯終于開了口:“多喝點。”

  嘴上是這么說,可是他的眼神分明在傳達:“快滾、快滾、快滾…”

  小小普里斯金卻沒法直接走,他今天是得了高人指點,來給血狼閣下解決問題的。

  “我聽說。”小小普里斯金捧著碟子,小心翼翼地問:“沃涅郡的鄉巴老們有眼無珠,沒看出來您的蒙氏犁的好?”

  “哦?都傳到楓石城了嗎?”被人戳中傷心事,溫特斯反而不生氣了,他端起杯子,直接連湯帶渣喝了一口,呲牙一笑:“不必替我粉飾,就是無人問津。”

  血狼展露笑顏,小小普里斯金卻更害怕了。

  “他呀,想得太簡單了。”安娜從溫特斯手中接過杯子,一邊將里面的液體濾到碟子里,一邊溫柔地說:“犁具固然家家都要用得到,但正是因為家家都要用,所以家家都有。就像家具,一旦家里已經有了,就算過時,也輕易不會換新的。”

  “夫人”的聲音中有一種特別的感染力,使人如沐春風,不自覺地鎮定下來。

  有“夫人”在旁邊,小小普里斯金就沒那么緊張了。不像過去單獨面見時那樣——腦子里一片空白,走出門,才想起還有事要說。

  “是這樣。”小小普里斯金感激地點頭,但又壯起膽子:“但也不止是這樣。”

  “哦?”安娜適時露出不解的表情,以使談話可以進行下去。

  “不單單是因為犁具是大件,輕易不會換。更是因為犁具只要用,就得磨、得修。”

  小小普里斯金不敢直視夫人姣好的容顏,所以低頭盯著杯子,磕磕絆絆的說:

  “所以,莊稼老…本地農民都是在本地鐵匠那里買犁,因為他們不但要用犁,還要用到鐵匠。所以,各地的鐵匠也都把犁具生意當成一門獨占的買賣。閣下這樣賣犁,其實是在和各地鐵匠搶生意。普通人買了閣下的犁,要修的時候送到本地鐵匠鋪,鐵匠理都不會理。”

  “原來是這樣。”安娜恍然大悟般展露笑容,她轉頭看了一眼溫特斯——后者不舒服似的活動了一下肩膀——又看向小小普里斯金,真誠地問:“既然您懂得其中的原由,那您也一定知道解決辦法了?”

  小小普里斯金已經不是在和血狼匯報,而是在和夫人交談,所以越說越自然流暢:“那要看閣下究竟是想掙錢,還是想推廣您的犁。”

  “推廣蒙氏犁是怎么個推廣法?”溫特斯終于有了點興趣,他撐著膝蓋,傾向小小普里斯金:“掙錢,又是怎么個掙法?”

  “掙錢很簡單。”小小普里斯金下意識往后躲了一下,但是得到夫人的目光鼓勵,他鼓足勇氣繼續說道:“直接把犁具打包送到各地種植園,命令他們買下就行。種植園有錢,也有換新農具的需求,所以不會特別抵觸。種植園自給自足,大多有自己的鐵匠,也不會跟民間鐵匠搶生意。”

  “最關鍵的是,閣下。”小小普里斯金舔了下嘴唇:“一個大種植園頂得上半個村子,都是一家賣一次,直接強賣給他們,可比賣給小戶農民方便得多,來錢又快又省事。”

  溫特斯不置可否:“如果要推廣蒙氏犁呢?”

  “那就不能想著掙小農的錢。直接把犁具放到各村、各鎮鐵匠鋪子寄賣,不收他們抵押錢——反正您也不用擔心有人敢拖欠您的帳。很多鐵匠本來也已經很久不制犁了,都是買現成的鋼堡貨。您把蒙氏犁給他們寄賣,他們不用花本金卻能白掙利潤,鐵匠也會很樂意的。”

  “你說的法子,可以爭取到各地鐵匠。”溫特斯不打算輕易放過小小普里斯金,一針見血地問:“但是就算是不收抵押寄賣,農民也不想換、沒錢換新犁,又該怎么辦?”

  小小普里斯金眉飛色舞地回答:“那就得狠下心來,干脆連本金也不要。折舊換新,收舊犁、賣新犁。或者更直接一點,借錢給窮人買犁,允許他們拿實物償還,一年還不清就兩年、三年…”

  說到興頭上,小小普里斯金有些忘乎所以,心底里的真實想法脫口而出:“反正您的那些犁具,這會放在倉庫里面,不也只是白占地方發霉嘛?!”

  這句話說完,小小普里斯金就后悔了,恨不得當場抽自己兩個耳光。

  出乎他意料的,血狼居然沒有勃然大怒,甚至都沒有生氣,反而在輕輕頷首。然后,“夫人”掩唇笑了起來,血狼也跟著苦笑了幾聲。

  “如果您相信我的話。”小小普里斯金放下心來,主動請纓:“這件事可以交給我來辦,保證給您辦得漂漂亮亮。”

  溫特斯挑起眉梢,不免有些驚訝地打量了小小普里斯金一眼。

  因為小小普里斯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給溫特斯惹禍,即使偶爾幫上些忙,也是功過參半。

  像這樣的“主動分憂”,還是第一次,反倒讓溫特斯有點不敢輕易點頭。

  溫特斯詢問地看向安娜。

  安娜略加考慮,回望溫特斯,笑著問:“既然是要把商品送去寄賣,何必只是寄賣犁具呢?熱沃丹的各家工場已經能制造很多東西了,對于他們來說,無處售賣反而已經成了問題。”

  “熱沃丹是能產出不少鐵器了。”這次輪到溫特斯聽不懂:“但是都拿去寄賣嗎?”

  小小普里斯金也疑惑不解。

  “不必都去寄賣,無人問津的商品可以寄賣,爭相搶購的商品當然不必如此。”安娜耐心地解釋:“關鍵不在于賣什么,而在于渠道。”

  安娜想了想,打了一個比方:“就像一條運河,可以走大船,也可以走小船,可以運毛料,也可以運糧食。媽媽總說,值錢從來不是船,也不是船上的貨物,而是載著它們的‘運河’。”

  小小普里斯金恍然大悟,他勐地站起身,結結巴巴、手舞足蹈地給血狼閣下解釋:“我明白了!夫人是說…夫人的意思是說…要把鐵峰郡…不,新墾地所有鐵匠鋪子,變成咱們的分行!”

  溫特斯“噢”了一聲,陷入長考。

  “這樣的話,由一個人出面來做就不合適。”安娜娓娓動聽地繼續說道:“或許應該以鐵峰郡政府或者是新墾地政府的名義,成立一家特許商行,專門來做這件事。鍛爐鄉冶煉廠、熱沃丹鐵器工場這些產業,也可以劃進這家特許商行里。這樣的話,各工場與鐵峰郡政府之間的買賣,也不會再是左手倒右手,以至于賬目不清楚、損益不明晰。”

  說完,安娜看向溫特斯,柔聲問:“你覺得呢?親愛的。”

  “我…”溫特斯苦笑:“我…我聽你的。”

  “這樣的話。”安娜輕聲說:“也可以解決你一直以來頭疼的問題。”

  心有靈犀一點通,溫特斯瞬間理解了安娜的意思。

  從狼鎮走到楓石城,溫特斯失去了很多,也建立了很多。他不止建立了一支軍隊、一個政權,還建立了許多正在源源不斷創造財富的產業。

  從分布在鐵峰郡各地的廣袤農場,到鍛爐鄉晝夜不熄的冶鐵高爐,再到熱沃丹新城人聲鼎沸的鐵器工場,甚至包括與赤河部的羊毛生意…

  溫特斯親手所建立的一切,都與他牢牢地綁定在一起,以至于分不清什么是公家的、什么是溫特斯·蒙塔涅的。

  譬如熱沃丹新城的鐵器工場,除了溫特斯自己,恐怕所有人——特別是正在鐵器工場里揮汗如雨的鋼堡移民——都不會質疑,工場是屬于溫特斯·蒙塔涅的私家財產。

  圍繞在溫特斯身邊的一些人甚至堅定地相信——血狼的就是公家的,公家的就是血狼的。

  他們本能地抗拒區分“溫特斯的東西”和“公家的財產”,對于任何企圖分割的嘗試,都予以堅決地抵制。

  有的領導者可能會喜歡這種情況、甚至故意促成這種情況,將其視為牟利乃至蛇吞象的絕佳機會。

  但是溫特斯卻將其視為隱患和痼疾,不止一次向安娜坦露過擔憂。

  所以聽到安娜的話,溫特斯立刻意識到愛人的潛臺詞:如果要解決這個長久困擾自己的問題,沒有比眼下更好的時機。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那這件事,就先從犁和釘子開始吧。”溫特斯拿定主意,站起身,把手搭在小小普里斯金的肩膀上:“讓我看到你不止有闖禍的本事,好讓我可以把更重大的責任交托給你。”

  小小普里斯金喜不自勝,激動到不知道該把手往哪里放:“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一周…”

  “一次。”溫特斯冷靜地回答。

  小小普里斯金瞬間蔫了下來。

  “但是如果你有什么要緊事,可以隨時來見我。”溫特斯拉起安娜的手,明示小小普里斯金:“如果你遇到什么難題,也可以向夫人‘求助’。”

  聽到這話,相比于小小普里斯金,顯然是安娜更加吃驚。

  但是小小普里斯金很是機靈,立刻回答:“明白了。”

  說完,他面向安娜·納瓦雷畢恭畢敬地深深鞠了一躬。

  安娜遲疑片刻,終是釋然一笑,與溫特斯四目對視過后,對小小普里斯金頷首回禮:“那以后就有勞了,普里斯金先生。”

  小小普里斯金不再賴著,拿起帽子就要告辭走人。

  可是道別的話都已經說完,一只腳都已經邁出門檻,直到瞧見遠遠停在街區崗亭外面的馬車,小小普里斯金卻發現自己還是忘了一件事。

  甚至其實被他差點忘在腦后的這件事,才是他今天的真正來意。

  于是小小普里斯金一個轉身,徑直折返回來,正好撞上正在收拾杯碟的血狼閣下。

  溫特斯尷尬地放下銀盤,輕咳一聲,問:“你忘了什么東西了?”

  “不是東西,是人。”小小普里斯金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他語無倫次地解釋:“一個人。”

  溫特斯皺起眉頭:“你把外人帶進來了?”

  “沒有沒有沒有!”小小普里斯金的頭搖得像風車一樣:“我知道規矩的,閣下。我讓他留在衛兵外面了。”

  溫特斯放下心來。實話實說,如果還是他自己一個人住,那他什么都不怕。但如今安娜也來到楓石城,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小心。

  安娜碰了碰溫特斯手背,示意愛人不必如此敏感。然后端起銀盤,把客廳留給了兩人。

  “是什么人?”溫特斯大馬金刀地坐下。

  “我也不認識。”小小普里斯金老老實實地回答:“這人是楓石城的幾位市議員送來的,據說找到他還花了不少力氣。他們說,這個人或許能幫您‘解決’楓葉堡。”

  “我昨天才開的會。”溫特斯冷笑:“今天他們就把人給我送過來了?看來他們消息很靈通嘛。”

  小小普里斯金低下頭,不敢說話。

  溫特斯支起腿,靠著椅背,問:“說說,怎么個‘解決’法?”

  “那人不肯跟我說,說是一定要當著您的面,才肯說出來。”小小普里斯金小心地說:“他現在就在外面,白頭羅杰看著他呢。您要不想見,那我趕他走?”

  “去隔壁的寓所,把卡曼神父請來。”溫特斯笑了笑:“既然楓石城的議員們給我送了這樣一份禮物,哪有不見之理?”

  得到命令的小小普里斯金先去隔壁寓所,找到了正在做禱告的卡曼神父,然后一熘煙地跑到停在大街的馬車上。

  頭發慘白、身材削痩的鋼堡人羅杰正和另一名青年坐在車里。

  “今天這么早就出來了?”羅杰頗為驚訝。

  “你小子走運了,羅杰。”小小普里斯金沒理陌生青年,而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催促羅杰:“快跟我來,趁著夫人在家,趕緊去見見閣下。”

  喘勻氣以后,小小普里斯金不自覺露出笑容,補充道:“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去見見夫人。”

  片刻后,在血狼面前,陌生青年終于開口說話。

  “閣下,我叫梅瑟·杰克,是費格尼大師的學徒。”陌生青年不卑不亢地自報家門,然后突然眼圈一紅,深深低頭行禮:“我愿意幫助您拿回楓葉堡,但還請您務必放過我的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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