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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偉大聯盟向前進(一)

  天蒙蒙亮,一支軍隊在被大火焚燒過的曠野中徐徐展開。

  數以千計的超長槍斜指天空,伴隨著短促有力的鼓點聲,有節奏地搖晃。

  在如林的超長槍方陣前方,來自山前地各省的綠色方旗、象征奔馬之國的青色三角旗以及代表維內塔諸城邦的五花八門的旗幟被旗手們自豪地高高舉起,在風中獵獵作響。

  騎著灰色戰馬的內德·史密斯從戰線前方緩緩走過,鄭重地檢閱每一面都意義重大的軍旗,

  還有那些驕傲地挺立在軍旗之下的戰士——從西面八方奔赴山前地參戰的塞納斯人。

  距離帝國人的兵鋒再一次出現在圭土城外,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的時間,直屬于皇帝的帝國軍與各公國的仆從軍在皇帝的親自督戰下,向著圭土城西面和北面的城墻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猛攻,然而始終未能擊破防守者用堡壘、壕溝、大炮和不屈意志武裝起來的城防工事。

  在帝國軍士兵不知道第多少次被逐出水仙花堡外圍被鮮血灌滿的塹壕以后,皇帝終于改變策略,

  不再強攻、轉為圍困,

  意圖讓饑餓和絕望代替士兵手中的武器,

  去戰勝冥頑不靈的南方叛黨。

  圭土城緊鄰大海和德倫河,所以帝國軍的圍困也同時在大海和陸地進行。

  理查三世嘔心瀝血而建立的“大艦隊”已經封鎖了德倫河的入海口;

  而在德倫河南岸,一支精銳的帝國部隊也已經成功登陸,意圖徹底截斷圭土城與外界的連接。

  內德·史密斯看著戰士們年輕、熾熱的面龐。他很清楚,當今天結束時,會有很多很多人的眼睛永遠不能再像現在這樣熠熠發光。

  他仔細地注視每一個人,盡可能多地記住戰士們的模樣。

  沒有激勵士氣的戰前演說,內德·史密斯檢閱過軍旗以后,徑直馳向中軍方陣。

  因為即將發生的戰斗的重要性,已經不需要再向人們述說。

  每一個來到此地的戰士都明白此戰的勝敗意味著什么,也都了解他們將要面臨的是什么,但他們仍舊義無反顧地來到這片曠野。

  他們是自愿參戰、意志堅定的斗士,他們不需要其他人為他們注入勇氣——那種行為對他們而言是一種侮辱。

  回到中軍方陣,回到自己的軍旗下,

  內德·史密斯戴上頭盔,

  準備下令進軍。

  但是在下令的前一刻,他留意到掌管他的個人旗幟的年輕旗手的雙膝正在微微顫抖。

  “你害怕嗎?”內德·史密斯的語氣很溫和:“泰勒。”

  年輕的掌旗官泰勒立刻回答:“不害怕!”

  “沒關系的,我也害怕。”內德·史密斯平靜地說:“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選擇戰斗。”

  年輕的掌旗官咽下一口唾沫,想了想,

  試探著問:“將軍,我們可以唱歌嗎?”

  “什么歌。”

  “那首歌。”

  內德·史密斯極目眺望,天空呈深沉的黑藍色,遠處的圭土城的輪廓仍舊模糊不清,距離太陽出現在地平線上還有一點時間。

  “唱吧。”內德·史密斯鼓勵道:“大聲唱。”

  掌旗官泰勒清了清嗓子,高聲唱出了第一句歌詞:

  “太陽和繁星發出齊響!”

  “大地涌起雄壯的歌聲!”

  在掌旗官的歌聲的引導下,中軍方陣的戰士們也開始跟著耳熟能詳的旋律輕聲哼唱:

  “人性的希望放聲歌唱!”

  “為新世界的誕生獻上贊曲!”

  如同一株火苗引發燎原烈火,所有人的情緒都被帶動起來。

  方陣一個接一個傳出歌聲,甚至內德·史密斯也在跟著唱。在催人奮進的歌聲中,人們暫時忘卻對死亡的恐懼,忘卻對未知的不安,滿懷希望地高唱:

  “偉大聯盟向前進!”

  “戰旗高高飄揚!”

  “為了勝利并肩戰斗!”

  “一個自由的新世界!”

  最終,所有人的歌聲匯聚在一起,塞納斯人一齊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

  “所有受壓迫的人們團結起來!”

  “奮起反抗奴役你們的邪惡帝國!”

  “人民的怒吼將如滾滾雷鳴!”

  “要像潮水和時間一樣無情!”

  這首由迪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作曲、哈羅德·羅梅填詞、被塞納斯聯軍傳唱的戰歌,此刻直達云霄、響徹德倫河兩岸:

  “偉大聯盟向前進!!!”

  “戰旗高高飄揚!!!”

  “為了勝利并肩戰斗!!!”

  “一個自由的新世界!!!”

  與此同時,在德倫河入海口東方的海面上,一支借著夜色掩護抵達此地的艦隊也在等待出擊的命令。

  比起雖然來自四面八方、但是軍容齊整的陸上解圍部隊,

  這支同樣是東拼西湊而來的海上解圍艦隊就顯得千奇百怪:

  大船、小船、長船、短船、河船、海船、單桅船、三桅船、大帆船、槳帆船…什么類型、什么樣式、什么年代的船都能在里面找到,堪稱內海船型大雜燴。

  這支前來為圭土城解圍的艦隊,

  在嚴格意義上甚至不配被稱為“艦隊”。

  因為這支“艦隊”當中的絕大部分船只,都是中小型漁艇和舢板改造成的縱火船。

  而真正有經驗、有底蘊、有戰力的海軍部隊,只有來自海藍和百花城的三十三艘戰船和其上的水手。

  在艦隊中央的大型風帆戰船、同時也是艦隊旗艦的“凱旋號”上,一名身穿甲胄的青年船長正在向另一位身穿甲胄的老者匯報壞消息。

  “皮薩尼將軍。”青年男子緊緊攥著拳頭,強壓下悲憤與不甘:“弗若拉和納斯里亞人的桅桿至今沒有出現在海平面上,塔尼里亞那群海盜的桅桿也沒有,他們恐怕是不會來了。”

  “叛徒!”老者身旁的另一名中年船長怒不可遏地大罵:“都是群背信棄義的混蛋!”

  老者反倒是十分鎮定:“我知道了,謝謝,納雷肖船長。”

  凱旋號的甲板上鴉雀無聲,只能聽見海浪拍打船殼的低沉聲響。

  水手們都聽見了剛剛發生在船長和艦隊司令之間的對話,他們雖然仍舊沉默地堅守在崗位上,但是不安和絕望的情緒已經不受控制在船員中間蔓延。

  “將軍。”那名中年船長思前想后,還是決定開口:“弗若拉人和納斯里亞人沒有來,僅憑我們恐怕很難戰勝皇帝的艦隊。您手里的戰船是海藍的根基,失去了它們,其他城邦會把我們撕碎的。”

  他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地說:“我們撤吧!趁著皇家艦隊還沒發現我們,說不定還來得及。實在不行,可以用那些雜魚做誘餌拖住皇家艦隊。保住戰船,來日方長。”

  “穆斯船長。”老者扶著佩劍,慢條斯理地說:“今天集結在這里的艦隊,已經是我們所能集結的最大規模的艦隊。即使把遠洋艦隊全部召回,我們也沒有辦法出動比現在更強的力量了。沒有來日方長,只有慢性死亡。所以,無論弗若拉人、納斯里亞人的桅桿是否會出現在海平面,我們今天都要解除皇家艦隊對于圭土城的海上封鎖。”

  說罷,他戴上頭盔,威嚴下令:“升起我的旗幟!”

  納雷肖一言不發,奔入船艙,不多時取出一面疊好的赤旗。一名精赤著上身的水手背著赤旗,手腳并用,幾下便爬上桅桿,將皮薩尼艦隊司令的個人旗幟懸掛到了桅桿頂端。

  海風展開疊放的旗幟、撫平了旗布的折痕。

  在艦隊所有水手都能看到的地方,一面巨幅紅色三角旗隨風飄揚。

  “納雷肖船長,如果我陣亡。”老者平靜地說:“就由你來接替指揮。如果你陣亡,就由你的大副接替指揮。哪怕所有戰船都沉沒、哪怕我們只剩下逃生的小艇,戰斗都要繼續下去。”

  納雷肖眼含熱淚,重重地回答:“是!”

  “通知艦隊。”老者最后向海藍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毫不猶豫地下令:“起錨!”

  絞盤“嘎吱嘎吱”轉動,沉重的鐵錨被從海底拉起。

  船帆升起、長槳入水,以縱火船為前驅、以海藍戰船為中樞,由內海之上所有敢于反抗帝國的水手們所組成的艦隊,毅然駛向停泊在德倫河入海口的皇家艦隊。

  迎著清晨的海風,納雷肖船長突然大吼著唱起那首在水手們中間也廣為流傳的“船歌”:

  “就像清晨必將迎接太陽!”

  “就像河流必將匯入大海!”

  凱旋號的甲板上、船艙里,等待著迎接戰斗的水手和公民兵大笑著歌唱:

  “塞納斯人的新一天已經到來!”

  “我們的孩子將活得驕傲而自由!”

  很快,不僅僅是凱旋號,所有聽到歌聲的戰船、武裝商船、漁船都自然而然地加入合唱:

  “偉大聯盟向前進!”

  “桅旗迎風飄揚!”

  “為了勝利并肩戰斗!”

  “一個自由的新世界!”

  艦隊的合唱甚至壓過了帆響、蓋住了槳聲,被海風帶向四面八方。

  與此同時,太陽從東方的海平面上出現,黃金鑄成的利劍頃刻間驅散了迷霧和黑暗。

  “就像清晨必將迎接太陽!”

  “就像河流必將匯入大海!”

  “塞納斯人的新一天已經到來!”

  “我們的孩子可以生于和平!”

  陸上和海上的歌聲最終匯聚在一起,伴隨著塞納斯聯軍同時從大海和陸地向帝國軍發起反擊,最終被馬蹄聲和槍炮聲淹沒:

  “偉大聯盟向前進!!!”

  “義旗隨風飄揚!!!”

  “為了勝利并肩戰斗!!!”

  “一個自由的新世界!!!”

  [帝國歷560年](現在)

  加斯帕爾上校伏在胸墻后,仔細觀察著已經做好下一輪攻城準備的敵軍,驀地想起了主權戰爭期間著名的“圭土城圍城戰”。

  圭土城圍城戰開始三個月以后,塞納斯聯軍同時從陸地和海洋發起反擊,不完全地解除了帝國軍對于圭土城的陸地封鎖和海上封鎖。

  聯軍也為此付出了極其高昂的代價:剛有一點雛形的塞納斯聯軍元氣大傷;指揮海上進攻的、德高望重的海藍海軍上將皮薩尼將軍也于此役戰死。

  然而,圭土城圍城戰卻沒有就此結束。

  那場圍城戰又持續了整整一年零七個月,帝國一面圍困圭土城、一面與聯軍在山前地展開拉鋸,直到國庫徹底耗盡儲備、直到帝國軍徹底耗盡銳氣、直到瘋子理查選擇從遮蔭山脈以南退兵。

  加斯帕爾上校在心里暗暗比較,發覺巴澤瑙爾圍城戰和圭土城圍城戰有些地方頗為相似——都是港口城市被圍攻;圍攻者都占據兵力優勢,而且同時從海上和陸上發起封鎖。

  “不過。”加斯帕爾上校心想:“巴澤瑙爾恐怕堅持不了兩年…不,說不定連明天都堅持不到。”

  “轟!”

  “轟!”

  “轟!”

  “轟!”

  遠處,紅薔薇的大炮噴出一股股白煙。

  巴澤瑙爾市民用木頭和泥土趕工修筑的堡壘被轟得支離破碎,字面意義上在“土崩瓦解”。

  木屑和泥土像雨點似的落在加斯帕爾上校身上,上校只是把身體伏得更低了一些,繼續注視著圍攻者的動向。

  巴澤瑙爾的地形就決定了它不適合防守,它是一片山腳下的平原,山與湖之間沒有任何險要,而且從內陸到湖岸的地勢越來越低。

  但是加斯帕爾上校選擇收縮兵力防守巴澤瑙爾,也有他的準備。

  他將駁船全部拖上岸并拆解,作為修筑工事的材料——反正留在港口早晚也要被繳獲;

  他威逼利誘征發了巴澤瑙爾每一個能勞動的男女,合理地規劃工期和輪班次序,趕在了紅薔薇軍隊到來以前,圍繞巴澤瑙爾修筑了一道以多重塹壕、土木墻體和三角堡構成的“城墻”;

  他的步兵已經提前從巴澤瑙爾周圍的村莊搜集了大量的糧食,而且疏散了城內派不上用場的老弱病殘;

  他的騎兵也已經出城,正在破襲紅薔薇軍隊的補給線;

  從江北行省出發的時候,他還特意帶了三倍于正常儲備量的火藥。

  他從沒想過進攻。從一開始,他的目的就是耗盡攻城方的人力和物力,直到后者主動退兵再尋機予以痛擊。

  他原本是很有機會的。

  “轟!”

  “轟!”

  “轟!”

  “轟!”

  城外,攻城者的大炮又開始“奏樂”。

  “可惜,沒想到大議會手下的廢物居然能把重炮運上來——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加斯帕爾上校掃掉身上泥土和木屑,心想:“還是低估了他們。”

  城外,薩內爾上校也在暗暗驚嘆:“沒想到追隨阿爾帕德的那群笨蛋里也有好手。這才過去幾天?居然就把巴澤瑙爾修得似鐵桶一樣…還是來晚了。”

  楓石城到巴澤瑙爾的路不是很好走,沿途丘陵不少,還要翻一個山口。

  按照加斯帕爾上校的推算,如果攻城方隨軍攜帶火炮——特別是此刻正在轟擊巴澤瑙爾的那八門三十二磅重炮,那他們至少還要再花一周時間才能抵達巴澤瑙爾城下。

  可是薩內爾上校偏偏就提前一周趕到了巴澤瑙爾——而且還配備著重炮。

  并非加斯帕爾上校的計算能力出現了問題,而是薩內爾上校和克洛伊上校的重炮根本就沒有走陸路——他們是從水上過來的。

  當薩內爾上校率領主力部隊一路“收復”鏡湖郡各城鎮、村莊的時候,克洛伊上校征調了楓石城所有能找到的船只,載著大炮、炮彈、火藥以及其他補給品順流而下,直抵巴澤瑙爾。

  克洛伊上校原本計劃全軍登船,走水路一夜直達鏡湖,也給巴澤瑙爾的叛軍來一次突然襲擊。

  然而楓石城的駁船數量不夠,并且薩內爾上校也不想讓這一仗看起來贏得太容易——別忘了,“收復”叛亂城鎮也是軍功。

  無獨有偶,當加斯帕爾上校想起圭土城圍城戰的時候,薩內爾上校同樣聯想起了圭土城圍城戰。

  “繼續負隅頑抗吧,蠢貨。”薩內爾上校盯著被重炮掀掉一層又一層外殼的巴澤瑙爾,篤定地想:“你粗制濫造的棱堡可不是水仙花堡,城外也沒有你的援軍——對我來說,收復巴澤瑙爾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在棱堡上,加斯帕爾上校也在盯著城外的軍隊:“大炮可以擊垮城墻、摧毀塔樓,但是它可不會長出腿來占領工事。不管你有多少炮彈、多少火藥,你最終還是要派出步兵發動進攻。來吧,叛徒,想要巴澤瑙爾?拿血來換!”

  攻城方和攻城方的指揮官,不約而同地哼起了《聯盟進行曲》的調子。

  在路口下馬,注視著道路兩側正在急行軍的白山郡部隊,博德上校不禁回想起曾經第六軍團行軍的情景:

  精神昂揚的士兵們一邊邁開大步、一邊齊聲歌唱,歌聲有時能傳到一里地之外,引得沿途的村民和路人駐足圍觀。

  士兵們經常唱的那段旋律縈繞在博德上校的腦海里,這位老軍人也下意識輕輕哼唱起來。

  上校身后,一名中尉好奇地問:“閣下——是《聯盟進行曲》?”

  “是的。”博德上校轉過身,笑著問:“你們也會唱?”

  被分配給博德上校做侍從的中尉撓了撓頭:“我們入學的時候,第一件事是分配床位,第二件事就是學這首歌。”

  “那好,給我唱來聽聽。”

  中尉清了清嗓子,羞澀地支吾著:“太陽和繁星發出齊響,大地涌起雄壯的歌聲…”

  “再大聲點!”博德上校拍了拍侍從的肩膀,指著正在趕路的白山郡士兵:“這首歌是行軍的時候唱的,唱得這么有氣無力,大家還哪有力氣趕路?”

  中尉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大吼著唱了起來:“太陽和繁星發出齊響!大地涌起雄壯的歌聲…”

  博德上校滿意地背過身去。

  所以當中尉唱到“偉大聯盟向前進!戰旗高高飄揚!為了勝利并肩戰斗!一個自由的新世界”的時候,沒有人看見這位老軍人落寞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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