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塵埃彌漫,遠處的戰況根本瞧不真切,只能看見殘破的軍旗在硝煙中時隱時現。
巴特·夏陵從山谷南側的高坡上火急火燎地跑了下來。
鐵峰郡的戰士同時在南岸和北岸開進,行軍縱隊一直延伸到山谷深處。
奔下山坡的巴特·夏陵粗暴地穿過行軍隊列,跳入激流之中,向著對岸艱難走去。守在山坡下的傳令兵和隨員不明所以,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山谷中水流湍急,河道被削得又深又陡。爬上北岸的巴特·夏陵來不及緩一緩,再次拔足狂奔,直至追到這支部隊的真正指揮者——塔馬斯面前。
“等一下。”巴特·夏陵抓住塔馬斯的胳膊,焦急地警告:“你、我,我們只有兩營人馬!”
正在系胸甲皮帶的塔馬斯頭也不抬地回答:“不到兩營,不少人掉隊了。”
“那就等他們跟上。”巴特·夏陵竭力試圖說服塔馬斯:“等保民官的前隊跟上!”
將四根皮帶全部扎緊的塔馬斯扯了一下護喉,確定甲片固定得很結實:“白山郡的人沒有時間等。”
巴特·夏陵一時語塞,他放低嗓門,以下屬的姿態請求:“至少…至少也讓大伙喘口氣。”
“更不行。”正在系胸甲皮帶的塔馬斯搖了搖頭,他抿了一下干枯的嘴唇,憂傷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部下們,低沉但是堅決地拒絕了巴特·夏陵的請求:“如果我們現在休息,只要一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在塔馬斯和巴特·夏陵周圍,來自鐵峰郡的士兵們正在山谷出口的一小塊平地上整備武器、穿戴盔甲。火槍手們從手腕解下火繩,像是分享美酒一樣傳遞火種,分發彈藥。
每個戰士的臉上都帶著難以隱藏的倦色,但是手上動作依然利落、迅速。
比起遠處傳來的雜亂噪音,山谷出口異常安靜,除了偶爾的簡短問答,只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
塔馬斯和巴特·夏陵的部隊出現在此地,既是巧合,也有必然。
巧合在于:他們是跟著“第六軍團”的迂回部隊來到的戰場。
溫特斯·蒙塔涅為鐵峰郡軍各部規劃的集結地點在蛇澤,因為鐵峰郡軍指揮層一致同意,博德部和薩內爾部將會在蛇澤境內遭遇——無論是行軍能力、道路狀況還是巴澤瑙爾方向的信息,都將會戰地點指向那里。
然而當鐵峰郡步兵連夜翻越銀雀山東段以后,先遣斥候送回了顛覆性的劇情:薩內爾部過蛇澤而不入,正直撲長湖鎮,且其兵力規模比最不負責任的事前猜測還要更龐大。
當夜凌晨,塔馬斯和巴特·夏陵先后收到艱難送來的緊急命令:全軍轉向,馳援長湖。
于是,沿著分水嶺向蛇澤進發的鐵峰郡軍調轉方向,原本擔任后隊的一營和二營,頃刻間成為全軍先鋒。
也就是在尋找出山路線的時候,塔馬斯和巴特·夏陵發現了向河谷村后方迂回的“第六軍團”。
兩人當機立斷:跟上敵人。
由于“第六軍團”兜了個大圈子,而鐵峰郡軍走山谷直出銀雀山,所以后者沒有被甩開太遠,兩支部隊幾乎是前后腳抵達河谷村戰場。
這便是偶然中的必然:敵人在哪里,鐵峰郡軍就去哪里。
但是,他們只有兩個營的兵力——準確來說,不到兩營。
這一點,巴特·夏陵比塔馬斯更加清楚。面對固執、死板卻又比自己的指揮序位靠前的一營長,巴特·夏陵已經耗盡耐心。
巴特·夏陵指著山谷,沖著在場最高指揮官低吼:“你的人!我的人!少說有三分之一迷路、掉隊、失蹤!還有不知道多少人找不到自己的連、帳,只是在咬牙跟著走!”
“所以不用方陣,也用不了。”塔馬斯并未因為二營長的冒犯而惱火,他撿起一根木棍,蹲在地上畫出陣形,抬起頭看著老戰友,努力解釋:“我們要用橫隊迎戰,一前,一后。”
“敵軍還有騎兵!”
“用齊射擊退他們,就像演練的那樣。”
“只是演練!從沒實戰過!”
塔馬斯站起身,頓了一下,緩緩說道:“那今天就要試試了。”
巴特·夏陵快要被一營長逼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把塔馬斯拽到無人處,說出了埋藏在種種合理借口下的真正理由:“我剛上山看過戰況!再等一等!”
塔馬斯不解:“白山郡的部隊等不起。”
“他們還能堅持。”巴特·夏陵鐵青著臉::“所以我要你再!等!一!等!”
塔馬斯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直截了當地問:“你想等他們流更多的血?”
“他們流的血越多,我們流的血就越少,現在是,將來更是。”
塔馬斯垂下眼睛:“但是百夫長給我們的命令是‘逢敵便戰’。”
“你怎么就不明白?遲早白山郡、雷群郡、邊江郡也會成為百夫長的敵人!”巴特·夏陵一字一頓:“遲早的!”
塔馬斯低著頭,一言不發。
巴特·夏陵的聲音也變得低沉:“百夫長是英雄,你是好人,做違背良心的決定會讓你們痛苦,所以就我來吧,你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頭上…”
巴特·夏陵的話語被打斷了,塔馬斯把手搭在老戰友肩上,不再讓后者說下去。
抬起頭來時,塔馬斯的眼神一如往常堅定,他平靜地說:“就算成為敵人,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今日我們和他們是同袍戰友,百夫長給我的命令是‘馳援友軍,逢敵便戰’,那我就要執行它。”
說罷,塔馬斯碰了碰巴特·夏陵的肩膀,轉身走向山谷出口。
巴特·夏陵攥緊拳頭,狠狠跺了下腳,跟了上去。
猴子和帕科在行軍縱隊最后面,當他們走出山谷時,先頭出來的戰友們已經列好隊,眼看就要出擊了。
雖然出發時上頭下令盡可能輕裝,但是眾人還是多少帶了點吃喝、雜物。
等到真要上陣,這些東西就不能再背著。所以此刻,鐵峰郡士兵扔下的攜具在山谷出口堆成一小堆,由專人看管著。
猴子拽著帕科跌跌撞撞跑到行李堆前,想扔掉背囊卻發現系了死結,怎么也解不開,急得他直罵:“媽的!媽的!媽的!”
猴子和帕科原本在行軍縱隊前列,可是下山的時候,新兵蛋子帕科腳下一滑,摔進了獵人小徑土溝。
等猴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帕科弄上來的時候,隊伍已經不知道走出多遠,猴子也和魯西榮軍士還有他的那帳人分散了。
于是猴子和帕科只能混進隊伍里,繼續往前走。
猴子想解開繩結,發現系得太死。想用牙咬,又夠不著。他氣得沖帕科一伸手:“刀!刀!給我刀!”
帕科緊忙翻出一把小刀,遞了過來。
猴子直接割開繩索,把背囊甩向行李堆,抓起劍鞘、按著頭盔,邁開酸痛的腿就往出擊陣地跑。
帕科扛著短矛,慌忙跟在后面。
戰友們已經在山谷出口列成兩條橫隊,兩隊之間約莫三十步,每隊三排。
猴子跑到兩條橫隊之間,只見每一隊里面都有熟面孔,也都有生面孔,令他分不清到底哪一隊是一營、哪一隊是二營。
一名頭戴翎羽盔的委任軍官扶著佩劍,箭步走向二人,厲聲呵斥:“你們是哪個連的?”
“他們是我的人,長官。”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之前走散了,我這就帶他們歸隊。”
一聽到這個聲音,猴子頓時感覺無比的心安,新兵蛋子帕科更是差點哭了出來。
只見老軍士魯西榮擠出人墻,朝猴子和帕科快步走了過來。
猴子剛想開口,卻看見老軍士狠狠瞪了他一眼,于是又把話咽了回去。
魯西榮把猴子和帕科拽到隊列后面,這才領著兩人往南走。
在第二條橫隊的最南端,猴子見到了同帳戰友和連里其他人,雖然是在戰場上,他卻莫名生出一種回家的感覺。
魯西榮轉過身,看著猴子。大戰在即,老軍士的話也變得很少,他只是嘆了口氣:“你還是跟上來了,傻小子。”
猴子擦了一把眼睛,渾然不覺老軍士語氣中的失落,仍舊沉浸在興奮的情緒中,他大笑著說:“當然啦!想甩掉我,哪有那么容易?”
“歸隊吧。”魯西榮擺了一下手。
“是!”猴子嬉皮笑臉地敬了個禮,拉著新兵帕科擠進人墻。
同帳戰友給他們讓出位置,第一連所在的橫隊泛起一陣波浪,又很快恢復刀削似的筆直。
一停下腳步,疲倦感便緊跟著涌入體內。
原本猴子一路追趕隊伍,雖然汗流浹背,但還有力氣走下去。如今歸了隊,他反而感覺手臂、胳膊都沉重得像灌了鉛。眼皮也有點睜不開,只想躺下美美睡一覺。
更不要說,猴子現在身上空蕩蕩的,除了衣服鞋子只有一頂頭盔、一把劍,令他多少有點不適應。
因為攜帶超長槍翻山穿林極為不便,所以各連隊的長槍都被提前收了起來,交給輜重隊先行帶走。
不僅是結陣用的超長槍,因為馱馬走不了獵人小徑,所以長矛手們也不得不將自己的盔甲交給輜重隊。
然而上頭臨時改變了行軍路線,現在誰也不知道輜重隊跑去了哪里。
猴子的大部分戰友現在也只有一頂頭盔和一把隨身攜帶的短兵器。少部分有短矛和長戟的人,都被安排在了隊列兩端。
猴子不安地扯了一下領子,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他裝作滿不在乎地看向兩邊的戰友,卻發現同帳戰友的眼神中同樣帶著不安、焦慮和疲憊。
但是不知為什么,看到朝夕相處的戰友的面孔,猴子不再像剛才那樣害怕了。
這時,有人在背后捅了捅猴子。
猴子轉頭一看,是帕科。
帕科捧著一個大包裹,怯生生地說:“鍋長,您的板甲。”
“嘿!”猴子拍了一下腦門,笑逐顏開:“我都差點給忘了。”
大頭兵的盔甲都交給輜重隊搬運,但是軍官和軍士們的盔甲因為有大頭兵給背著,所以都留了下來。
猴子雖然只是鍋長,但他鉆了個空子,央求魯西榮軍士,拍胸脯保證不會把盔甲半路丟掉,把他的盔甲也留了下來。
不過背盔甲的人當然不是猴子自己——他也背不動。傻小子帕科有的是勁,昨晚就是他背著猴子的盔甲翻山越嶺。
猴子打開包裹,拿起板甲就往身上套,帕科幫著他扎皮帶、系扣子。
但是很快,猴子的動作就停了下來,他瞄了帕科一眼,看了看隊伍盡頭的短矛手們,最后的目光停留在泛著黯淡的光的胸甲上。
短暫的思想斗爭以后,猴子脫掉胸甲,往帕科身上一推,咧嘴一笑:“你穿!”
“我穿?”帕科瞪大了眼睛:“可這是您的板甲。”
“不是你背過來的嗎?”猴子大大咧咧地說:“那就你穿。”
“可…可您是鍋長…”
猴子瞪起眼睛,拿出老兵的派頭,一下子把帕克的話都堵了回去:“你穿不穿嘛?”
帕科低下了頭。
猴子見狀,直接把胸甲往帕科身上套,幫帕科系上扣子,嘴里一個勁念叨:“嘿,給你穿這套,還有點小呢…你是短矛手,你更需要這個…”
就在這時,低沉的長號聲響起。
所有鐵峰郡士兵心中一凜,旋即抖擻起精神。
要出擊了。
遠處的敵人已然從最初發現鐵峰郡軍的驚慌中恢復,不止有一面軍旗開始緩緩向山谷出口方向移動,這意味著敵軍統帥正在調整部署。
“可以了。”塔馬斯最后清點了一遍兵力,對巴特·夏陵說:“不必再等。”
事已至此,巴特·夏陵也不再說什么,他扣上頭盔:“好,我來帶前隊,你來帶后隊。”
“不。”塔馬斯輕輕地說:“你比我更有用,我來帶前隊。”
說罷,也不管二營長還有什么意見,塔馬斯提起佩劍,大步流星走向鐵峰郡的軍陣。
站在軍陣正前方,看著部下的面孔,塔馬斯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臨陣鼓動不是他的強項,沉默片刻以后,他緩慢但是堅定地高聲問:
“在蒙塔涅保民官麾下,你們有沒有打過敗仗?”
回答他的是驚天動地的吶喊:
“沒有!”
回答的聲音如此嘹亮,以至于戰場的雜音都被壓倒。
那些剛剛加入鐵峰郡軍的前俘虜,許多人不敢開口。但是每一個“老兵”,都在發自內心地吶喊。站在第二橫隊的猴子,喊得尤其響亮。
“今天。”塔馬斯的語氣中沒有半分動搖:“我們也不會打敗仗。”
說罷,他轉過身去,但是停頓了片刻,他又轉回身來。
這次,一營長的眼中含著熱淚:“如果,你們不知道為什么而戰,那就告訴自己,你在為溫特斯·蒙塔涅而戰!”
“勝利!”有人在低聲念誦。
“勝利!!”有人在高聲宣告。
“勝利!!!”每一個鐵峰郡士兵都在用盡全力吶喊。
塔馬斯拔出佩劍,扔掉劍鞘,他沒有走入隊列,更沒有退入隊列后方,而是站在軍陣的正前方,面對著敵人,率先踏入戰場:
“前進!”
震天的戰鼓擂響,鐵峰郡步兵,開始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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