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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重燃星火(五)

  經受住了春耕和夏收的考驗、被各大流民農場的廣泛使用、在鐵峰郡有口皆碑的蒙氏犁,來到隔壁的沃涅郡卻遭受冷遇。

  對于新式犁車,前來參觀的沃涅郡士紳、商人表現出了十分濃厚的興趣。

  然而他們的熱情僅限于“通過眼睛和嘴巴”傳達,一旦聽到任何風吹草動,他們就會緊緊捂住錢袋子,輕易不肯松手。

  于是乎,除了幾位家住近郊的莊園主為了照顧某位閣下的顏面,每人羞辱性地買走一輛——溫特斯懷疑他們是打算私下仿造——帶回家中“供奉”以外;

  其余阿爾忒彌斯士紳都像是拉磨的懶驢——雖然叫喚得很響亮,但是定睛一瞧,四只蹄子還在原來的位置,壓根沒挪過窩。

  除非溫特斯舉起鞭子,狠狠抽打它們的脊背,否則“懶驢”絕無主動拉磨的可能。

  聚集到阿爾忒彌斯的沃涅郡行商,對待新式犁具的態度與莊園主群體別無二致:

  只要不讓他們花錢,商人們的溢美之詞甚至可以使溫特斯面紅耳赤;

  可是一旦需要掏出真金白銀,商人們又會找出五花八門的托詞,令溫特斯字面意義上地“面紅耳赤”。

  總而言之,蒙氏犁在沃涅郡出師不利,不僅使溫特斯“生平最得意之作”蒙塵,還沖淡了溫特斯因豪擲千斤而獲取的愉悅,更給溫特斯身旁的人們帶去了意料之外的困擾。

  理查德·梅森正是最大的受害者。

  “沃涅郡人不買你的新式犁——你問我有什么用?”一直等到預備軍官們走遠,不勝其煩的梅森學長才終于爆發:“倒是去問沃涅郡人!”

  被提問者惱羞成怒,提問者反倒心平氣和起來:“問過,但沒聽到一句真話,都是些虛情假意的借口。”

  “那就請本地人替你去問!”

  “找過,傳回來的也是一樣的聲音。”溫特斯不像是在發問,反倒像是在為梅森學長解題:“沃涅郡人不信任我們,我們在沃涅郡也沒有可信的幫手。所以即使請本地士紳代我們征求意見,也只會得到一樣的回答。”

  “你。”梅森警惕地糾正:“不是‘我們’。”

  “學長,這話私下說沒關系,我不當真。”溫特斯收起笑容,目光冷峻、神情嚴肅地告誡學長:“但假如讓別人聽到,他們可是要誤會的。”

  溫特斯的口吻令梅森一時間陷入茫然和無措,當他下意識地自我反省時,驀然一股寒意從尾椎骨沿著脊柱攀升到頸后。

  “裝腔作勢!人模狗樣!”梅森揮舞鞭子,憤慨地抽打學弟:“倒是給我以身作則!”

  遠處的哨塔,一名負責監督俘虜勞作的衛兵不禁向同伴感慨:“兩位保民官閣下的感情還真是深厚。”

  “那當然。”另一名衛兵故作高深回答:“想當年,大人把梅森保民官花大力氣培育的種畜全宰了,梅森保民官也沒有責備大人一句。找遍全軍,只有梅森保民官可以跟大人動粗。”

  “又在吹牛。”

  “呵,大人殺豬的時候,在旁邊生火的就是我!”

  另一邊,溫特斯還沒叫疼,梅森已經有點累了。

  “犁車賣不出去又怎樣?”梅森收起馬鞭,擦了擦額頭的汗,喘著粗氣問:“釘子不是賣得很好?”

  聽到這話,剛才還能泰然自若地挨鞭子的溫特斯,神情瞬間變得憂郁起來。

  “是。”他頗為慚愧地回答:“供不應求。”

  蒙塔涅閣下萬萬不曾想到,被他視為“王牌部隊”的新式犁車在沃涅郡無人問津,反倒是貝里昂順路捎來的幾車鐵釘被一搶而空。

  幾乎每一個來到阿爾忒彌斯的沃涅郡行商,走的時候都想裝上盡可能多的“熱沃丹圓釘”。

  沒能搶到貨的商人在懊惱之余,無不第一時間找人打聽:“會不會有下一批貨?有的話什么時候能來?”

  在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一些遠道而來的行商索性選擇在郡城暫住,每日翹首盼望下一趟“叛軍”補給車隊的到來。

  老鐵匠波爾坦的煩惱解決了,熱沃丹鐵器工場調整航向,如今正在全力趕制鐵釘。

  制釘人、賣釘人、買釘人,人人都很開心——除了溫特斯·蒙塔涅。

  被他冠以姓氏的信心之作,輸給了一枚小小的鐵釘,令蒙塔涅閣下的自尊頗受打擊。

  夜深人靜時,溫特斯也曾偷偷點起油燈,翻來覆去地查看手中的“熱沃丹圓釘”。

  最終,他得出結論: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就是隨處可見的、平平無奇的釘子——除了便宜。

  除了…便宜。

  無論是否以木匠活為生,人們總是要用到釘子。釘子的用量是如此之大、用處又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有些家庭甚至會自備一套工具,利用閑暇時間制作鐵釘以供自家所需。

  但是絕大多數釘子仍然是由專業鐵匠手工鍛打而成,雖然算不上昂貴,但也絕不便宜。

  去到阿爾忒彌斯的市面上走訪過后,溫特斯得知了一個沖擊性的事實:貝里昂給他送來的圓釘,售價只有沃涅郡鐵匠打造的方釘的三分之一。

  經過溫特斯的測試,普通方釘雖然比“熱沃丹圓釘”更牢固,但是差距并不明顯。

  結論顯而易見:一樣家家戶戶都需要、制造起來卻有些麻煩的小物件,性能與競品相差無幾,價格只有三分之一。

  那么沃涅郡商人爭相搶購“熱沃丹圓釘”也就變成一種可以理解的行為。

  蒙氏犁輸得并不冤枉。

  甚至在得知鐵峰郡已經可以用低廉成本大量制造鐵釘時,一些心思活絡的沃涅郡商人立刻嗅到商機。

  他們鼓起勇氣前來拜訪血狼閣下,戰戰兢兢地問:

  “大人有沒有興趣讓您手下那些技藝高超的匠人們,做些釘子以外的東西?比如…木桶?”

  當夜,三名阿爾忒彌斯的箍桶匠便懷揣重金,由皮埃爾親自護送,連夜前往熱沃丹。

  “圓釘是貝里昂的作品。”溫特斯長長嘆氣:“不是我的。”

  梅森冷笑:“這次倒是不分‘你們’、‘我們’啦?”

  溫特斯假裝什么都沒聽到,他抱起胳膊:“其實我倒是有一個解釋…”

  梅森一言不發地從鞍袋抽出圖紙冊,專心致志地翻看起來。

  溫特斯不屈不撓地繼續說道:“能夠解釋為什么蒙氏犁無人問津。”

  “不想聽。”梅森頭也不抬。

  “學長。”溫特斯憂郁地問:“您不聽,我還能和誰說?”

  “誰愿意聽,你就和誰說。”梅森緊咬牙關,攥著圖紙冊的雙手青筋暴起:“巴德、安德烈、卡曼神父…沃涅郡找不到人,你就寫信和納瓦雷小姐說去。別來煩我。”

  溫特斯清了清嗓子,自顧自地開口:“這件事情,其實與‘修城墻’有異曲同工之妙。”

  梅森學長的五官被擋在圖紙冊后面,沒有吭聲。

  溫特斯停頓片刻,故意吊著學長的胃口,一直等到學長幾乎失去耐心,才娓娓道來:

  “對于城市來說,城墻是一種昂貴的必需品。因為建造的時候花了太多錢,所以不可能輕易推倒重建。就像海藍的城墻,即使年久失修、即使已經落伍,市議會也只愿意每年掏一筆小錢修修補補,頂多翻新一遍,而不是徹底重新規劃。結果就是,貴為共和國首都的海藍,論城防還不如赤硫島上的小小山城。”

  梅森還是沒有出聲。但是根據學長的肢體語言,溫特斯判斷學長聽了進去。

  “還有前面這座堡壘。”溫特斯再接再厲:“如果不是因為阿爾忒彌斯的城防實在太不堪,我們又怎會另起爐灶?就算阿爾忒彌斯的城防不堪用,我們也還是把它保留下來了,不是嗎?”

  梅森放下圖紙冊,望著眼前剛剛開始動筆的作品,感慨道:“是呀!若非如此,我又怎么能有機會主持修造一座要塞?”

  “只是一座小型星堡而已。”溫特斯忍不住調侃。

  “你不是炮兵科出身。”梅森瞥了學弟一眼:“不懂‘石匠’的心情。這座要塞之于我,就如同那些雄偉的教堂之于建造它們的平凡石匠,是遠超自身存在的‘作品’。”

  梅森越說越被觸動,他干脆收起圖紙冊,紅著眼眶質問溫特斯:“為什么你可以冠名澤被后世的新式犁具,而我的姓氏只能被加到低矮、陰暗、被所有人嫌棄的簡陋板房上?”

  溫特斯感受到了學長的不平,但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低聲安慰:“可是我的犁具無人問津,而你的板房為無數人遮風擋雨。”

  “那你愿意和我交換嗎?”梅森反問。

  溫特斯沉默許久,誠實地搖了搖頭。

  梅森深深呼出一口氣,轉頭看向工地,熱情洋溢地介紹:“所以這才是我的作品,第一個作品。雖然它只是一座小小的星堡,但它仍然是我留在大地上的第一個痕跡。未來我或許有幸主持修建一些別的東西,但都無法改變它在我心中的地位。當它竣工時,我要自豪地將它命名為梅森堡——就像你將你的新式犁具命名為蒙氏犁那樣。”

  “沒問題!”溫特斯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并在心中默默劃掉了所有自己準備好的名字。

  梅森平復心情,轉頭看向溫特斯,疑惑地問:“你不是還沒說完?”

  “說什么?”溫特斯挑眉。

  “你的犁為什么賣不出去?”

  溫特斯不好意思地翹起嘴角,立刻給罕見的主動提問的聽眾解釋:“其實犁具和城墻一樣,都是必需品,而且是不便宜的‘大件’。就像我先前所說,絕大多數沃涅郡農民家里原本就有犁具,與其還要花錢換一輛新犁車,他們寧愿繼續用舊的——哪怕不好用。”

  “鐵峰郡的流民農場恰恰相反。犁具、役畜都由我們包辦,農民不用自己花錢,自然更愿意用好的。而且流民農場現在用的役畜大多是赫德馬,使用舊式犁車反而不方便。”溫特斯憂慮地皺起眉頭:“反觀沃涅郡,農民要么繼續用帕拉圖馬,要么干脆用牛,舊式犁車照樣能用,何必再買新的?”

  梅森翻著白眼:“哦,原來你都知道,那你還來煩我?”

  “知道是一碼事,能否解決是另一碼事。”溫特斯面不改色,輕飄飄地將學長的指控翻頁:“缺乏役畜最終會導致糧食減產,您同意吧?”

  “這個你應該問巴德。”梅森嚴謹地回答:“我對農事也不甚清楚。”

  溫特斯卻無視學長的推脫,望著地平線,出神地分析道:“假設有一戶農民,因為缺乏合適的役畜、犁具,今年秋耕比往年少種三分之一、甚至是二分之一的地,他們還是有可能生存下去的,對吧?他們可能會挨餓,可能要借債,但他們還是會頑強地生存下去,我相信。”

  梅森挑起眉毛,試探地問:“你是在問我?”

  “但我們要的不是他們能夠‘勉強生存’。”溫特斯重重地說:“我們要的是他們富足地生活,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夠提供多余的糧食給我們,讓我們能夠供養軍隊、政府。否則,我們就只能和他們爭奪那一點可悲的產出,把多數人的‘勉強生存’變成一場大規模饑荒。”

  “所以呢?”

  “所以要解決問題,就要同時從役畜和農具兩方面著手。”溫特斯輕輕敲著手肘:“役畜的缺口,已不能在帕拉圖內部解決,只能從外面找——從赫德諸部找;農具的問題則不僅是犁,還有許多適用于帕拉圖馬的農具,不適合赫德馬使用,太多了,農民不可能一次性買齊,所以我打算…”

  溫特斯眨了眨眼睛:“送給他們。”

  “白送?”梅森啞然失笑:“你要做虧本買賣?”

  溫特斯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灑脫地說:“那就要看對我們而言,是‘賺取利潤’更重要,還是‘恢復沃涅郡的農業生產’更重要。”

  “我明白了。”梅森哀怨地嘆了口氣:“你從一開始就不是想問我,你只想找個人聽你說。用給另一個人闡述想法的方式,理清你自己的思路。”

  溫特斯當然不同意:“您可是我的良心!學長。”

  “原來‘良心’能長到身體外面?”梅森輕哼一聲:“所以你體內現在沒有‘良心’?”

  溫特斯假裝什么都沒聽到,他瞇起眼睛看向鹿山與安雅河之間的大道,忽地揚鞭一指遠處的煙塵:“我猜是皮埃爾回來了!”

  與此同時,在阿爾忒彌斯南門外。

  皮埃爾矯健地勒住戰馬,隨行的輕騎兵陸續停到他身后,沒有一個騎兵因為馬術不精而超過他。

  他看了瓦希卡一眼,瓦夏會意地吹了聲口哨,帶領輕騎兵們慢悠悠向著城郊的軍營行去。

  南門外只剩下皮埃爾,以及三名旅客。

  “馬季雅先生。”皮埃爾彬彬有禮地道別:“我就送您到這里,后會有期。”

  “感激不盡。”老馬季雅摘下帽子,深深低頭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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