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爐焰熾騰(完)
河谷村之戰已經過去半月有余，聯軍的指揮官們終于有機會坐下來，討論戰果的分配。
雖然在奔馬之國，人人都知道一句諺語：“打到獵物之前，不要生火。”
但是某種意義上來說，戰利品的處置比起戰利品的獲取更加考驗決策者的智慧。
因此無論是白山郡一方，還是雷群郡、邊江郡一方，全都如臨大敵，拿出了十二分重視。
蓋薩·阿多尼斯上校、斯庫爾·梅克倫上校和馬加什·科爾溫中校各自帶了一大批隨行者，除了負責交接工作的文員，凡是不用躺在病床上養傷的正式軍官都被叫來壯聲勢，甚至一些比較受重視的“榮譽軍官”也被允許出席。
三方人馬浩浩蕩蕩地來到市政廳，把鐵峰郡一方提前準備的談判會場擠得無處落腳。
見到此情此景，梅森不禁咋舌：“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溫特斯也是哭笑不得。
因為鐵峰郡方面除了必要的會計和抄寫員，就只有溫特斯和梅森出席了這次會議。
巴德沒有到場——真正的保民官閣下還在沃涅郡統計撂荒的土地田產、全力組織復耕；
安德烈雖然每天清閑的很，但是他一向厭惡此類噴口水的場合，說什么也不肯來。不過他倒是留下了話：“要是打起來，記得叫我。”
作為鐵峰郡軍內部不屬于溫特斯嫡系、但又立下汗馬功勞的“學院派軍官”的代表，塞伯少校理論上也有權在戰利品分配會議上列席。
但是考慮到塞伯少校特有的人格魅力，梅森還是謹慎地將少校排除在談判人員之外，最終敲定只由溫特斯和梅森兩人出席會議，塞伯少校作為“至關重要的總預備隊”隨時待命。
所以，鐵峰郡方面對于這次談判，只準備了兩間互通的會議室。
按梅森原本的想法，一間留給文員用，一間留給各方代表用，綽綽有余。
實際展現在梅森眼前的景象卻是：會議室里的人已經被壓到了桌邊，會議室外面還有人沒能進來，前胸挨著后背，胳膊肘頂著胳膊肘，除了三名校官的座位周圍還有些空間，其他人都在狹小的會議室里被擠得苦不堪言，還要竭力維持風度和體面。
以至于隔壁的文員瞟到這群汗流浹背的“軍官老爺”們都忍不住低頭偷笑。
三名校官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但是誰也不先開口。
“空空蕩蕩”的會議桌另一側，梅森和溫特斯商量過后，決定打開市政廳的禮堂，請蓋薩·阿多尼斯上校、斯庫爾·梅克倫上校、馬加什·科爾溫中校的隨員們暫到禮堂休息。
待命的塞伯少校緊急出動——摩拳擦掌良久的少校提著棍棒興沖沖趕到會場，發現不是斗毆不禁大失所望——不過作為曾經活躍在諸王堡社交場的獵艷動物，塞伯·卡靈頓處理起這種情況反倒是更加得心應手。
少校迅速找人送來了酒水和餐點，還把身在楓石城的鐵峰郡軍的正式軍官們統統叫來作陪，波瀾不驚地解決了這場小小的鬧劇。
當會議室的大門重新關閉、房間內重歸肅靜和莊重后，溫特斯才終于說出那句他已經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次的開場白。
“先生們。”溫特斯向三位校官頷首：“讓我們來談談吧。”
“按照分項討論的流程。”梅森清清嗓子，接過溫特斯的發言棒，有條不紊地說：“蒙塔涅上尉和我認為可以將‘戰利品’分為三個子項——楓石城的戰備倉儲、各部俘獲的敵軍人員以及從沃涅郡到鏡湖郡的管轄權。”
說著，梅森向著身后臉上有紅色胎記的助手點了下頭。后者隨即將三份卷宗呈遞給三位校官。
“三位閣下。”梅森不卑不亢地說明：“我部繳獲的物資、俘獲的人員以及在沃涅郡接收的新墾地軍團資產，都登記在這份卷宗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聽到這話，三位校官不禁側目。
包括蓋薩上校在內，三位校官事前都想當然地認為，此次會議主要是為瓜分楓石城的戰備倉儲，卻沒料到兩個毛頭小子剛一開始就給他們來了一個下馬威。
繳獲物資、俘獲人員以及接收軍團資產的詳單？
蓋薩上校、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可沒準備這些東西，甚至能不能準備出來都不好說。
新墾地軍團——乃至按照內德·史密斯的理念建立起的每一支軍隊——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軍官對行政、軍事一把抓。
即在聯盟的正規軍中，軍官即是后勤行政官、也是軍事指揮官。
伴隨著正式軍官在河谷村會戰的大量戰死、負傷，包括白山郡部隊在內的三郡部隊的行政管理都趨于崩潰，很多部門的賬目都變成了一筆爛賬。
三郡部隊亟需一批獨立于原有后勤系統、可以隨時取用的物資，這也是為什么，雷群郡軍和邊江郡軍如此渴求楓石城的戰備倉儲。
短暫的眼神交流后，斯庫爾上校從懷中取出一個銀盒，打開銀盒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單片眼鏡，夾在右眼上，毫不客氣地翻閱起了鐵峰郡軍提供的清單。
蓋薩上校卻是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把卷宗往梅森上尉那里一推。
“繳獲的物資、俘獲的人員以及還有接收的軍團資產？”蓋薩掏出煙斗，在長桌上敲煙灰，砸得當當響。
然后他一邊旁若無人地壓著煙葉，一邊不屑地說：“講那么文明干嘛？不就是錢、人和地盤？說到底，我們現在就是四個強盜分贓。既然如此，分得再細又有什么用？不如痛快點，直接說，你們想拿多少？”
蓋薩·阿多尼斯故意表現得蠻橫，兩名尉官卻沒有被唬住。
“上校。”溫特斯伸出手，隔空輕點了一下手指。
約么兩臂遠之外，蓋薩·阿多尼斯的煙斗里毫無征兆地飄出一縷青煙。
斯庫爾上校過于專注地看著物資清單，所以沒有注意到溫特斯的動作。另一邊的馬加什中校卻不自覺繃緊了脖子，童孔也不受控制地擴張。
雖然馬加什聽說過，面前的年輕上尉可能是聯盟有史以來最接近帝國宮廷法師水準的施法者，也曾聽經歷過河谷村會戰的部下講過“血狼”在戰場上留下的恐怖景象，但是親眼看到溫特斯·蒙塔涅輕描澹寫地使用“魔法”，還是讓馬加什中校背后寒毛豎起。
馬加什中校甚至下意識地使身體遠離了血狼——這是一個坐在火藥桶旁邊的理智的人的正常反應。
蓋薩本人倒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向著溫特斯點了下頭，好像在表示感謝，神色如常地抽起煙斗。
“強盜分贓，也有分贓的分法。”溫特斯微笑著說：“分贓不均、自相殘殺也是常事。”
梅森輕咳一聲，急忙叫停溫特斯的危險發言：“更何況，我們不是強盜，不是嗎？我們是友軍。”
溫特斯笑了一下，不再往下說。蓋薩上校也輕哼一聲，沒再開口。
梅森擦了擦額頭的汗，翻開面前的卷宗，試圖把談判導向正規：“既然事情復雜，不如就從簡單的來——就從楓石城的戰備倉儲開始。”
斯庫爾上校和蓋薩上校對視一眼，都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得到對方的認可，梅森熱情地講解起來：“新墾地軍團的戰備倉儲賬目很清晰，從亞當斯將軍主政時、到薩內爾上校占據楓石城時、再到我部接管時，所有賬冊都完好得保存下來。期間雖有取用，但都一一登記在冊。”
梅森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斯庫爾上校也曾派人來清點倉庫、查驗賬冊、抄錄備份，應該能證明我說的不假。”
蓋薩上校詢問地看向斯庫爾上校，后者微微點了下頭。
“行了，知道你們保管得力，沒有私吞。”蓋薩不置可否：“繼續說，你們想要怎么分？”
“本著公平原則。”梅森下意識瞄向溫特斯的方向，看到后者支持的目光后，他喉結翻動了一下，鄭重地說：“我認為，按兵力比例分配是最優的解法。”
三位校官瞬間都皺起眉頭，會議室里瞬間陷入沉默。
梅森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在桌子下面用力攥著手指。
此前的時間里，溫特斯一直在沃涅郡處理事務。所謂的“鐵峰郡方面提出戰利品的分配方案”，實際由梅森一手制定。
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將決定新墾地行省七郡、上百萬人的命運。，當這份方案真的被擺上會議桌，梅森還是不自覺感到惶恐。
長久的安靜過后，三人中軍銜最低的馬加什中校首先打破沉默：“什么時候的兵力比例？”
溫特斯平靜地回答：“出兵時的兵力比例。”
三名校官交換了一下眼神，顯然這個答桉出乎他們三人的意料。
按兵力分配，換而言之就是按實力分配。如果是強盜分贓，顯然按實力分配就是很公平的方案。
只不過這樣分配的話，蒙受慘重損失的雷群郡軍、邊江郡軍只能吃啞巴虧，鐵峰郡軍則可以順理成章拿到最大的份額。
事實上，在先前的內部討論中，三位校官已經認定鐵峰郡軍將會提出按實力分類的方案，并把底線也劃在此處。
此番前來，他們只是想在此基礎上，為雷群郡、邊江郡方面多爭取一些補償。
然而，面前的兩名尉官提出的卻是按照“出兵時”的兵力分配。
實在是…優厚得有些詭異。
“按出兵時的比例分配？”斯庫爾上校謹慎地又問了一遍。
“原則上是這樣。”梅森有很多內容想說但是一句話又解釋不清楚：“但不完全是這樣。”
得到這個答桉，斯庫爾上校反而放松了一些。
“果然沒有這么好心。”斯庫爾·梅克倫暗想：“哼，果然還有其他算計。”
梅森干脆從卷宗后面撕下一張紙，起身放到會議桌中央，一面在紙上寫算，一面給校官們解釋說明：
“雷群郡和邊江郡提供了大量的騎兵部隊，如果單純算人頭，那么對于雷群郡和邊江郡就很不公平。所以我為步兵、騎兵、炮兵部隊都給予了不同的賦值。步兵賦‘一’、騎兵賦‘三’。原則上來說是按兵力分配，但雷群郡、邊江郡可以拿到比人數更多的份額，這樣更加公平。”
隨著梅森的講解，長桌另一端顯得愈發安靜。到最后，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梅森也察覺到氣氛的變化，急忙補充道：“如果對這個賦值有異議，我們可以繼續討論。事實上，我這里有一個算式，只要帶入不同的賦值，就可以得到該賦值下的分配比例…”
“不必說了。”斯庫爾上校艱難地開口：“這樣很好。”
蓋薩上校重重用煙斗敲了一下桌子，沉聲喝問：“小子，按照你這樣分，表面上是公平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次會戰，輕巧仗都讓你們打了、苦仗惡仗都讓我們打了。單按出兵時的兵力分，真的公平嗎？我們死了、傷了那么多人，死傷者的撫恤又該怎么算？”
蓋薩上校的詰問不僅沒能難倒梅森，反而像是搔到后者的癢處，令后者莫名興奮起來。
“這個我也考慮到了，請翻到第四十七頁。”梅森應答如流：“我認為，此次會戰所有死傷者的撫恤，都應按照相同標準，從楓石城的倉儲以及接收的軍團物資中統一支出。余下的部分，再作為戰利品，按照出兵時的兵力比例，進行公平分配。”
這番話無異于向著民兵方陣里射出一顆三十二磅炮彈。
因為長桌另一端的三名校官不再沉默無言，而是開始竊竊私語。
溫特斯很滿意這種效果，悄悄向梅森學長豎起了大拇指。
梅森咧嘴笑了一下，可是下一秒，對方的回答卻讓他陷入驚愕。
“很抱歉，梅森上尉。”壞消息仍舊由是馬加什中校開口：“我們不能同意這種撫恤方案。”
“為什么？”梅森有些磕磕絆絆地問：“這…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嗎？”
“我們同意你按照出兵時的兵力分配物資的方案。”馬加什中校禮貌地說：“至于撫恤開支，由我們自行承擔。”
梅森著急的解釋：“可是這樣的話，對你們是不公平的。”
馬加什中校堅決地搖了搖頭。蓋薩上校和斯庫爾上校也后傾身體，顯然不打算繼續談這個話題。
一旁的溫特斯突然放聲大笑。
笑聲引得隔壁會議室的文員們都側耳傾聽，更是讓會議桌旁的其他人都停下了手頭的動作。
“別浪費好心了，學長。”溫特斯的神情中沒有一絲意外，他笑著把梅森學長拉回座位：“三位校官閣下是不會同意的。”
“我不明白，為什么？”
溫特斯打量著長桌另一側的三名校官：“因為他們害怕我們。”
少見地，蓋薩上校沒有反駁。
“撫恤名單就是傷亡名單，而且是一份詳盡到每一個人的清單。”溫特斯一字一句地說：“撫恤金由你統一支出，不就等于讓你把各郡守備部隊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
“是這樣。”斯庫爾上校摘下單片眼鏡，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下來：“沒錯。”
“所以蓋薩上校說得也沒錯。”溫特斯的神情冷峻又輕蔑：“我們就是一群強盜，一群各懷鬼胎的強盜，一群可能會在對方背后捅刀子的強盜。坐在這里——分贓！”
梅森學長頹然倒回椅子。
“可是三位前輩，你們真的覺得。”溫特斯拎起梅森學長面前的方案，重重摔在桌上，喝問：“憑這一份分贓方案，就能解決我們的問題嗎？”
卷宗重重砸在桌面，隔壁的文員連同門外的衛兵都不自覺跟著顫抖了一下。
溫特斯壓住長桌，俯瞰面前的三名校官，冷酷地問：“你們真的覺得，只要這份分贓方案足夠公平，我們就不會再開戰嗎？”
空氣沉重得令人呼吸都費力，房間里能聽到一根針落地的聲音，明明是盛夏時節，溫度卻驟降到叫人嵴背發涼。
“你們壓根就不在乎分配方案公不公平。”溫特斯鋒芒畢露地露出獠牙：“實際上，哪怕我把你們的骨髓都敲碎，你們也會咬著牙接受一份不公平的方案。因為你們只是想要盡快拿到錢、拿到物資，然后回到你們的地盤，招兵！整軍！再開戰！”
面對溫特斯咄咄逼人的質問，三名校官默然無語。
“我能問問你們下一步的計劃是什么嗎？”溫特斯的目光從三名校官身上剮過，最終落在蓋薩上校身上。
他自問自答道：“我猜，是要打出去。諸王堡的野戰精銳被一掃而空，剩下的老弱病殘最多不過半個軍團。西林行省眼下根本無兵可守，繼續坐困新墾地簡直是浪費天賜良機！怎么可能不打出去？”
蓋薩上校悶哼了一聲：“正是如此。”
“那么。”溫特斯毫不示弱地直視蓋薩上校，指著自己：“我怎么辦？”
三名校官，溫特斯一連問了三遍。
“你們打算拿我怎么辦？”
“有我在你們身后，你們敢動嗎？”
“你們能打出新墾地，我又要往哪里打？”
沒有人能給出答桉。
“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溫特斯深吸一口氣，收起鋒芒，坐回座位，不帶感情地陳述著殘酷的事實：“不論今天我們取得的協議有多么令人滿意，最終都將走向自相殘殺的終點。到那時，不是你們殺死我們，就是我們殺死你們。所有高尚的目的都將被鮮血埋沒。長眠在楓石城大教堂的博德·蓋茨上校，也將為我們哭泣。”
沉默，又是長久的沉默。
蓋薩臉上的傷疤抽動著，他咬著牙問面前的年輕人：“那你想如何？”
“名存實亡的聯軍不足以維持自身存在，更不足以統合新墾地行省的資源。”溫特斯認真地回答：“我們需要一個更大的框架——我們需要重建新墾地軍團。”
蓋薩·阿多尼斯、斯庫爾·梅克倫、馬加什·科爾溫乃至聽到這句話的每個人，都愣住了。
馬加什中校喃喃自語：“重建新墾地軍團？”
斯庫爾上校理智地反駁：“各郡的守備部隊都已經接近半個軍團的兵力，統合起來又將遠遠超過一個軍團的兵力。新墾地軍團的結構不足以容納這么多的部隊，到最后只能是一樣名存實亡。”
蓋薩上校則是在冷笑：“新墾地軍團難道就不是名不正、言不順？新墾地軍團？又是誰的新墾地軍團？”
理查德·梅森上尉則是在本能地瘋狂計算：“重建新墾地軍團我們需要…”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想怎么樣？”溫特斯拍桉而起、怒喝如雷：“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剩一個辦法！”
梅森不自覺一哆嗦，生怕暴怒的溫特斯說“我現在就把你們都宰了！”
會議室的大門被一腳踹開，遠在禮堂就聽到溫特斯的吼聲的塞伯少校提著燈柱沖了進來：“我操！還是打起來了！”
“能阻止我們殺戮彼此的、能阻止我們走向自我毀滅的、能阻止我們讓新墾地血流成河的辦法，唯有一個。”
溫特斯環視三名校官、環視自己的戰友和部下、環視涌進會議室的每一個人，擲地有聲地說出了最終解決方案：
“再造帕拉圖共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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