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薩·阿多尼斯緊抱雙臂,低頭聽著從河岸傳來的有氣無力的槍聲。他的頭皮上遍布著正在滲血的新鮮抓痕,令人怵目驚心。
每當蓋薩思考的時候,他就會下意識撓腦袋。但是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尚屬首次。
蓋薩的指甲并不長,只是他根本沒意識到他使了多大的力氣——或者是他正需要一些疼痛感。
上校周圍一點也不安靜,卻壓抑得讓人想嘔吐。離上校最近的傳令兵竭盡全力不發出任何噪音,因為誰也不想被上校注意到。
五個大隊的白山郡士兵在麥田里列陣,戰線從河谷村外的徒涉場一直延伸到農場邊緣的田埂。
他們的敵人同樣在對岸列陣,向北眺望,依稀能看見漂浮在白色煙霧中的槍尖。
而在兩軍長矛手和劍盾手的前方,火槍手們似乎在進行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火藥浪費比賽。
未鉆膛線的火繩槍精度有限,因此以防洪土堤為掩體的火槍手,本就很難抓住稍縱即逝的射擊窗口,命中同樣躲在田埂后面的敵方火槍手。
更不必說,耳畔此起彼伏的槍聲和充斥鼻腔的刺鼻硝煙,使得新兵不自覺心慌意亂。
大多是第一次上戰場的白山郡火槍手,只想要盡快把鉛彈打到對岸去,壓根顧不上仔細瞄準。
以至于槍聲最密集的河谷村上游,實際卻是整片戰場最被動、最僵持的區域。
一名騎手從遠處馳來,被游弋在農場外圍的哨騎截下。騎手一把扯掉綁在手臂上的紅色綢帶,揭開頭盔亮明身份,焦急地嚷了幾聲,旋即便被放行。
渡河偵察歸來的騎手直接來到蓋薩上校身旁,滾鞍下馬,聲音又急又低地報告:“是‘七先王旗’。”
“沒看錯?”蓋薩盯著騎手的眼睛。
“錯不了,白底圓紋軍旗,齊裝滿員的五個步兵大隊。”騎手毫不畏懼地與上校對視:“肯定是洛松上尉此前發現的那支迂回敵軍。”
蓋薩不置可否,又問:“指揮官是誰?”
“敵軍沒有亮出指揮官的個人旗幟,但是看他擺出的陣型,好像是想當縮頭烏龜。”騎手遲疑了一下,扭頭望向戰況未明的北分戰場,最終還是咬著后槽牙進言:
“長官,博德上校猜錯了,偽軍重兵不在左翼,而在右翼!對岸的敵軍明顯就是要拖住我們,等待他們的右翼擊潰斯庫爾上校的部隊。既然他們拿定主意不過河,那么我們就只能打過去!無論怎么樣,也總好過像現在這樣靜坐啊!”
蓋薩瞥了一眼心浮氣躁的部下:“有點耐心,沃辛頓少尉。”
“是。”沃辛頓強迫自己不露出失望情緒,抬手敬禮。
蓋薩正準備詢問更多細節,突然瞄見一名尉官伴著一名深綠色外套的傳訊騎兵馳下河谷村高地,直奔自己所在的位置。
傳訊騎兵帶來了白山郡軍官們期盼已久的口信:“長官,博德上校命您以三個大隊的兵力,渡河出擊。”
沃辛頓少尉握緊拳頭,低吼了一聲,然后眼巴巴看向蓋薩上校——無論博德給出什么命令,白山郡軍隊的最終指揮權還是在蓋薩上校手里。
蓋薩的目光陰晴不定,他轉頭看向與傳令兵一同返回的白山郡尉官,沉聲問:“只有三個大隊?”
“是。”尉官言之鑿鑿:“我親耳聽見博德上校下令。”
蓋薩沉默片刻,最后使勁在頭頂拍了一巴掌:“好!三個就三個!”
上校如同換了一個人,又找回那股蠻牛似的兇猛勁頭。他粗聲粗氣地一連下達多道命令,指示每一名軍官該做什么,調整每一個大隊乃至每一個百人隊的位置。
剛剛連喘氣都不敢大聲的總部屬員,不禁為之精神振奮。隨著白山郡指揮系統開始運轉,僵臥在南分戰場上的巨獸漸漸蘇醒。
河對岸的大議會軍火槍手最先發覺情況有異:對岸的蹄聲驟然變得密集;許多深綠色外套的身影在方陣之間穿梭;村莊邊緣的徒涉場后面,漂浮在煙霧中的長矛森林開始緩緩移動。
大議會軍的指揮官隨之改變部署,將大部分士兵調往徒涉場方向。
然而白山郡部隊的進攻并非從徒涉場——村莊上游最容易渡河的位置——發起。
沒有號聲、沒有鼓點,在大議會軍緊張調度的時候,位于南分戰場中央的白山郡部隊沖出硝煙,登上東岸。
當白山郡部隊終于打破僵局的時候,北分戰場的對決也進入最關鍵的時刻。
遵循著同一版本《軍團條令》編制而成的兩支軍隊,各個大隊配置的火槍手都不超過總兵力的三分之一。
這就意味著無論花費多少時間在射擊階段,他們最后都必須也只能通過肉搏戰擊潰對方。
于是乎,就算再不情愿、再不甘心,兩軍士卒也只能懷著極大的恐懼,伴隨鼓點走向彼此。
前三排士兵已經把長矛在肩膀高度放平,后邊手持長矛待命的士兵則保證他們不能后退。
就像兩片梳子齒對齒被擠到一起,閃著寒芒的矛頭一點點插進對方槍林的間隙,矛桿開始互相磕碰。
就像輕輕戰栗的超長槍,手握超長槍的士兵也在發抖。他們瞪大眼睛看著敵人同樣因恐懼而變形的五官,試探著挪動腳步,把矛尖伸向對方的同時也離對方越來越近。
當矛尖距離最前排士兵的胸膛只剩不到一臂距離時,一名士兵終于無法再忍受下去,大吼著推動超長槍刺向面前敵人的脖頸。
那吼聲引發了雪崩,霎時間戰場爆發出野獸似的狂嗥,雙方士兵嚎叫著用手中的兵器捅向敵人的面門、脖頸、大腿。
他們的陣型太緊密了,以至于每個人都躲無可躲、退無可退,一個人倒下,立刻就有另一個人頂上。
當閃著寒光的矛尖刺過來時,最前排的士兵唯一能報復殘忍命運的方式,就是舉起長矛不管不顧地刺回去。
使用同一版本《條令》還產生了另一個意料之外的后果,那就是兩軍配發的超長槍形制完全相同,誰也不能在槍身長度上占據優勢。
無論是哪一方的長矛手,當他能刺到敵人的時候,敵人的矛尖也一定能刺到他身上。
一些不能接受這種凄慘死法的士兵毅然舍棄長矛、拔出短劍,從樹蓋似的槍林下方爬向敵軍,舍命捅向最前排的敵人,然后也被敵人用短劍捅死。
與此同時,少數披堅執銳的劍盾手脫離本陣,在方陣邊緣與同樣意欲攻擊對方側翼的敵軍劍盾手纏斗在一處。
退入方陣的火槍手也加入混戰,他們把火繩槍架直接在前排長矛手的肩上開火。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多的敵人,根本不可能打不中,每聲槍響都必然伴隨一個敵人倒地。耳畔震耳欲聾的槍聲也讓充當支架的長矛兵眼冒金星、頭暈目眩。
有人破口大罵、有人詛咒神明、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精神崩潰…但是沒人在乎。
鉛彈飛出槍口,爆發出可怖的雷鳴;利刃劃過鐵甲,發出酸倒牙的尖響。
這些聲音旋即又被淹沒在無數種聲音之中,戰場仿佛被巨大的漩渦吞噬,沸反盈天又極端“安靜”。
因為每個人都只能聽見一種聲音——死亡的聲音。
人消失了,只剩下野獸相互廝殺。
這便是方陣對決,愚蠢又天才的戰術,將不確定性壓榨到最低,把戰斗變成存粹的消耗、把人命化為單純的數字。
一旦交戰進入這個階段,便會在幾分鐘之內分出勝負。因為即使不考慮士氣,如果這個階段持續的時間再長一些,就會有一方士兵徹底死光,而另一方的士兵也將所剩無幾。
而直至勝利女神拉開帷幕的前一刻,都不會有人知道哪方會首先崩潰。
在聯軍左翼中央方陣的正中央,斯庫爾上校騎在馬背上,聚精會神觀察著近在咫尺的血戰。
鉛子不斷從身畔掠過,四名同樣騎馬的劍盾手舉著覆鋼的圓盾保護上校,仍舊不免露出破綻。
方陣長三番五次懇請上校下馬,因為就算是方陣中央,距離敵軍火槍手也不會超過三十步,但都被斯庫爾回絕。
透過硝煙,斯庫爾看到一個士兵臉上被割開一道駭人的豁口,染血的牙齒裸露在外面;他看到一個胡須花白的老兵跪在地上,正在把流出來的腸子往肚子里面塞;他還看到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娃娃兵拖著血跡,哭喊爬向方陣內部,卻被后排的士兵無情踩踏,最終不再動彈。
然而這些慘烈景象全都不是斯庫爾·梅克倫所關心的東西。
斯庫爾上校硬著心腸,冷漠地清點敵方縱深、判斷誰在推進誰在后退。
兩個碰撞的方陣就像兩個齒輪,把活生生的人吞進去,吐出支離破碎的爛肉。
無比殘酷的消耗戰只進行了很短的時間,雙方站在前幾排的披甲長矛兵已快要死干凈。后備矛手被頂上戰線,而連一副鐵甲都沒有的他們死得更快。
斯庫爾敏銳地注意到一個細節:敵軍前排雙餉兵的胸甲上面,大都存在著未修補的凹陷或彈孔——并不是新添上去的,而是在方陣戰開始之前便存在著。
這就意味著這批軍械新近離開一個戰場,還沒來得及修繕,便立刻被投入另一個戰場。
結合此前獲知的“巴澤瑙爾爆發了攻城戰”的情報,斯庫爾判斷:整編新墾地軍團的部隊應當參與過巴澤瑙爾圍城戰。
然而他的判斷立刻在他的腦海中引出另一個問題。
煙幕散盡以后,斯庫爾清點過敵軍各方陣的士兵人數。他很確定,他面對的是六個齊裝滿員的步兵大隊。
一支剛剛經歷過一場圍城戰的部隊,怎么可能沒有出現任何傷亡?
斯庫爾在心中有了一個猜測,而他的猜測很快就被戰局走勢證實:
當前排的披甲兵消耗殆盡以后,將越來越多后備長矛手填入戰線的敵軍方陣迅速陷入頹勢。
棕衣士兵的方陣在動搖,最初只是一個士兵向后挪動腳步,很快雷群郡的士兵便都發覺敵人正在后退。
當一個人的挪步演變為一群人的后退,士氣的崩潰就像沖垮大壩的洪水一樣無可阻擋。
隨著一聲“各自逃命吧”的絕望大喊,斯庫爾上校當面的敵軍方陣頃刻間土崩瓦解。
棕衣士兵紛紛丟棄武器,轉身逃向河對岸,哪怕是持朱箭督戰的軍士也不能制止他們。
一個方陣的潰散,意味著整條戰線被鑿出一個缺口。
撤退的軍號聲傳入北分戰場所有人的耳膜,其他四個尚在鏖戰的大議會軍方陣為了不被包抄,紛紛脫離交戰,退往河岸。
在撤退的過程中,又有一個方陣崩潰。對于死亡的恐懼壓倒了對于刑罰的敬畏,士兵們爭先恐后地逃命。
聯軍左翼爆發出一陣響徹云霄的歡呼,還活著的雷群郡和邊江郡士兵在慶祝、在發泄、在無意義地大喊大叫。
斯庫爾卻急得快要發瘋,他罕見地破口大罵:“蠢貨!擊鼓!追上去!不要和敵人拉開距離!擊鼓進軍!!!”
上校很清楚,對岸土崗上的八門大炮沉默至今,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裝好彈藥,而是因為剛才兩軍戰線攪在一起,沒有辦法避免誤傷。一旦開火,炮彈會同時在兩軍士兵中間犁出一道血胡同,充當己方肉盾的敵軍甚至要付出更慘重的傷亡。
斯庫爾先前命令麾下各部后撤又前進,目的便是抓住火炮射擊間隔拉近與敵軍的距離,限制敵軍火炮發揮威力。
軍鼓聲在斯庫爾耳畔響起,很快聯軍左翼各個方陣都傳出急促的鼓點聲,催促士兵前進。
來不及收治傷員,雷群郡和邊江郡的各個方陣短暫整隊,開始向前推進。
然而他們推進的速度并不快,因為大議會軍的騎兵尚未被逐出戰場,各方陣長不敢輕易下令解散方陣。
斯庫爾盯著河對岸的炮兵陣地,緊緊抿住嘴唇,攥住馬鞍頭的手已經失去血色。
來自河谷村的傳令兵拼死沖破敵軍輕騎阻攔,費了一番力氣才在混亂的戰場上找到斯庫爾上校所在的方陣。
驗明身份以后,傳令兵被放進槍林之中,他帶來了博德上校的命令。
“長官。”老練的傳令兵快速敬禮,直奔主題:“博德上校命令您追敵渡河。”
“我知道!我會的!”斯庫爾的目光一刻也不離開河對岸的矮崗,冷靜地答復:“但是敵人手上還有預備隊。如果我過河,河谷村正面的敵人也可能攻擊我的側翼。我需要騎兵部隊的掩護。”
斯庫爾轉頭看向傳令兵,目光銳利得像鷹隼:“還有,回去稟報上校,敵軍在巴澤瑙爾圍城戰之后補充了大批新兵,看似齊裝滿員,實則外強中干!薩內爾在玩花樣!我還不清楚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樣,但他一定在玩花樣!一定!去告訴上校!”
“長官。”傳令兵咽了口唾沫,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博德上校還命我轉告您,騎兵部隊無法掩護。相反,您必須牽制住敵軍已經投入作戰的六個大隊,同時盡最大可能強迫敵人投入尚未參戰的兩個大隊,為騎兵創造戰機。”
斯庫爾的眉毛陡然豎起來,凜聲問:“什么戰機?”
“奪取敵軍大炮的戰機。”
就在這時,河對岸的大炮又一次發出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