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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重燃星火(六)

  老塔索佇立在道旁,胡亂扇了扇馬蹄揚起的煙塵。

  他瞇起眼睛,望著策馬遠去的“叛軍”軍官,欣賞著后者那英俊干練的騎馬姿勢。

  “好一個杜薩克!講話做事,樣樣都像男子漢。”老塔索困惑地自言自語:“可是他怎么就和叛軍攪和到了一起…”

  同樣伸著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叛軍”軍官背影的,還有馬季雅·勞爾。

  但是不同于老塔索眼中的贊賞與恨鐵不成鋼,勞爾的目光里則是滿滿的羨慕、憧憬和不服氣。

  勞爾的眼睛望著遠處,嘴上卻還要無謂地強辯:“您怎么就瞧出他是杜薩克?”

  “還用得著瞧?“老塔索先是一愣,隨即在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他指著自己:“我拿鼻子都能聞出來!”

  勞爾不說話了,可是腮幫子還是一鼓一鼓的。

  老馬季雅和老塔索無言交換眼神——勞爾的癥狀,兩人再熟悉不過。

  當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牛犢子”碰見一位令他由衷欽佩的人物,那人又很不幸恰好是敵人和對手時,他很自然就會變成這副模樣。

  反過來,也說明這個“小牛犢子”天生就是個好斗、大膽且不安分的家伙。

  老塔索撓著下巴,把話在嘴里轉了三圈,最后還是說出了口:“我當初就講,非要掙個前途,那也該是把這個小崽子送去軍隊,而不是他哥…夫人就是心太軟,舍不得小兒子吃苦。您也是,您是對夫人心太軟,只能由著她。最后呢?反而要耽誤兄弟倆。”

  勞爾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了老仆話語中的潛含義。

  當得知長輩間還有過這樣一場爭論時,他不禁錯愕地看向父親,雙唇打開又并攏,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老馬季雅卻仍舊是花崗巖似的神情,望著遠去的“叛軍”軍官沉默不語。

  前番雖然在哨卡遭遇了意外狀況,但是馬季雅家族的三人還是有驚無險地過關。

  名為蘭尼斯的“叛軍頭目”還攔下路過哨卡的輕騎兵,熱心地拜托他們護送這三個不幸露財的倒霉蛋前往阿爾忒彌斯。

  得知面前的騎手們就是降伏七鎮、威名顯赫的“狼騎兵”,勞爾險些興奮到昏厥。

  眼下,既然已經來到阿爾忒彌斯城外,最要緊的事情便是救人。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以后再給你解釋。”老塔索拍了一下勞爾的肩膀,沉聲問家主:“現在怎辦?去哪?找誰?”

  老馬季雅突兀舉起胳膊指向“叛軍軍官”的背影,然后重刺馬肋,箭似的疾馳而去。

  老塔索和勞爾驚訝之余,急忙打馬跟上。

  一行三人繞著城墻奔行,尾隨“叛軍”軍官,最終在城西北停下。

  眼前的景象令他們目瞪口呆:

  阿爾忒彌斯城西北舊有的小土丘已經徹底換了模樣,青綠色的地表被揭開,暴露出黝黑的土壤;

  數以千計的男人和女人正在挖掘壕溝、搬運土石,高塔般的工程機械將巨巖升起再擲下;

  川流不息的馬車連通著河流和森林,源源不斷地送來切割好的板材。

  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與物都正在服務于同一目標,施工過程宛如一場神圣隆重的儀式,而那名“叛軍”軍官正在走向“祭壇”——位于工地中央可以俯瞰一切的土丘。

  “好像…”老塔索驚叫出聲:“好像是咱們的人!”

  勞爾循聲望去,赫然發覺勞動的人當中有不少身穿淺灰色的粗布上衣和軍褲——沃涅郡守備部隊的“制服”。

  他使勁揪著韁繩,說話都變得磕磕絆絆:“爸爸,帕爾…帕爾可能就在這里!”

  老塔索皺起眉頭,目光凝重地看向“雇主”。

  老馬季雅眺望工地中央的土丘,隱約能看到“叛軍軍官”正在與另外兩人交談。

  從“叛軍軍官”的姿態來看,老馬季雅確信土丘上的另外兩人就是他此行必須拜訪的目標。然而守備工地的士兵已經注意到形跡可疑的己方三人,不斷投來警惕的目光。強行求見,很可能連聲音都無法傳進對方的耳朵就被投進監獄。

  老馬季雅下定決心,他擺了一下手:“先進城。”

  說罷,他一拉韁繩,頭也不回地走向阿爾忒彌斯。

  勞爾不甘心地看向老塔索,后者用手勢示意勞爾少安勿躁,兩人無言地跟著家主向城內走去。

  與此同時,在塵土飛揚的施工現場,馬季雅·帕爾半佝僂著身體,呆若木雞地瞪著工地南邊的大道。

  汗液和浮土在他的皮膚上混合,幾乎把他變成一個泥人;濕透的衣服更像是吸飽水分的草紙,緊緊黏在他的后背。

  “當啷”一聲,鐵鍬從馬季雅·帕爾的手里掉到地上。

  “我…我好像看到我爸爸…還有我弟弟…”馬季雅·帕爾顫抖著指向遠方,聲音里帶著哭腔:“但…但他們又走了…”

  “馬季雅中尉!”

  塵埃中,另一個同樣狼狽不堪的男人把十字鎬重重砸進土里,挺直腰桿,擦了一把額頭的汗。

  他剮了一眼工地中央的小土包上的某位學弟,憤憤地啐了一口:

  “儀表!”

  如果人的雙眼當真能夠射出光線,那么杉德爾少校一個人就可以把某人的上衣點著。

  但是很可惜,“目光”只是一種修辭手法,溫特斯·蒙塔涅自然也就無法被某位高年級學長的怒目所刺痛。

  相反,皮埃爾的歸來讓溫特斯的臉上不自覺帶上笑容。

  風塵仆仆的皮埃爾先是向溫特斯問候,然后又向梅森保民官行禮。

  “辛苦了。”梅森拉了一下帽檐,頷首回禮。

  溫特斯則取出水壺遞給皮埃爾,好奇地問:“沒順路回狼鎮看一眼?”

  皮埃爾接過水袋,但是沒喝,像是面對質詢一般肅敬地回答:“只在熱沃丹歇了一天馬。”

  溫特斯無奈地搖了搖頭,有些感慨地說:“有機會回家,就多回去看看。說不定從什么時候開始,再想見一面都很困難。”

  梅森也不由得輕聲嘆了口氣。

  “是。”皮埃爾立正回答。然后他解開腰畔的文件囊,從中取出一沓漆封的信呈上:“這些是貝里昂先生和波爾坦先生的回信,以及紹沙先生、老普利斯金先生以及熱沃丹的諸位紳士委托我呈送給您的信件。”

  溫特斯把信拿在手里,卻不拆開看,而是直接笑著問皮埃爾:“對于木桶的訂單,貝里昂和波爾坦怎么說?”

  “貝里昂先生什么也沒說,只說他會盡力。反倒是波爾坦老先生很興奮,立刻就要召集人手開干。波爾坦老先生還想要更多的俘虜和勞力。”皮埃爾停頓了一下,謹慎地補充道:“信里應該說的更仔細。”

  溫特斯瞄了一眼手上那厚厚一沓信,輕咳了一聲:“我會看的。”

  皮埃爾又從懷里小心取出一份用信封裝的信呈上:“這是納瓦雷女士托我轉交給您的信。”

  溫特斯立刻來了精神,他坦然自若地將手上的信全都塞到梅森學長懷里,接過安娜的信當場拆看。

  皮埃爾瞟到梅森保民官的青筋畢露的額頭,就知道后者已是滿腔怒火,只是礙于自己在場不便發作。又見蒙塔涅保民官正在專心致志地讀心,于是非常識趣地告退。

  “去吧。”溫特斯放下信,囑咐道:“注意休息。”

  皮埃爾抬手敬禮,上馬離去。

  等到皮埃爾走遠,梅森立即挽起袖子:“你現在連信都懶得看嗎?”

  “這些都是公文。”溫特斯仔細收起安娜的家信:“自然該由您拆閱歸檔。”

  “公文?”梅森氣得發笑:“你以為我分不清公私?”

  溫特斯不解地反問:“不然呢?您覺得他們會和我聊日常瑣碎?利益往來、禮節問候若不是公文,還能是什么?如果我自行拆閱,就有私相授受的嫌疑。所以不交給您歸檔才叫公私不分。”

  梅森一時間想不出反駁的話。

  溫特斯更有條理地說出了梅森一直以來的模糊想法,事實上,他贊同溫特斯的觀點——決策者收取和發出的所有信息都應該由一個專職機構負責記錄和歸檔,特別是對于軍事決策者來說。

  “就一次。”溫特斯趁熱打鐵,真誠保證:“就這一次!”

  “好吧。”梅森將厚厚一沓信放入自己的鞍袋。與此同時,另一件事占據了他的腦海,于是他假裝不經意地問溫特斯:“為什么我總感覺米切爾先生變得拘謹很多,不像以前那樣…”

  溫特斯寬容地笑了起來:“您還是直接問——為什么皮埃爾和我不親近了?”

  梅森沒料到溫特斯會如此直白地挑破窗紙,他遲疑地問:“對,你們以前不是很親密嗎?他可是你手把手帶出來的。”

  “孩子長大了。”溫特斯故作老氣:“總不能還要他撒嬌、扮乖、給客人表演才藝吧?”

  梅森啞然失笑。

  溫特斯卻收起笑意,正色道:“皮埃爾已經是一個成人——我不僅是指在歲數上成年,也不僅是指在心境上成年,更是指在權利和地位上成年。他需要的不是關愛和照料,而是一個成人對另一個成人的尊重與認可,所以他自然會在我面前表現得嚴肅、克制。”

  “可這就說明我們不親近了嗎?”溫特斯略一停頓,看著學長的眼睛,眼角重新泛起笑意:“我反而覺得,比起過去,現在的皮埃爾和我更加親近。因為我知道他已經‘成年’,不再需要我的‘看顧’。我可以充分地信任他,向他托付重擔,這不是親近,又是什么呢?”

  聽罷溫特斯的長篇大論,梅森學長醞釀許久,方才神情復雜地給出評論:“我現在相信——小米切爾先生是你手把手帶出來的。”

  “承蒙夸獎。”溫特斯夸張地脫帽行禮。

  “并且,我現在更加相信巴德的觀點。”梅森哭笑不得:“你的確有點過于偏愛小米切爾先生。”

  “哪有?!”

  說話間,一個騎手牽著馬跑出城門,笨拙地爬上馬背,一路狂奔到工地中央的土丘。

  馬兒累得口里直流白沫,鼻子呼呼往外噴氣。

  馬背上的侯德爾也汗淋淋的,全身衣服像是剛剛從水里撈出來。

  “閣下。”侯德爾跳下搖擺不定的馬鞍,上氣不接下氣地匯報:“那個…那個…今天一輛都沒賣出去。”

  溫特斯板著臉,佯裝聽不清:“什么?”

  “一輛都沒賣出去…”

  溫特斯加重了語氣:“什么?!”

  “報告!”侯德爾立正站好,哭喪著臉,大喊回答:“您的犁車!今天一輛都沒賣出去!”

  溫特斯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回答問題就要這樣,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要清晰無誤地說出來。”

  “是。”侯德爾咧嘴一笑。

  然而下一秒,保民官閣下又發問:“為什么一輛都沒賣出去?”

  侯德爾傻了眼,他無措地縮起肩膀和脖子,求助地看向梅森保民官。

  梅森見狀不忍,于是輕聲提醒:“實話實說。”

  “我不知道。”侯德爾小聲回答。

  “什么?”溫特斯皺眉問。

  “報告。”侯德爾豁出去大喊:“我不知道。”

  “行了。”溫特斯擺了擺手:“去找其他人吧。”

  侯德爾難掩心中狂喜,他忙不迭地踏鐙上馬,第一時間逃之夭夭,甚至忘記了行禮。

  “您看到沒有?”溫特斯的冷臉冰消雪融,他笑著對學長說:“這就是‘未成年人’。”

  梅森望著侯德爾又可憐又滑稽的背影,又想起溫特斯對待皮埃爾的親切態度,不由得為侯德爾鳴不平:“你干嘛總是嚇唬他?”

  “這小子很容易得意忘形,必須嚴加約束。”溫特斯不以為意:“再說我們入學的時候,教員、學長不也是這樣和我們開玩笑?而且…”

  突然,溫特斯突然感到手臂傳來一股巨大的握力。他轉過頭,正迎上梅森學長的怒視。

  “答應我一件事。”梅森一字一句地說。

  溫特斯不自覺恭順起來:“您…請講。”

  “你以后要是有了孩子。”梅森鄭重其辭:“一定要讓納瓦雷小姐負責教育。”

  “為什么?”

  “你別問為什么!你只要答應我就行了!”

  “總得告訴我理由?!”

  “答應我!答應我!”

  當兩位保民官還在為教育方式而爭執不下的時候,順利入城的老馬季雅見到了他的故交、摯友——阿爾忒彌斯市政委員法耶卡。

  “別指望了。”一聽老朋友的來意,法耶卡當即回答:“血狼絕無可能讓你贖走馬季雅·帕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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