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萬丈,戰旗飄揚。
沃涅郡駐屯官杉德爾少校使勁搓了搓眼睛。
各郡守備部隊要么打白底紅紋旗,要么打青底四分旗,使用深藍色旗幟的軍隊在新墾地只有鐵峰郡叛軍一家,再無分號。
門被轟然撞開。
杉德爾縱身撲向掛在衣架上的軍刀。
但闖進臥室的人沒有大喊“投降不殺”,而是帶著哭腔匯報:“不好啦!少校!叛軍來了!叛軍上城墻了!”
杉德爾聞聲扔掉軍刀,反手抄起褲子,抬腿往里鉆。
“我看到了!”少校沉聲回答,隨即嚴厲地呵斥來者:“儀態!馬季雅中尉!”
被點名的中尉哆嗦了一下,緊忙立正站好,歪歪扭扭敬了個禮。
在先前進剿鐵峰郡的作戰中,沃涅郡守備部隊全軍覆沒,原有的軍官團被一掃而空。
拜叛軍所賜,新墾地軍團總部重建沃涅郡駐屯所時,不得不聘用大量委任軍官以填充指揮層——順帶募集軍費。
馬季雅·帕爾就是在這次擴軍中“幸運”躋身軍官階層,因為捐錢捐得特別多,甚至被直接任命為中尉。
對于這位屬下的履歷,杉德爾不甚了解。
但是對于馬季雅中尉的能力,少校再清楚不過。
所以杉德爾少校也不想跟一個用錢買官的家伙浪費口水,直接問后者:“秋柯上尉在哪?”
馬季雅拼命搖頭:“不…不知道。”
杉德爾一陣火大。秋柯是城中除了他本人以外唯一的正式軍官,而且是少校的副手。聯絡不到秋柯上尉,就等于指揮系統癱瘓了一半。
“今晚誰值夜?”少校又問。
馬季雅呆住,吞了口唾沫,低頭回答:“不…不知道。”
杉德爾的喉嚨里傳出一陣惱怒的低吼,他一絲不茍地扣上最后幾粒扣子,用力扎緊腰帶,從床上拿起軍刀。
“走!”少校一揮手,看也不看中尉一眼,大步流星走出了臥室。
屋外,駐防營地已經亂作一團。
警鐘催命似的在敲,尖利的哨聲一次比一次響。
衣衫不整的士兵跌跌撞撞跑出營房,亂糟糟地涌入操場。
天已經大亮,但是仍然有人叫嚷著要點火。軍械軍士想要下發彈藥,卻不知道武庫鑰匙在何方。
遠處,戰鼓聲如雷霆滾滾。
門外,從城墻逃回來的潰兵正在哭喊著拍打營門。
沸沸揚揚的噪音、天崩地裂的景象,一股腦地打在踏出營房的杉德爾少校身上。
杉德爾少校頓時一陣劇烈的頭疼:“叛軍怎么會在阿爾忒彌斯?他們不是在打楓葉堡?警戒哨是干什么吃的?!斯庫爾是干什么吃的?!”
“不知道,少校。”微弱的聲音從身后飄來,馬季雅把少校的話當成了對自己的質問,他眼含淚水,顫抖著回答:“我不知道。”
看到中尉這副凄慘模樣,杉德爾也有一點于心不忍。
“儀態。”他冷冷地說:“中尉。”
馬季雅緊忙抹掉眼淚。
杉德爾少校帶著中尉,三步并作兩步登上營墻。
望著插上城頭的海藍色軍旗,又看了一眼太陽,少校猛然醒悟。
“他媽的。”一再強調儀態的少校,這下也忍不住大罵:“天殺的叛軍,他們是從熱沃丹來的!”
杉德爾少校的判斷沒有錯,只是對得不完整。
因為并非所有出現在阿爾忒彌斯城外的“叛軍”都來自熱沃丹,至少騎馬的那些不是。
當從熱沃丹出發的士兵使用裝滿土石的筐籠填平壕溝,推著云梯登上城墻的時候,還有大批自楓石城奔襲而來的騎兵正在城外眼巴巴地等著。
而在鐵峰郡騎兵后方不到一里處的小丘上,溫特斯·蒙塔涅也在等待。
戰亂對于新墾地造成了立竿見影的影響。
在過去,只有一小部分歲數比新墾地行省還大的舊殖民地,才留存有當年為了防備赫德人襲擾而修建的城墻。
如今,面對迫在眉睫的戰爭威脅,幾乎所有城鎮都在恐慌中緊急增筑了防御設施。
即使是僅有十幾戶人家的定居點,也都被木墻圍了起來。
“阿爾忒彌斯”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她誕生于新時代,在和平中長大,從未經歷過戰火,自然也不會防備刀兵之災。
因此阿爾忒彌斯沒有明顯的邊界,石頭和木頭的建筑從城市的起點向外延伸,自然而然地過渡到郊區的農場。
但是現在,一道高墻突兀將阿爾忒彌斯分割為城內、城外兩部分。
城墻大約四米高、兩米厚,通過在兩層木圍墻之間填充干草和黏土再夯實的方式修筑而成。墻體內側有木制腳架以增加城頭寬度。
城墻附近的農舍、倉房都被無情地拆毀,以避免被攻城者利用。
修造者還非常巧妙地把安雅河水抬入地勢較高的城壕,將干壕升級為護城河。
位于城內的原有軍營也被改造、加固,使其具備防御能力,與城墻形成“內外城”的結構。
如此一來,既增加了防御縱深,避免出現城墻一點被破便全線潰敗的情況;又可以震懾某些心懷不軌的城內居民。
然而,修造者的種種努力在溫特斯看來,只是把“很差”變成了“差”。
建造者幾乎沒有考慮過攻城方攜帶火炮的情況,各項設計都是為了應對輕步兵的進攻。
甚至從實戰表現來看,阿爾忒彌斯的城防設施連輕步兵的突襲也應付不了。
遙望槍火閃動的城墻,聯盟兇名最盛的施法者輕輕敲著劍柄,不時低頭查看手中的紐倫鐘。
在他身下,長風似乎被主人的情緒所傳染,不安分地左顧右盼,憋著勁想要咬點什么。
然而隨行衛隊中不管是人類還是馬兒,都知道血狼的寶駒是個脾氣很壞又好斗的家伙,所以全躲得遠遠的。
只有侯德爾還不清楚長風的危險,輕輕抽打著分給他的灰毛母馬走上前來。
“閣下。”侯德爾警覺地問:“您是不是又想要…親臨一線?”
溫特斯瞥了侯德爾一眼,后者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長風也噴著響鼻,嚇得可憐的灰毛母馬一個勁往邊上退。
侯德爾打心眼里想找個地縫藏進去,但是保護血狼是他的職責所在,他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拖延時間。
“閣下,出發前,梅森保民官對我們講。”侯德爾不敢正面勸阻,于是改為采取迂回戰術,發動道德綁架,可憐巴巴地說:“他拿您沒辦法,但他有的是辦法收拾我們。”
長風“唏律律”呼出一口熱氣,雖然它好斗,但還不至于欺負一匹小母馬。
溫特斯則被氣得直笑,他收起紐倫鐘,看著侯德爾,刨根究底地問:“那你倒是說說,為什么我不能親自上陣?”
侯德爾不假思索就想回答:“當然因為害怕您萬一有個什么閃失啊!”
但是話還沒說出口,他就發覺有些不妥——戰無不勝的血狼怎會有閃失?
既然血狼是所向無敵的,那么阻止蒙塔涅保民官上陣的理由就不成立;
如果蒙塔涅保民官上陣也可能像普通士兵一樣陣亡,那么他就不是鐵峰郡士兵堅信的所向無敵的血狼。
侯德爾一時間理不清頭緒,干脆把道理統統丟到一旁。
他垂下頭,小聲說道:“您不知道,就河谷村那一次,我感覺天都塌下來了。”
“哪次?”溫特斯初時還沒反應過來,但是肋下的痛感提醒了他:“哦,那次…不至于的。”
“不至于?至于!太至于了!”侯德爾急切地反駁:“您不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我那時腦子里就一個念頭,‘完了,全都完了’。其他兄弟也是,那個詞怎么說來著——哦,對!萬念俱灰!”
溫特斯啞然失笑,他給預備學員耐心地解釋:“軍隊有很完善的制度,不會因為失去一名統帥而瓦解。就算我真的陣亡,指揮權也可以向下延遞,梅森保民官、切里尼保民官都可以接替我指揮作戰。”
“閣下!不要提那個詞!”侯德爾捂起耳朵,表情變得扭曲而痛苦,仿佛正在竭力把“陣亡”一詞從記憶里面抹去。
“不一樣的。”侯德爾拼命搖頭:“不一樣的。”
溫特斯注視著侯德爾——他已經很久沒有和部下有過這樣的談話。
不必他人提醒,溫特斯自己就能感覺到,他在軍中的地位正在變得微妙。
他不像安德烈,戰士們畏懼安德烈,又想要討好安德烈;
他也不像梅森,戰士們一點也不怕梅森,但是他們愛戴梅森。
心底里,溫特斯隱隱羨慕他的同伴,因為他所感受到的目光和梅森、安德烈以及其他所有人感受到的都不一樣。
他不懷疑,他的戰士會毫不猶豫地執行他的命令,前赴后繼、死不旋踵;
但是他也清楚地意識到,大家永遠沒有辦法像同安德烈、同梅森那樣親密地同他相處。
投向他的目光中不僅飽含敬意,還蘊藏著期許。
人們希望:眼中的“血狼”,正是心中的模樣。
他不能是活潑而快樂的,必須是深沉而莊重的,最好蓄起胡須再禿一點頂,仿佛生下來就是一副威嚴模樣。
所以像這樣以平等人格與部下的交談,溫特斯已經很久沒有進行過。
溫特斯不想破壞難得的交流機會。于是他捉弄似的問侯德爾:“你是在暗示梅森保民官和切里尼保民官的能力不足?”
“我…我什么時候這樣說過?”侯德爾急了。
“那你最好說清楚。”溫特斯活動了一下已經僵硬的腰背,笑著說:“到底哪里不一樣?”
侯德爾陷入沉默,他低頭想了好久,方才低聲回答:“河谷村那一仗,上陣之前,塔馬斯營長跟我們說,‘如果你們不知道為什么而戰,就告訴自己為血狼而戰’。他沒說為梅森保民官而戰,也沒說為切里尼保民官而戰,他說‘為血狼而戰’。”
侯德爾停頓了一下,有些更咽地繼續說道:“我當時懵懵懂懂,過后才想明白。塔馬斯營長的意思其實是說,‘前面就是戰場了,是一眨眼就能讓你沒了小命的地方。但是沒有關系,就算我們死了,死的也是有價值的。我們是為了血狼而死,不是白白地死掉’。”
溫特斯未曾想過面前的預備學員會給出這樣一份回答,他也陷入沉默。
“有人說分地而打仗,有人說為了升官而打仗。可是分到再多的地、做再大的官,命都丟了又有什么用?打赫德人、打官軍、還有現在打沃涅郡,說一千道一萬,我們是為了您而戰。所以,我想問清楚。”侯德爾鼓足勇氣,直勾勾地看著血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您又是為了什么而戰?”
小丘上寂然無聲,長風垂著頭,耳朵也低了下來。
“我想給你答案,但我又覺得我要給你的答案太空泛、太虛偽。”溫特斯輕聲說,他喃喃自語:“是否存在真正的利他主義?還是說我只是在滿足自己的虛榮?”
他無言半晌,抬起頭看著侯德爾,懇求道:“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找到答案的。”
侯德爾擦掉眼淚,茫然地點了點頭。
前方,隨著門樓上的新墾地軍團的旗幟被拔掉,阿爾忒彌斯城南門的吊橋轟然墜地。
等候已久的鐵峰郡騎兵頃刻間爆發出響徹云霄的歡呼。
未及歡呼聲散去,鐵峰郡騎兵各部已經在軍旗的引導下,井然有序地分批進入城市。
溫特斯拿出紐倫鐘掃了一眼——比預期時間要久,但還在計劃范圍內。
“你還能騎馬嗎?”溫特斯問侯德爾。
侯德爾愣了一下,旋即使勁吸了一口鼻涕,將剛剛的傷感和眼淚一起咽進肚子,果決回答:“能!”
不過他緊接著又苦著臉抱怨:“但是,閣下,我真的覺得我的蛋已經碎了。”
溫特斯不禁莞爾:“告訴過你,不要‘坐在馬鞍上’,要‘蹲在馬鐙上’。學著和馬背一同抬起,再自然下落…”
侯德爾點頭如小雞啄米。
“算了,多騎一段時間你自然就會懂。實在不行,去站兩天樁。”溫特斯拿出隨身的小本子和石墨條,匆匆寫下幾行字,然后整頁紙撕下來交給侯德爾,又把一個鞍袋放到侯德爾手里:“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給你——進城,找到蘭尼斯,把這份手令和這個鞍袋給他。”
侯德爾抬手敬禮,跟隨最后一隊騎兵進入了阿爾忒彌斯。
城內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鐵峰郡騎兵在大街上橫沖直撞,四處抓俘虜。從城墻上退下來的沃涅郡潰兵則一股腦地逃向軍營。
侯德爾逮到誰問誰,終于在北門找到了押著俘虜走下塔樓的五營長蘭尼斯。
他徑直上前,敬了個禮,把血狼的手令和鞍袋交給了五營長。
當兄弟部隊前去參加決定新墾地歸屬的會戰時,五營默默地留守熱沃丹。
雖說守家責任重大而且較為安全,但是當捷報送回鐵峰郡時,第五營的指揮員和戰斗員還是不免生出一種被拋棄、被遺忘的失落感。
所以這一次打沃涅郡,第五營上下都憋足了勁。
看到蘭尼斯收到手令以后眉頭緊鎖,一名連長按捺不住,擔憂地問:“是不是保民官擔心我們吃虧,讓我們收攏部隊等候援軍?”
其他連長聞言,眼中也流露出失望和無奈。
對于一座城市來說,一個營的兵力還是太少。
按照原定計劃,五營只要能夠奇襲拿下城門便是首功,對城內軍營的攻堅戰將會交給后續部隊。
“不是。”蘭尼斯深吸一口氣,鄭重地打開鞍袋,將里面的錦緞展開。
五營的三個連長以及侯德爾,全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因為蘭尼斯手中拿著的是一面旗幟,一面原本是青色卻被鮮血染成暗紅的旗幟,她的邊緣因為遭火焚而卷曲,她的表面因為身經百戰而破損。其上的每一塊紅斑都代表一次血戰,每一個彈孔都意味著一次勝利。
這是血狼的旗幟,鐵峰郡新軍的圣物。
“血狼讓我們不必等待援軍。”蘭尼斯的雙臂微微顫抖,他將目光投向城市中央的軍營,眼中有火在燃燒:“一鼓作氣,全取阿爾忒彌斯!”
當鐵峰郡新軍攻入沃涅郡部隊最后的據點時,位于楓石城直轄區邊境上的雷群郡軍營也闖入一位不速之客。
“不讓我進去?”塞伯·卡靈頓少校瞪起眼睛,越過值日尉官的肩膀,直接沖著中軍營帳大吼:“那就叫斯庫爾·梅克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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