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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爐焰熾騰(六)

  清晨,一老一少兩名士兵牽著馱馬出了城,朝著城西的山嶺進發。

  與大多數蒙TC市的相同,號角堡也坐落一處山谷之中。只不過號角堡所在的谷地更大,城市周圍的山坡也更平緩。

  下了大路,穿過城郊的村落,沿著牧羊人踩出的蜿蜒小徑,兩名士兵艱難地向著山頂爬去。

  越往上爬,四周的植被就被越來越稀疏,路也越來越陡峭。白色的山體開始毫無遮蓋地暴露在地表外,不時有脫落的巖塊從山坡上滾落,驚險地從兩人身旁掠過。

  一直走到下午,兩人才抵達目的地——位于山脊上的一間簡陋石頭小屋。無論是人還是馱馬,都早已累得汗流浹背、膝腿發顫。

  站在石頭小屋前方,年輕的士兵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扭頭望向老兵,困惑地問:“是這里?”

  后爬上來的老兵喘著粗氣,打量著石頭小屋,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瞧了瞧來時的路,又查看了一番小屋四周,努力回想許久之后,才最終給出回答:“就是這里。”

  “可不像是荒廢了。”年輕的士兵小聲嘀咕。

  老兵牽著馱馬走向小屋:“進去看一眼就知道。”

  石頭小屋的門用一截樹樁從外面抵著。挪開樹樁,走進屋子,只見墻角用木板和石板支起了一張簡陋的床,上面鋪著些已經被壓薄了的干草。

  床邊還架著一口被燒得發黑的鐵鍋,鐵鍋后面的石墻也已經被熏得黑黢黢的。

  老兵抽出床板下的割草鐮:“放羊的把這里當成了落腳的地方。”

  “那咱們怎么辦?”年輕的士兵撓了撓頭:“要把這些破爛都扔出去嗎?”

  “不用管他。”老兵擺了擺手,示意新兵干活:“我們辦我們的事。”

  隨即,兩人合力從馱馬背上卸下鞍袋,抬著鞍袋從屋外的臺階登上屋頂。

  從屋頂俯瞰山谷,位于谷地中央的湖泊就如同一滴灑落在青綢上的水銀,在陽光下反射出近似金屬的光澤;

  坐落在湖畔的號角堡則好似項鏈的裝具,將湖水環抱于懷中,紅瓦白墻,分外美麗。

  整整一天走下來,年輕的士兵還是第一次有余力回望來時的路,他忍不住感嘆;“就沖這個景色,爬一天山也值了。”

  老兵也有些被觸動,但他只是沉默地看著,似乎是努力在把此刻的號角堡和記憶中的景象聯系起來。

  片刻后,他轉過身,背朝寧靜祥和的山谷,繼續埋頭干活。

  隨著清理工作繼續進行,在石頭小屋的屋頂,一座冶煉爐似的東西顯露出原形。

  老兵掏凈爐底的積灰,又用石頭和泥土修補了垮掉的爐壁,然后將馱來的木柴干一層、濕一層地壘在爐膛內。

  “是這樣弄得嗎?”一旁的年輕士兵有些不信任地問。

  老兵的手停頓了一下,目光也黯淡了些,很快又繼續壘了起來:“太久了…我也記不住了。”

  木柴很快填滿了爐膛,老兵從腰畔解下油壺,把燈油轉圈澆在木柴上。

  到最后一步,該點火了,老兵取出火鐮和燧石,卻一直沒有敲下去。

  年輕的士兵見老兵遲遲沒有動作,十分不解。

  “還是你來點火吧。”片刻后,老兵把燧石和火鐮遞給年輕人,沙啞地說:“輪到你們了。”

  年輕人高高興興地接過了火鐮和燧石。

  隨著火種從底部被塞進爐膛,荒廢已久的“熔爐”再一次竄出火舌。

  緊接著就是煙霧,先是絲綢似的黃煙,而后越來越濃稠,近乎于黑。煙霧壓過了火焰,被山頂呼嘯的東風在空中拉成一條傾斜的石柱。

  老兵瞇起眼睛,望著西南方,那是下一處烽燧的所在。如果是在三十年前,不出一刻鐘的時間,下一處烽燧就該做出回應。

  但是等了很久,遠方的山脊上什么動靜也沒有。想來,那里的烽燧與號角堡的烽燧一樣,也都早已荒廢。

  然而下一秒,蒼涼低沉的號角聲從山谷中央的城市傳來,回蕩在群山之間。

  廢棄的烽燧又一次被點燃,國政宮房頂上落滿灰塵的銅號角也被吹響了三次。

  聽到角聲、望見烽火的蒙塔人無不為之駐足觀望,年輕者困惑不解,年長者久久不語。

  烽煙是“武裝”的命令,號角是“征召”的前言,它們共同出現在此刻,向所有蒙塔人宣告了無戰時代的終結。

  “回去吧。”老兵扭頭走下了烽燧臺。

  這一次的和平,整整長達三十年,是他記憶里最長的一次。

  但它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響徹全城的號角聲同樣讓陸軍總署的軍官和文員們暫時放下了手頭的事情、抬頭傾聽。

  然而號角聲甫一沉寂,無論是軍官還是文員,全部都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回到原有的工作中。

  每個人都刻意維持著表面上忙碌和平靜,仿佛只是幾滴雨水落入湖面。

  而所有人都知道,在他們頭頂上的一間不算大的屋子里,從各自治州被緊急召回總署的陸軍高級軍官團,正在進行一場關于蒙塔共和國的命運、乃至聯盟命運的會議。

  在陸軍總署供職的每個人都無比急切地想要知道會議的結果,他們只恨自己的耳朵不會飛,聽不到會議室里在談些什么。

  然而,事實上,會議室里什么都沒談。

  難得共居一室的蒙塔陸軍將軍和上校們沉默地抽著煙斗,誰也不開口。

  令人窒息的煙霧彌漫在整間會議室中,連燭光都變得晦暗,一如在場軍人們陰郁的神情。

  從國政宮發來的公函被扔在桌上,甚至沒有被啟封。

  但就算不打開公函,在座的高級軍官們也都知道里面寫著什么內容。

  雖然早在兩年前,許多蒙塔軍官就認為帕拉圖內戰將會是聯盟全面內戰的導火索——不,準確來說,早在聯盟制憲之初,就已經有很多人對于這個不穩定的政治結構做了悲觀的預言。

  內戰的陰云,從始至終都籠罩在聯盟的頭頂之上。

  但當“先見之明”真的要應驗的時候,災難的預言家們卻沒有任何喜悅之情,反而覺得桌上那封公函仿佛有千斤重。

  終于,有人憤憤不平地打破沉默:“帕拉圖人打帕拉圖人,關我們什么事?聯省佬要打的仗,又憑什么讓我們去流血?”

  說話人抄起桌上的公函,舉在手里,憤然道:“送一張廢紙過來,就想調走第七軍團?邁爾豪斯以為自己是誰?偽帝?圭土城那幫混賬東西,還真拿自己當宗主國?”

  這番話說出了大部分人心中所想,會議室里響起一陣低低的贊同聲。

  “聯省人的傲慢一如既往。”另一個磁性的聲音在房間內響起:“但是,最關鍵的問題不在于他們,而在于我們——我們沒有拒絕的能力。”

  磁性的聲音娓娓說道:“我們的人民要靠瓦恩共和國出口的谷物果腹、我們的政府要靠聯省銀行的資金運轉、我們的產出還要靠聯省人的商行收購。真相會讓尊嚴流血,但是忽視真相,流血的就不止是尊嚴——不管蒙塔人是否愿意,蒙塔共和國都早已經被綁在聯省人的戰車上。”

  磁性嗓音的主人拿過公函,敲了敲公函上鮮艷的火漆印:“更重要的是——這份命令不是聯省人發給我們的,而是由蒙塔共和國大議事會下達!在法理上,我們只能服從。”

  “少來這套!”先前開口的上校拍案而起:“國務宮里都是聯省佬的提線木偶!誰不知道?”

  “你說得對,那你打算怎么辦?”磁性嗓音的主人不急不躁地反問:“也學著聯省人來一場兵變?”

  這一次,會議室里沒有贊同聲,反而安靜得可怕。

  先前說話的上校也被詰問住,他漲紅了臉、攥緊了拳頭、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不能負責的話。”坐在會議桌盡頭的上將沉著臉訓斥:“不要說出口。”

  磁性聲音的主人頷首行禮,四平八穩地坐回原位。

  上將的掃視長桌兩側,一字一句地繼續說道:“長矛手只有肩并肩才能在戰場上生存下來。越是危難關頭,軍隊就越要攥成一個拳頭。無論今日有何決議,都不允許任何人再唱反調。”

  “[表示服從的語氣詞]。”會議室里響起一輪低沉的回應。

  上將一眼就看到了右手邊一名沉默不語的老部下,他毫不客氣地直接點了后者的名:“馬克思,打一開始你就在那埋頭抽煙,怎么?沒話可說?”

  被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鎖定的[馬克思·伯爾尼]上校放下手中的煙斗,轉動了一下手指上斷裂的鐵戒指:“我在琢磨…阿爾帕德將軍的命運。”

  “別廢話。”上將直截了當地下令:“說!”

  “按照聯省方面的規劃。”伯爾尼上校越說眉頭皺得越緊,他嚴肅地問:“阿爾帕德將軍…是否還有贏得戰爭的可能?”

  環顧同僚,伯爾尼上校在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看到了否定的答案。

  “聯省人這次把家底都掏了出來,不僅調動我們,還動員了瓦恩的陸軍。”最開始說話的校官惱火地斷言:“我們攻北線,聯省人和瓦恩人攻東線,就算阿爾帕德那個老家伙再能打,也不可能扛得住兩面夾攻。更何況,他才幾個兵?榨干他們也耗不過聯省人。”

  此話說完,會議室里不少人跟著嘆了口氣。

  參加這場會議的人員都是資深職業軍官,雖然很多人在情感上很希望阿爾帕德能痛揍聯省人一頓,但是雙方的實力、態勢就擺在那里,勝負一目了然。

  “不過。”磁性聲音又一次響起:“戰場上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呢?”

  最開始說話的校官聞言,抱起雙臂,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上將盯著伯爾尼上校:“你小子琢磨到現在,就琢磨出來‘聯省人一定能贏’?”

  “是的。但是我所擔心的不是這件事。讓我擔心的事情不在明年、后年,而是在五年以后、十年以后。”伯爾尼上校起身,環視會議室,居高臨下地詢問同僚們:“聯省人贏下這一仗以后,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如果聯省擊敗阿爾帕德將軍、進而掌握帕拉圖,聯盟內部的力量平衡將會徹底瓦解。一旦將帕拉圖的資源整合,聯省將會取得對于維內塔壓倒性的優勢。”

  “他們會就此滿足嗎?”

  “還是會繼續軍事冒險?”

  “我們究竟是會結束帕拉圖內戰?”馬克思·伯爾尼上校叩擊長桌,重重地問:“還是會邁向一場更大規模的全面戰爭?”

  會議室里陷入長久的沉默,伯爾尼上校直接扯下了蒙在會議室里的大象身上的幕布。當有意無意避而不談的晦暗未來清晰地展現在眼前,蒙塔籍軍官們既憤怒、又無力。

  “那我們又能怎么辦?”最初開口的上校忿然作色:“病根三十年前就落下了,早就拖成了絕癥。”

  磁性聲音也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誠懇地說:“伯爾尼上校,我理解你的擔憂,但是…蒙塔陸軍不是聯省陸軍,決定這一點的不是我們是否有效仿他們的意愿,而是我們沒有效仿他們的力量。”

  磁性聲音的主人神情有些落寞,但是口吻依舊無比冷靜:“我們只能面對這樣一個現實——從古至今,我們的家園就不是一個能夠自給自足的土地。過去,我們依附于帝國生存;如今,我們的共和國依附于聯省共和國生存。”

  磁性聲音的主人繼續說道:“對于蒙塔共和國而言,硬要擺脫聯省就像是要扯掉自己的半邊身體——即使不考慮可行性——其成本也要遠遠比參與一場全面內戰。所以作為蒙塔共和國的軍人,我們只能服從共和國的最大利益。即加入勝利者的一方,并為蒙塔共和國取得最好的加碼——哪怕這種行為是屈辱的,也是我們必須要做的事情。”

  會議室里依舊安靜,與會的軍官們更加用力地抽著煙斗,但是這種沉默態度本身就意味著他們已經隱隱被磁性聲音的主人說服。

  停頓片刻后,磁性聲音的主人看向伯爾尼上校,遲疑地問:“或者說,您有什么能夠扭轉形勢的…計劃?”

  眾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了伯爾尼上校。

  “沒有。”伯爾尼上校干脆回答。

  蠟燭的光芒更黯淡了。

  對于在場的高級軍官而言,剛離開象牙塔時還在散發的理想主義的光芒在他們身上早已消散,一腔熱血也被官僚主義的瑣碎磨平,但是他們依稀還是記得,他們當初是懷著多么強烈的自豪感,宣誓成為一名保衛聯盟的軍人。

  然而眼見偉大盟約終成一紙空文,只剩冰冷的利益考量,盡管沒人會承認,但是每個人都感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悲哀。

  “但是,即使只考慮共和國的利益。”伯爾尼上校扳動著手指上的鐵戒指:“我們也不應該讓聯省人贏得太輕松。”

  其他人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

  “沒用的。”最初發言的上校不屑一顧:“就算第七軍團不參戰,就憑阿爾帕德剩下的那點老弱病殘,也不可能頂得住聯省人和瓦恩人的合攻。”

  最初發言的上校使勁磕著煙斗,甕聲甕氣地說:“歸根結底,聯省人贏得好看還是贏得難看,不取決于我們,而是取決于帕拉圖人。帕拉圖人已經自己跟自己拼了好幾輪,現在,哪怕把燼流江兩岸的帕拉圖人都捏到一起,也不可能是聯省人的對手。更何況,阿爾帕德都多大年紀了?指不定哪天就會一命嗚呼,阿爾帕德一死,帕拉圖軍政府還有哪個人能挑大梁?”

  最初發言的上校越講越恨鐵不成鋼,最后使勁把煙斗一砸,斷言道:“別想指望帕拉圖人了,帕拉圖陸軍早就后繼無人——時間,是在聯省人那邊。指望帕拉圖人,還不如指望維內塔人出兵,跟聯省人正面開干。如果是那樣,聯省人說不定會低下他們的頭。”

  聽到同僚說帕拉圖陸軍后繼無人,馬克思·伯爾尼上校又一次想起了在鋼堡遇到的那名有勇有謀、銳氣十足帕拉圖尉官。

  如果阿爾帕德麾下的軍官都是那個水準——不,一半是——也用不到一半,只要四分之一是——甚至只要那一個人能成長起來——勝負恐怕還無法斷言。

  伯爾尼上校的腦海中又閃過在鋼堡擒獲的那名帝國間諜的供述。

  “不,帕拉圖陸軍還‘有人’。”伯爾尼上校說:“時間,也不一定是站在聯省人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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