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內塔陸軍系統與海軍系統的矛盾由來已久。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金帽檐”與“大皮靴”在市政大廳爭得面紅耳赤,堪稱海藍一景。
某種意義上來講,整個維內塔共和國都是在這種商人行會式的吵吵鬧鬧中,有驚無險地走過了三十年。
俗諺道:對手比朋友更長久。這么多年下來,陸軍軍官與海軍軍官已經習慣了彼此蔑視、互相競爭的氛圍。在斗而不破的大原則下,偶爾還能上演一些默契的配合。
但是就在最近三年,陸軍與海軍之間的敵意達到了新的高峰。
帝國歷558年,德·貝拉執政官宣布“塔尼里亞征服戰爭已取得完全勝利”之后。
維內塔共和國海軍與海上貿易事務委員會(以下簡稱海務委員會)無視滔天巨浪般的非議與反對之聲,硬是在五人議會通過了《于塔尼里亞行省組建第三支“大艦隊”》之方案。
緊接著,海務委員會又在年度預算編制會議上,強行推動規模驚人的《共和二十八年海軍軍備補充計劃》通過了一審和二審。
最終的公開表決中,在陸軍系統的諸代表一致投出反對票的情況下,來自第三軍團的與會者投出了決定性的贊同票。
“緩造艦”和“急造艦”之爭,自此落下帷幕。
不惜代價地迅速重建海軍力量,成為了維內塔國家層面的指導綱領。
海軍方面,新添了一個主力艦隊的編制,等于一夜間多出大把空缺。
大批已經在甲板上苦熬多年的海軍見習軍官和低級軍官終于等來曙光,自然是一片歡騰。
陸軍方面,由于督政府為募集造艦資金發行了巨量債券,未來數年乃至十數年的陸軍軍費都要大幅縮水,軍中滋生的不滿和怨氣可想而知。
第三軍團的“背叛”,也讓許多陸軍軍官至今耿耿于懷。
為了使僅存在于紙面上的塔尼里亞艦隊盡快形成戰力——更為平息眾怒——新艦隊方案的起草者和推動者、位高權重的內海艦隊司令官[雷涅羅·德·納雷肖]主動辭去了職務。
納雷肖海軍上將從此離開權力中樞,自我流放塔尼里亞群島,轉任新設大艦隊的“光桿司令”。
原內海艦隊副司令官[馬蒂諾·丹多洛]順位遞補,晉升為內海艦隊司令、海軍上將。
換而言之,馬蒂諾·丹多洛出現在陸軍總部,意味著自“皇宮”落成以來,首次有艦隊司令級別的海軍高官到訪。
而距離海軍軍官上一次踏入“皇宮”,已有三年之久。
上一次——塔尼里亞戰爭前夜——軍事委員會在陸軍總部召開會議,海軍司令部派出四名準將參加,齊奧上將下令開放“王座廳”,以表誠意。
此次,級別更高的丹多洛海軍上將來訪,卻沒有被請去陸軍總部四樓那間裝潢奢華的會議室,反倒被負責接待的陸軍上校徑直帶向通往地下建筑的樓梯間。
[韋托爾·皮薩尼]雖然心生疑惑,但也沒有開口發問。
作為三人當中資歷最淺的艦長,同時作為一個肩負著光榮姓氏的“皮薩尼”,韋托爾更不能怯場。
于是,韋托爾聳了聳肩,面帶微笑跟隨陸軍上校步入“皇宮”地下。
途徑三重門禁、走下兩層樓梯、穿過一條幽暗潮濕的走廊,陸軍上校將三位訪客帶到一間地下室門前。
上校拉開釘著毛氈和鐵皮的沉重木門,濃烈的草藥氣味隨即涌出,刺激得韋托爾咳嗽起來。
他轉頭看向蒂耶艦長和丹多洛司令,只見兩人同樣眉頭緊鎖。
當橡木門被陸軍上校完全拉開,一間斗室引入韋托爾眼簾。
斗室遠端,六排用于存放重要文件的密封檔案柜貼墻擺放著。在檔案柜與房門之間的狹小空間里,臨時支起了一張比門板大不了多少的簡便桌子。
一個須發皆白、儀態威嚴的老者端坐在桌后,正在閉目養神。
一個身材魁梧、面容可怖的壯年男人,大馬金刀坐在老者左手邊,不耐煩地擺弄著戒指。
男人上衣的扣子已經解到胸口,露出茂盛的毛發,可仍舊快要把軍服撐破。
門被拉開時,他只是冷冷瞟了門外四人一眼,然后繼續自顧自地轉動指節上的“偉大同盟之戒”。
老者右手邊還坐著另一個儀表堂堂的中年男人,正在翻閱桌上的文卷。
門打開以后,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檔案,朝著門外的三人笑著點了一下頭。
不用負責接待的陸軍上校介紹,韋托爾·皮薩尼也認得面前三人是誰:
坐在中間的老頭是督政官、五人議會成員之一、陸軍上將[卡洛·齊奧];
卡洛·齊奧左手側的壯漢是在塔尼里亞征服戰爭中名聲大噪的陸軍少將[羅斯特·雷頓];
卡洛·齊奧右手側的中年將官是第四“翡冷翠”軍團的指揮官,陸軍少將[雅各布·德·巴爾]。
比起三名陸軍將官,坐在簡易桌子邊緣的第四名陸軍軍官,更加引起韋托爾的關注——因為那人身上穿著的分明是校官制服。
相較于將軍們身下的椅子,校官屁股底下只有一張板凳。他的雙手僵硬地放在膝蓋上,兩側肩膀也緊繃著,神情中局促多于不安。
看到門外的韋托爾·皮薩尼等人,校官反而長出一口氣,肩膀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既然“翡冷翠”的軍團長出現在房間里,韋托爾猜測校官應是“大維內塔”軍團長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將軍的代表。
但眼下不是提問的好時機。
負責接待的陸軍上校肅容向地下室里的將官們抬手敬禮,止步于門外。
韋托爾自然不會為陸軍的陣仗所動,他笑著看了一眼兩位同行者,信步走入房間。
沉重的橡木門重新關閉,將一切聲音隔絕。
韋托爾·皮薩尼將三角帽隨手扔在桌上,一邊替兩位年長同伴抽出座椅,一邊好整以暇地問:“請我們來陸軍總部,又要我們便裝,卻派了一隊那么惹眼的騎兵護送?不愧是可敬的陸軍同僚,做事總能讓人摸不著頭腦。”
陸軍的三位將官皺起了眉頭。坐在邊上的校官剛剛放下的肩膀,又不自覺地縮了起來。
“之所以強邀諸位來此,實有難言之隱。”
巴爾少將彬彬有禮地回應,他將手邊的文卷放回檔案匣,然后將木匣推到三名海軍軍官面前:
“因為這些——我等想要展示給諸位的文件,擁有最高的密級。按照《陸軍保密條例》,它們不能在這間檔案室之外查閱,也不能在檔案室之外討論。誠實地說,即使在陸軍內部,能走進檔案室的人也屈指可數,知曉這些文件內容的軍官更是只有寥寥幾人。諸位能踏足這間檔案室,就意味著我方已經拿出了莫大的誠意。”
韋托爾挑起眉梢,剛想說話,卻是坐在另一邊的蒂耶艦長先開了口。
洛倫佐·蒂耶根本不看木匣,他盯著面前的三位陸軍將官,冷冷地問:“說那么多廢話,最后還不是要給我們看?”
此言一出,本就壓著火氣的羅斯特·雷頓終于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你們可能是在船上當國王放肆習慣了!但我們陸軍是有規矩、有制度的!”
韋托爾·皮薩尼立刻反唇相譏:“原來陸軍的規矩就是在肥豬肉上抹黃油、往狗屎里面摻泥巴?”
“[粗鄙之語]!”雷頓怒不可遏。
韋托爾不甘示弱:“[舊語版本的粗鄙之語]!”
“行了!”齊奧上將面帶怒意,一聲暴喝:“別丟人現眼了!”
檔案室里的眾人,險些被震破耳膜。很難想象如此洪亮的聲音,來自如此削痩的一位老者。
雷頓使勁磨了磨牙,把踢倒的椅子扶正,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保證你們的安全。”卡洛·齊奧言簡意賅地說:“是安托尼奧的要求。”
“是這樣的。”一旁的校官小聲附和:“塞爾維亞蒂中將極為重視諸位的安全。護送諸位的騎兵也是第三軍團的騎兵。”
蒂耶瞇起眼睛打量著校官。
“這位是塞巴斯蒂安·沃邦上校。”巴爾少將主動為海軍軍官們介紹:“塞爾維亞蒂將軍的代表。諸位可敬的海軍同僚能與我等坦誠相見,塞爾維亞蒂將軍功不可沒。”
“我們愿意到你們的‘皇宮’來。”韋托爾·皮薩尼輕哼一聲:“不是因為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而是因為納雷肖閣下的面子。”
雅各布·德·巴爾意味深長地說:“看來我們彼此中間都有一些‘和平主義者’,不是嗎?”
少將把“和平主義者”的發音咬得特別重,引得旁邊的另一位少將——羅斯特·雷頓冷哼了一聲。
“先把該做的事情完成。”齊奧上將一句話中止了檔案室里的唇槍舌劍。
韋托爾·皮薩尼和蒂耶艦長交換過眼神,最終由韋托爾伸手接過檔案匣,將其中的文件分發給同僚。
陸軍的絕密文件,每一份都以厚重的硬紙裝訂。
封皮上只寫著編號和密級,翻開后第一頁寫著收發人員,第二頁才是內容概述,再往后翻則是粘在紙上的原件。
韋托爾拿到手里的第一份檔案就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二頁的概述顯示,檔案內容是關于帝國皇室去年冬季在卡斯提爾半島的例行冬獵儀式。
再往后翻,原件共有三張,都是字跡潦草的手抄本。
第一張原件是帝國皇室成員在冬獵中的獵獲記錄;
第二張原件是帝國皇室行宮在冬獵期間消耗酒水、肉類和面粉的賬單;
第三張原件篇幅最短,但它記錄了亨利·烈陽四世在卡斯提爾半島停留期間的飲食習慣和行為表現。
考慮到帝國的存亡和聯盟的命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亨利四世的生命與健康,這份情報彌足珍貴。
韋托爾很失望地發現:偽帝的身體狀況仍然沒有任何出問題的跡象。
在卡斯提爾冬獵期間,偽帝的個人獵獲包括兩只鹿、一頭熊以及若干狐貍和野豬。
按報告的內容,偽帝每天只睡六個小時,天一亮就會起床,跑步、騎馬、練習劍術,然后處理公務。中午輪流與卡斯提爾諸侯共進午餐,下午接待請愿者,晚上繼續處理公務,最后上床睡覺。冬獵期間,每日如此。
偽帝沒有公開活動以外的娛樂,非必要不飲酒。就連報告的撰寫人也驚嘆于偽帝仿佛用不完的精力和超人般的效率。
檔案里唯一讓韋托爾感到些許歡樂的內容,只有關于偽帝夜生活的記錄。
按照報告人的記錄,除了處理公務,偽帝沒有夜生活可言。他也不與皇后同寢,至少在冬獵期間一次都沒有。
韋托爾不禁翹起嘴角,他翻回第一頁,想看看究竟是誰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帝國皇室的日常作息,但是只看到了一個代號——荒漠貓。
他搖了搖頭,把檔案放到丹多洛上將面前,然后從匣中取出另一份檔案。
翻開封皮,剛掃過第一行文字,韋托爾的眉心立刻擰了起來。
他拿到的第二本檔案,是一份統計報告。
一份帝國北境總督府所簽發“伐木許可”的統計報告。
六年前,帝國皇家海軍與弗萊曼人的艦隊在遠東之海爆發了一場慘烈的大戰。海水為之變色,艦船的殘骸燃燒了整整一天一夜。
這一次,皇家海軍洗刷了三十年前的恥辱,一舉摧毀了蘇丹的艦隊,并成功收復了羅德島。
在帝國官方公布的捷報中,詳細列出了弗萊曼海軍每一艘沉沒、被俘的戰船,但是對于皇家海軍的損失卻諱莫如深。
由于遠東海域的主要海戰形式為接舷戰,皇家海軍與弗萊曼海軍的主力艦艇也都是槳帆船和特大型槳帆船,所以勝利往往是通過一艘船的水兵殺光另一艘船的水兵來實現,十分慘烈。
又根據皇家海軍戰后的巡防情況,維內塔海軍內部研判,帝國皇家海軍至少也損失了半數的戰力,否則絕不會在羅德島止步。
可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弄清皇家海軍目前的規模——更重要是搞清皇家海軍未來的規模,才是維內塔海軍的當務之急。
但凡是維內塔海軍想得到的情報,帝國海軍部一定會嚴防死守。因而目前為止,維內塔海務委員會對于帝國海軍部造艦計劃的探查都如同盲人摸象。
此刻在陸軍機密檔案室里這份另辟蹊徑的“伐木許可證統計”,反倒令韋托爾·皮薩尼眼前一亮。
隨著北境諸王國的陸續覆滅,狹海南岸廣闊的原始森林寶藏盡數落入帝國掌中。
根據陸軍的情報,帝國北境總督府在過去兩年間,至少簽發了六萬棵百年樹齡以上橡樹的采伐許可,以“填補皇家造船廠的木材儲備”。
檔案內抄錄的另一份命令顯示:偽帝的海軍大臣已經批準第一皇家造船廠的請求,“酌情使用未徹底陰干的木材”以滿足“陛下的進度要求”。
韋托爾毫不懷疑,那些參天的橡木、針木最終都將成為偽帝的戰船。
只需要一個粗略的換算:內海艦隊的旗艦光榮號大概使用了一千兩百棵百年樹齡的帕拉圖橡樹;六萬棵成材橡樹的采伐,意味著最終將會有至少五十艘光榮號級別的戰船下水。
且光榮號的用料標準遠超常規戰船,如果以硬木和軟木搭配打造戰船,六萬棵橡木最終能夠生產的戰船將遠不止五十艘。
更何況,從第二頁的描述來看,陸軍的統計對于伐木許可證的是自下而上,而非自上而下。實際簽發的伐木許可,必定會超過陸軍統計到的數量。
狹海南岸的諸王國淪陷后,狹海北岸的“異端王國”也紛紛向偽帝低下頭顱,意味帝國還可以從狹海以北獲取優質木材。
皇家海軍造艦計劃的規模,將會比最大膽的想象還要可怖。
韋托爾·皮薩尼清了清嗓子,將手中的檔案遞到丹多洛上將面前。
“閣下。”韋托爾盡可能不流露出緊張,他不慌不忙地說:“您需要看一下這個。”
丹多洛上將默不作聲地接過檔案。
韋托爾則接過上將手中的文件,好像只是在交換閱讀。
他匆匆掃了一眼新拿到的陸軍檔案,第二頁的描述很唬人:帝國外務大臣巴萊克·德·尚帕尼應偽帝要求呈遞給皇帝的,關于“帝國未來外交政策”的絕密備忘錄。
韋托爾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陸軍取得的備忘錄手抄本。
“[舊語]政治與貿易意味著弗萊曼人(撒拉森人)是塞納斯聯盟的天然盟友。”尚帕尼寫道:“[舊語]塞納斯聯盟處于大陸邊緣,從大陸外圍獲取利益更為輕松。所以塞納斯聯盟與弗萊曼人的交好是可以預見的。帝國必須回到它遏制撒拉森人西進、分化兩山狹地的傳統政策上去。當未來帝國與塞納斯聯盟再次發生戰爭時,必須確保破碎之地的諸侯們成為帝國的盟友…”
“陳腔濫調。”韋托爾撇了撇嘴,暗想:“毫無新意。”
他重新合上封面,將手中的陸軍絕密文件放回檔案匣。
與此同時,馬蒂諾·丹多洛也看完了韋托爾遞交的統計報告。
海軍上將摘下眼睛,沉思片刻,用仍然明亮的雙眼看向面前的卡洛·齊奧,沙啞地問:“所以,讓我們來看這些,為什么?”
迎接丹多洛的是陸軍上將同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擲地有聲的回答:“為了不讓你們犯錯!”
[維內塔海軍的軍銜還不像現代海軍那樣成體系,尚處于未完成態。所以維內塔海軍軍銜既是職務,也是級別。晉升時是職務,卸任時是軍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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