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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友誼

  走在前邊的戎裝青年悄無聲息地推開一樓臥室的房門,然后轉過身,壓低嗓音,歉意地說:

  “原本還有幾棟閑置的軍官寓所,但是前一段時間塞伯少校他們從荒原回來,不由分說全都給霸占了。委屈你,先和莫里茨中校擠一擠。”

  越過戎裝青年的肩膀,

  奧蘭治的阿克塞爾打量房間的布置:

  桌椅門窗都被擦拭得干干凈凈,顯然剛剛經過一番細致的清掃;

  寢具一應俱全,應該都從箱底取出沒多久。床單因為長時間壓放生出的折痕還沒消去,帶著一股未經使用的獨特味道;

  床前擺著桌椅和書寫工具,書桌上還放著一個塞滿書籍的小書架,看書脊上的書名,應該是特意挑選的他可能會喜歡的類型。

  “這里已經夠好啦。”艾克心中有些感動,打趣問:“你應該讓我住牢房,畢竟我是俘虜,你就不怕我跑掉?”

  戎裝青年露出笑意,輕輕推上房門,小聲解釋:“你住在莫里茨中校身邊,比住在牢房里還安全。而且莫里茨中校不像另一位性格惡劣的少校,他為人隨和、脾氣也好,你住在這里不會因為軍銜受氣。”

  艾克不太理解對方的意思,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戎裝青年想起什么,抬手活動了一下衣領,輕咳了一聲:“但有一件事情要注意——千萬千萬不要弄出太大的噪音。中校…他最近精神狀態不佳,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冥想、嘗試睡覺和睡覺。如果被打擾,他…他可能會誤傷你…”

  艾克認真地聽著,但是越聽越疑惑。

  戎裝青年眨了眨眼睛,

  似乎也發覺他把問題描述得太嚴重,

  他緊忙擺了擺手:“但是只是可能,伱也不用太過擔心,中校大多數時候都很正常。”

  “要不然,

  你還是送我去地牢?”聽完戎裝青年的話,

  艾克哭笑不得,

  他也不由自主地壓低嗓音,佯怒質問:“你是讓我和一匹失控的戰馬住進一間屋子里了嗎?溫特斯!”

  “可能比失控的馬更危險。”戎裝青年——溫特斯·蒙塔涅、鐵峰郡叛軍之主、在外派到帕拉圖的聯省軍官小圈子里赫赫有名的血狼、艾克的同窗摯友——目光向下沉思片刻,抬起頭,嚴謹又不失風趣地回答:

  “一門失控的大炮才是更準確的比喻!”

  此言一出,兩人都笑了起來。

  兩人互相打量著彼此,都感覺熟悉又陌生。從成為見習軍官開始看,已經過去將近三年。

  三年時光,賦予了艾克“上流社會”的風度和氣質,就像從石料中雕琢出精美細膩的人像,奧蘭治的阿克塞爾也褪去稚氣,成長為俊朗親切的青年。

  溫特斯身上的改變則截然相反,三年磨礪幾乎把他僅剩的那些屬于“上流社會”的虛偽和做作都打磨得干干凈凈,顯露出內里堅韌剛強的鐵坯。他變得精悍而矯健,舉手投足間都透出一股不可馴服的野性以及頂天立地的自信。

  四目對視,艾克搖了搖頭,疲倦地往床上一倒,把頭埋進枕頭,舒服地長長嘆息一聲。

  然后他轉過身,

  沖著老同學豎起大拇指,

  半真半假地夸獎:“兩年不見,

  你的幽默感有了很大的提高。”

  戎裝青年則解開上衣外面的武裝帶,抽出椅子,反向跨坐。他的胳膊疊放在椅背上邊沿,歪著頭,面帶天真無邪的笑容,問:“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在開玩笑?”

  “嗯?”艾克撐著胳膊又坐了起來。

  “和你同住在這間寓所里的校官。”溫特斯指了指天花板,半是捉弄、半是炫耀地說:“不一定是諸共和國最強大的施法者,但一定是諸共和國最危險的施法者。你還覺得我在開玩笑嗎?”

  艾克下意識屏住呼吸,手臂和后背的寒毛豎起,不由自主地坐直身體。

  就在艾克還在消化沖擊性的情報的時候,戎裝青年拍了拍艾克的肩膀,樂觀地說:

  “但是你不用擔心,這棟房子里凡是帶尖的東西,已經全都被我收走,現在連一柄叉子也沒有。所以就算是大炮失控,它也是一門沒有彈藥的失控大炮。而且中校最近的精神狀態在好轉,應該不至于傷人。”

  艾克的心里涌上一股強烈的好奇:“呃,這位…莫里茨中校,他到底是怎么了?至于像你說的那樣…”

  他本能地想要一探究竟,但又驀地想起自己的俘虜身份,便立刻打住——因為他不想利用和溫特斯的友誼去打探叛軍的內情。

  “你還是別告訴我。”艾克搖了搖頭:“我也不會再問。”

  “沒關系。”對方的態度坦率得令艾克難以置信:“中校在嘗試戒酒。聽說之前才恐怖——不過那段時間我不在。他最近已經好轉很多了。”

  “你越解釋,我越害怕。要不然,你讓我去你那里住?”對方越是真誠,艾克就越不想聽,他岔開話題,故意拖著長音說道:“噢,我忘了,你已經是有夫人的人啦!”

  “未婚妻。”戎裝青年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釋:“未婚妻。”

  “可是一位大美人呢!”艾克羨慕地說。

  “呵。”戎裝青年解開領口扣子,故作不在意地說:“也就那樣。”

  艾克不禁長長哀嘆:“你是賽馬不知挽馬辛苦!聽說你有一位家資豐厚的大美人主動倒貼你,大伙都嫉妒死你了!我們在圭土城的時候,別說有美人倒貼,就算偶爾被邀請參加舞會,也只能干著看別人把女士們逗得咯咯直笑。”

  “不能叫倒貼,準確來說叫…”戎裝青年扶著額頭,苦苦思索:“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兩情相悅?”

  “說說。”艾克來了興趣:“說說,你們怎么‘兩情相悅’的,也讓我學習一點經驗。”

  “這就得從一記耳光說起。”

  戎裝青年一開始時蠻有興致,然后他歪著頭、看著地面沉思。好像在回憶點滴、整理語言、過了一會,他嘆了口氣,笑著說:“說來話長,以后再告訴你。”

  “好。”艾克隱約感覺出好友似乎不愿意以一種輕浮的態度講述和未婚妻的故事,也就不再追問。他再次引開話題,故意責備:“不過你訂了婚,也不告訴我一聲,是不是太過分了?送一封信過來,能有多難?溫特斯·蒙塔涅,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天性涼薄的人。”

  “其實。”戎裝青年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還沒訂婚呢。”

  “還沒訂婚,你就把人家接過來一起住了?我我我…”艾克先是驚得瞪大眼睛,然后像破了口的水囊一樣,軟軟倒在床上,不甘地哀鳴:“我真的好羨慕你!”

  “你在圭土城。”戎裝青年問:“也聽說過我的事情?”

  艾克沒有回答,他扶膝正坐,直視好友,嚴肅地說:“溫特斯,請不要問我任何關于聯省的軍情——我也不會回答。同時,我也不會打探關于你的軍情。可以嗎?”

  “沒問題。”戎裝青年爽朗地笑著:“你是我的俘虜,你也是我的同學、好朋友,這不沖突。”

  艾克長出一口氣。

  誠實地說,從見面那一刻起,淡淡的隔閡就彌漫在兩人之間,它無形無狀,但又真實存在。

  怎么可能沒有隔閡呢?就算是骨肉至親,闊別多年再相見也難免會有生疏感。更不要說溫特斯·蒙塔涅和阿克塞爾·奧蘭治除了是朋友,同時也是敵人,各自肩負著不同的職責與使命。

  所以重逢的溫特斯·蒙塔涅和阿克塞爾·奧蘭治都在努力維持談話氣氛,默契地不詢問可能會引起對方反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尋找“安全話題”。

  因為他們珍視這份友誼,不想讓它被玷污、破壞和褻瀆。

  然而這種“故意討好”和“小心謹慎”的相處方式,恰恰是“隔閡感”的主要來源。

  艾克把底線挑明以后,那種無形的隔閡感反而煙消云散,兩人又回到過去在學校時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的狀態。

  “其實也沒什么。”艾克撐著身體,后仰坐著,笑著說:“很多同學都知道你的事情。”

  “哦?”戎裝青年訝然。

  “得知你們被送到帕拉圖、帕拉圖的同學被送到海外以后,大伙都很氣憤,覺得這件事做得既不光彩、更不公平。”艾克嘆了口氣:“大伙都很關心你們,所以想方設法打聽你們的情況,誰有了什么新消息,21期的同學們就都能很快知道。得知你們軍銜升得飛快,大伙還調侃說你們是因禍得福。”

  戎裝青年專注地聽著、不斷地點頭。艾克注視著好友的表情——后者好像有很多問題想問。

  但是戎裝青年最后還是什么都沒問,只是笑著自嘲:“我就說嘛,我什么時候那么受歡迎了?不過,如果有機會,替我謝謝大家。”

  “你的情報最受歡迎了。”艾克被勾起回憶,把毛毯拉到身下倚著,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興致勃勃地說道:“大伙本來都以為你戰死了,還給你開了追悼會。追悼會上還有人哭了,你記得丹尼洛·奧爾斯珀嗎?”

  “當然記得,但他不是騎兵科的嗎?”

  “他說你雖然不討人喜歡,但也不是個混蛋。”艾克模仿著同學的語氣:“結果‘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在蠻人的馬蹄下、連尸體都找不回來,太不值了!太不值了!為什么?!’”

  戎裝青年下意識摸了摸鼻子:“我為什么感覺…他還記著我把他鼻子打得流了三天血的仇?”

  “他不是也把你打得烏眼青?”艾克哂笑反問:“然后你們兩人掃了一個月的廁所?”

  “我可要澄清一下。”戎裝青年正氣凜然地說:“是你們先挑釁我們,罵我們維內塔奸商,我們才把你們揍了一頓。而且我是被硬拉去幫忙的,沖在第一個的明明是安德烈!張羅打架的也是他!最后我掃了一個月廁所。”

  艾克的嘴角掛著回憶過去時才有的笑意:“不分勝負的互毆不能叫‘揍一頓’吧?”

  “反正你們聯省學員當年最欺負我們維內塔學員。”戎裝青年也忍不住大笑:“最后還是打了幾架才好。”

  “不是打架‘打’好的。”艾克糾正道:“是因為課程和訓練強度太高,教官又特別討厭,最后大家都同仇敵愾和教官作對,自然也就不鬧矛盾了。”

  “是啊。”戎裝青年散漫地斜靠書桌坐著,臉上又流露出學生時代那種懶洋洋的欠揍笑容。

  兩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小小的臥室里陷入沉默。

  “對了。”艾克嘗試用新話題打破沉默,說:“我見到了安德烈。就是騎兵科的那個大個子,很笨的那個…啊,你應該不用我說明。”

  “是嗎?”戎裝青年配合地接話。

  艾克故作輕松地說:“要不是他證實我的身份,我恐怕還要在戰俘營里面待很長時間。”

  “他有沒有說什么怪話?”戎裝青年好奇地問:“或者諷刺你幾句?”

  “沒有,他什么都沒說。還安慰了我幾句——雖然按照他的語氣,說什么聽起來有點像反諷。”艾克擠出笑容:“所以我覺得他現在沒有以前那么討厭了。”

  “噢。”

  又是一陣沉默。

  “巴德在南邊,很快也會來熱沃丹。”戎裝青年的聲調抬高了一些:“見到你,他一定很吃驚。”

  “啊,‘主教’先生——我也很想見他。”

  又是一陣沉默。

  雖然兩人都在竭力尋找輕松的話題,但是氣氛還是不可避免變得越來越沉重。

  “溫特斯。”艾克猶豫再三,還是選擇開口,他坐起來、身體前傾,懇切地看著好友:“鏟子港的民兵里面有不少是盜匪惡徒,我再清楚不過。但其中也有很多是普普通通的平民——走投無路的佃戶、被強行征發的農夫、只想求一頓飽餐的流民。”

  戎裝青年一字不落地聽著。

  “我知道戰敗者沒有資格提任何請求。”艾克喉結翻動,他知道自己是在用私人友誼干涉他人行動,但他覺得自己有責任這樣做,他艱難地問:“你能不能放他們回家?你可以放心,他們不會再有勇氣反抗你了。”

  沉默片刻之后,戎裝青年開口:“抱歉,我不能答應你的請求。”

  艾克忍著失望之情,感謝地點了點頭。

  “但我保證,他們會得到公正的處置。”戎裝青年的嘴角泛起一抹笑意:“事實上,我打算收編你口中的佃戶、農夫和流民。”

  初聽見好友的話,艾克有些措手不及,所以雖然對方的吐字很清晰,他還是下意識地問:“你說什么?”

  “我要收編你的部隊里‘好的部分’,把他們納入我的部隊。”戎裝青年平靜地重復了一遍。

  艾克在戎裝青年眼中看到了歉意,同時看到了贊許,后者解釋道:“原本我是打算將罪犯甄別出來以后,其他鏟子港民兵就地釋放。但是按照戰報的表述,鏟子港的民兵表現出了超乎想象的訓練水平和紀律性…”

  艾克感覺心里一陣苦澀:“‘超乎想象的訓練水平和紀律性’,結果卻是在兵力優勢的前提下一敗涂地。”

  戎裝青年努力尋找理由、斟酌詞句,不想傷害好友的自尊心。最后,他很費力地吐出一句:“那…那不單單是訓練所能彌補的差距,更何況鏟子港的民兵嚴重缺乏實戰經驗…能把那些烏合之眾訓練成那個樣子,已經非常厲害,我自問也做不到…”

  “好啦。”艾克搖了搖頭:“別為我開脫了。這是打仗——輸就是輸,沒有借口。”

  戎裝青年沉默片刻,又提起剛才的話題:“總而言之,把鏟子港的俘虜解散太可惜。我的兩個連長都建議收編他們。”

  艾克心里更加苦澀:“你的意思是說,因為我的原因,你反而不會就地釋放他們?”

  “對。”

  “他們…恐怕不會愿意為你效力。”艾克還想再努力一下:“波塔爾鎮長給他們灌輸了很多關于你們是叛軍的宣傳。就算你把他們強行收編,他們也不夠可靠,很難保證未來某一天他們不會再次投降。”

  “那我們拭目以待。”戎裝青年言簡意賅地回答。

  又是一陣沉默。

  戎裝青年站起身:“軍官寓所的街區你可以隨意行動。抱歉,艾克,但是其他地方你就不能自由進出了。”

  “為什么道歉?”不需要解釋,艾克能理解好友的好意,他笑著說:“如果我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那不是等于把我自己置于道德的窘境?”

  戎裝青年重新束緊武裝帶,邀請道:“來我家吃晚餐?我把安娜介紹給你。”

  “好呀。”艾克擺了擺手,說笑道:“快走快走,讓我獨自傷心一會。我急著要大哭一場,就不送你了。”

  戎裝青年點點頭,走向門邊。開門以后,他轉身看著艾克。

  “別放在心上。”他說。

  艾克無奈地說:“我又沒鬧著要自殺,你干嘛?”

  “那我走了。”戎裝青年最后看了艾克一眼,大步流星地離開。

  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艾克心中生出難以言說的孤獨感、挫敗感和迷茫感。

  當腳步聲徹底消失時,他把頭埋進枕頭里,第一次無聲地流出眼淚。

  窗外,一根剛剛抽出新芽的松枝,正在風中孤零零地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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