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之前塞爾維特還難以理解為什么“男爵”總要把“夫人”帶在身邊,那么當他看到束起頭發、身著短襖馬褲和長靴的安娜時,他至少意識到男爵的反常舉動并不是某種故作姿態。
事實上,臨近開拔,安娜比溫特斯更忙。
雖然卡洛·艾德慷慨地將所有可靠的伙計都借給了溫特斯,但是對于一支倉促拼湊起來的龐大商隊而言,仍舊遠遠不夠。
總有需要結算的票據、總有等待歸檔的文件、總有還沒檢查的貨車…在絕大多數核心人員只懂騎馬、舞刀和放槍的“商隊”里,文書、審計、后勤等重要職能幾乎都是由安娜一個人承擔著。
就在夏爾去請安娜的時候,納瓦雷女士還在和打前站的商行雇員確認下一個營地的補給采買清單。
走進帳篷,安娜有些不好意思地屈膝行禮,因為她突然不知道該把雙手放在哪里。按照傳統禮儀,她應當把手搭在裙子上——當然,同樣按照傳統禮儀,穿褲子對于有教養的女士來說本身就是極為不得體的舉動。。
溫特斯拄著手杖走到安娜身旁,坦然自如地舉起安娜的手,轉身面向塞爾維特:“議員閣下,您可以說了。”
塞爾維特一向直來直去,也沒在外交辭令上浪費時間。他輕輕頷首,
略帶內疚地說:“很遺憾,兩位,全體鍛爐之主的投票結果是…否。多數鍛爐主人不想要改變這片土地自古傳承的寶貴美德和生活方式。但是我們感激您的幫助,您將永遠是鋼堡的朋友。”
“嗯。”溫特斯點點頭。
約翰·塞爾維特敏銳地觀察到面前這對年輕夫婦的微妙表情變化——男爵的情緒幾乎沒有波動,甚至顯得冷淡,眼底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輕蔑;比自己孫女也大不了多少的男爵夫人雖然表現出一點失望,但好像也并不感到意外。
“你們早就知道結果?”塞爾維特不禁皺起眉頭,因為直到計票結束之前,就連他也不知道最終會得到什么答案。
贊成和反對雙方爭執不下,大部分鍛爐主人的態度搖擺不定。事發倉促,也沒人在場外統計票數。塞爾維特像是被一輛狂奔的馬車帶進大霧彌漫的山谷,這讓習慣掌握一切細節的議員先生罕見地生出危機感和恐懼感。
“當然不,議員閣下。”安娜的手心傳來一絲絲觸碰感,顯然是溫特斯在她的手心畫圈慶祝勝利。她禮貌地回答:“結果是您告訴我們的。”
塞爾維特反問:“但你們似乎不意外。”
溫特斯瞥了一眼掛衣服的架子:“一份利潤分給十個人,十個人尚且有半數不滿意,更何況是分給四百個人?”
安娜無奈地走到衣架旁邊,淺笑著給溫特斯取來羊絨罩袍。
塞爾維特還是不肯罷休:“你想說什么?四百人太多,不能選出對自己最有利的答案?”
“不,恰恰相反,他們選出的正是對自己最有利的答案。”溫特斯一邊穿衣服,一邊真誠地說:“如果是全體注冊鐵匠投票,我想一定會是另一個結果。”
塞爾維特無言以對。
在安娜的服侍下,溫特斯穿好了最后一件外衣,束上了腰帶,掛上了銀鞘的佩劍。
他向著疲憊的議員伸出胳膊:“后會有期,塞爾維特閣下。”
兩人握了握手,溫特斯挑起帳簾,越過隔絕寒風和噪音的厚重蒙皮,昂首闊步踏入一個泥濘、陰冷、嘈雜卻生機勃勃的世界:
森林、雪線、綿延的群山,河谷中到處都是正在拆卸的營帳、嘶鳴踏步的挽獸、蓋著雨布的馬車,還有面無表情的男人、慌忙奔走的少年、趕來送別的家眷…
當溫特斯第一眼看到鋼堡的時候,他是沐雨櫛風的旅行者,只有價值十四萬杜卡特的金條;
當他看鋼堡最后一眼的時候,他將會帶走一百七十三車槍械、刀劍、盔甲、鐵料、書籍、工具和儀器…以及沒花完的金條銀幣。
而他的“商隊”所支配馬車的實際數量比一百七十三還要多。
因為一百七十三僅僅是貨運馬車,跟隨溫特斯一同離開鋼堡的還有六十四架輜重車輛、勉強維持車隊運作的人員以及索林根州能買到的所有挽馬和騾子。
如此多的馬車假如擠在同一天出發,那么就算到天黑也輪不到最后一輛馬車駛離鋼堡,所以先頭的車隊早在三天以前就已經出發。
溫特斯的衛士們也被分配到車隊的各個崗位,擔負起低級軍官的職責。蒙塔人的軍事傳統使得他們天然具有組織性,懂得遵守紀律和服從命令,給溫特斯省下不少力氣。
“諾伊菲爾先生。”溫特斯徑直走向路邊的一輛馬車,詢問握著韁繩的白發老者:“它們準備好了嗎?”
“我已經盡了全力維修,大人。”白發老頭摘掉帽子,咽下一口唾沫,賭咒似地保證:“它們不會出問題的。”
白發老頭的馬車里沒裝任何貨物,只有兩個同樣不安的棕發小伙子以及各式各樣的工具,簡直是一個流動的馬車鋪子。
溫特斯的“商隊”里面沒有任何在冊的鋼堡鐵匠——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鉆漏洞,也沒有玩文字游戲——反倒是有幾名在大火中失去一切的、欠下債務的其他行業的匠人,例如白發老頭諾伊菲爾和他的兩個徒弟。
面對足以償清債務還能在買一座作坊的預付款,老頭子諾伊菲爾毫不猶豫地簽下了“效力五年”的契約。其他工匠也是如此,只要愿意去新墾地,溫特斯來者不拒。
當然,他最想要的始終是鐵匠。但他不是沒嘗試過收買在冊鐵匠,只是沒有一次得到肯定答復。
或許人人都有價格,但鋼堡鐵匠行會通過上百年的制度積累,已經將鐵匠的價格抬升至其他買主出不起的高度。
血緣、家族、地位、擔保人、學徒期、榮譽感、懸賞制度、內部救濟體系…太多太多的東西束縛著鋼堡鐵匠,使得購買他們變成一種極不合算的商業行為。
發覺這一點以后,溫特斯重新審視了計劃,轉而將目光投向行會體系之外、受雇鐵匠階層再往下的群體——勞工。
長年在鐵匠作坊工作、擁有一技之長的勞工成為他的招募對象。
雖然應募者還是寥寥無幾。
營地被分為內外兩圈,輜重馬車在內,貨運馬車在外,中間設有守衛。
在外圈等候的恩斯特·富勒遠遠瞧見男爵,立刻想要到后者面前去。守衛卻不肯放行,急得富勒只能高聲叫喊:“大人!大人!哎呦!我認識閣下!你們放我過去!”
夏爾擺了擺手,守衛這才放行。
富勒一路小跑到男爵身邊,好不容易喘勻氣,剛想說些漂亮的送別話,驀然想起這些天跌宕起伏的經歷,百感交集,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我…您…”
溫特斯注視著富勒,也有些感慨,于是笑著伸出了手。
富勒二話不說,直接雙手握上去。
他再次醞釀好情緒,想要開口卻又被打斷,只聽男爵溫和地說:“富勒先生,你還記得我們上一次在湖畔旅館的談話嗎?”
富勒拼命點頭。
“那次談話,你說了你父親和祖父是如何積攢出兩座鍛爐,你又是如何敗掉它們。你埋怨自己、責備自己、悔恨不該借錢做生意。”
富勒的臉頰漸漸漲紅。
“你可能已經忘記你那天說過什么,但是我都牢牢記著。因為我認為你說得沒錯。一代一代積累財富、緩慢擴張的經營方式太慢了!十幾年乃至幾十年才能攢出一份家業,怎么來得及?你的‘借貸經營’是一個天才的策略!它可以讓白手起家的人跨越起步階段的漫漫長路,這是何等有魄力的攻勢?只是…”溫特斯第一次對鋼堡人吐露真實想法:“只是我覺得它不適用于鋼堡這種地方。”
淚眼朦朧的富勒一開始沒聽清男爵在說什么,等他把對方的話語從耳朵聽進腦袋以后,年輕的男爵已經離開。
最后巡視過營地以后,溫特斯從夏爾手里接過長風的韁繩,點了點頭,踏鐙上馬。
夏爾拉著長風的籠頭,深吸一口氣,瞪起眼睛,發出一聲穿云裂石的大吼:“安靜!保民官閣下有話要說!”
營地霎時間變得肅穆,分散在宿營地各處的人們快步聚集到中央的空地。
群山養育的男人和女人沉默地佇立著,在他們打量騎著白馬的年輕軍官的時候,溫特斯也在打量面前的蒙塔人。
以家庭為單位,三三兩兩站在空地上的人們少說有千人。
但是其中真正將要跟隨車隊離開索林根州的人還不到五百,其余都是前來送行的婦女、兒童。
不足五百的車隊成員當中,又有一半只到邊境城市盧塞恩——他們主要是車夫,剩下那一半才是真正將要前往新墾地的勞工。
前往新墾地的勞工當中,絕大多數又是領了安家費的成年男性,真正拖家帶口打算“遷居”的蒙塔人少之又少。
二百多個勞工、幾名專業匠人,加在一起不到半個大隊,這就是溫特斯能招募到的所有人。比期望要少得多得多,但是結果又不讓人感到意外。
因為對于許多生活在群山之中的蒙塔人而言,新墾地不是一個真實的地名,而是只存在于故事和傳說中的概念。
這種認知放大了新墾地和蒙塔之間的距離,使鐵峰郡變成了一塊遙不可及的土地。
所以被招募的蒙塔人絕大多數是有妻兒的男人或者大家庭中的幼弟,他們不是將自己視為遷徙者,而是懷著猶如帝制時代的應募士兵的自我犧牲的決心,從溫特斯手中領走血酬——安家費。
真正一無所有的人反而更愿意去其他自由州碰碰運氣,而不是前往傳聞中戰亂又起的奔馬之地。
溫特斯騎著長風,緩緩從人群前方走過,目光掃過人群。
他看到的是什么呀?
不安的目光、灰暗的面孔、訣別的丈夫和妻子、咬著嘴唇不流眼淚的母親…
艱苦的生活和血酬的傳統讓蒙塔人以一種習慣的姿態默默承受著一切。他們或許已經做好埋骨他鄉的準備,但是溫特斯并不是要他們去死。
指引長風回到空地前方,溫特斯再次掃視人群,緩緩開口:“從今天開始,你們將踏上前往奔馬之國的征途。你們簽下了為我效力的契約,作為回報,我承諾將對你們永遠誠實。因此,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們,你們——不是我最初想要的人。”
“我要的是鐵匠,從始至終,我的目的都是聘請鐵匠。你們當中有人在工坊勞作了十幾年,有人是沒能出徒的學徒,有人是其他城鎮的鐵匠只是不被鋼堡行會承認,但你們只是勞工——或者用鐵匠們的說法——騾工。你們不是鐵匠,你們只是人形的牲口。”
山坡上,幽暗的云杉相互依靠佇立著,沉默地聆聽白馬騎士的講演,河谷間的大地毫無動靜,有的只是一種麻木和寒冷。
空地邊緣,塞爾維特、富勒等送行的人也皺起眉頭,不明白男爵為什么要如此羞辱在場的勞工。
溫特斯把每一張面孔都盡收眼底,他也保持沉默,直到茫茫大地萬籟俱寂。
“你們為什么不反駁?”他問。
“你們為什么不憤怒?”他問。
“你們為什么不說話?”他問。
溫特斯磕刺馬肋,長風邁開步子向前,黑壓壓的人群不由自主地避讓。戰馬和衣衫襤褸的人們之間出現了一圈真空。
溫特斯用馬鞭指著面前一名精瘦的蒙塔漢子:“你為什么不說話?”
精瘦的蒙塔漢子抿了抿嘴唇。
“你難道認為我說的對?”溫特斯問。
“你難道認為你是騾子?”溫特斯問。
“你難道認為你活該被羞辱?”溫特斯問。
精瘦的蒙塔漢子死死盯著白馬騎士。
溫特斯重重一拉韁繩。長風嘶鳴著抬起前蹄,把溫特斯帶回人群面前。
黑壓壓的人群仍舊如同山林沉默佇立,溫特斯卻已經怒不可遏,他猛地揮下馬鞭,鞭梢在發出一聲爆響:“愚蠢!愚蠢!!何等的愚蠢!!!”
“你們難道沒有在炙烤的熔爐前勞動過嗎?”
“你們難道沒有在砧板上彎曲過紅熱的條鐵嗎?”
“你們的身上難道沒有鐵水燙出的傷疤嗎?”
溫特斯在沉默的人群前走過,直視每個人的眼睛:“為什么我挑選你們!就是因為你們同樣知道如何使用錘子和鐵砧!可為什么他們是鐵匠!你們是騾工?”
“我來告訴你們為什么!鐵匠行會——鋼堡真正的主人!從選拔學徒的環節開始,就在有意挑選‘不得不服從他們’的人!在培養學徒的過程中,他們還會篩掉那些‘可能會不服從他們’的人!”
“服從是唯一的考量,不聽話的學徒一個個被清理掉,天賦和才能反而成了無關緊要的東西!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曾經是學徒?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擁有不輸鐵匠的技藝?你們當中有多少人在鍛爐旁邊勞作的時間比鍛爐的主人還多?”
“神明創造鐵礦,而亞當和夏娃第一次用烈火熔煉礦石的時候,鐵匠行會在哪里?”
驚雷般的喝問在山谷一記接一記炸響,恩斯特·富勒被嚇得臉色慘白,戰戰兢兢地偷看塞爾維特議員的臉色。約翰·塞爾維特還是面無表情,只是眼角有些顫抖。
溫特斯翻身下馬,走進人群,這一次人們不再躲避。他躍上一輛馬車,男人和女人簇擁著他。
他停頓片刻,仿佛是要把怒火收回胸膛。等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咄咄逼人,但還是能感受到壓抑在冰層下的巖漿:
“在帕拉圖、在維內塔、在聯盟的每一塊土地,人們都認為鋼堡是財富之城、光輝之城、偉大之城,我也如此!如同向所羅門王尋求智慧的使者,我來到鋼堡,希望能學會如同擺脫行會的枷鎖,希望知曉沒有行會的城市如何繁榮。”
“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的還是行會!我看到的還是枷鎖!我看到的還是你們——被行會迫害和壓榨的鐵匠、勞工、手藝人!”
“我所言可有錯?”
“我所言可有錯?”
“我所言可有錯?”
溫特斯一連問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激烈。
在狂風的指引下,山林漸漸發出悠長的回響。回響。沉默的蒙塔男人和女人開始用低低的贊同聲呼應。
溫特斯環視四周,毫不畏懼地迎上灼熱的、明亮的、憤怒的目光:“現在,我可以用最堅定的聲音告訴你們,鋼堡沒有什么了不起!他過去是行會,現在是行會,將來還是行會。
他的利潤仍舊來自壟斷!而非競爭!
他的本能仍舊是固步自封!而非銳意進取!
他的靈魂仍舊是限制生產!而非鼓勵生產!
正如河流必將匯入大海!鋼堡必將被風沙所掩埋!被浪潮所掀翻!被時代所拋棄!”
富勒已經幾乎窒息暈厥,其他來送行的人也面面相覷,唯獨約翰·塞爾維特忽然長長呼出一口氣。
與此同時,人群中央。
溫特斯一拳砸在車板上,重重地為他的宣言劃上句號:“跟隨我前往新墾地!在那里,你們失去的只是枷鎖,而我,將給你們一個新的世界!”
說罷,他躍下馬車,看也不看在場其他人,大步流星走出人群,翻身跨上長風,最后回望了一眼鋼堡的方向。
“出發!”
半個月以后。
與帕拉圖只有一河之隔的蒙塔邊境城市,盧塞恩。
“你這個清單…”埃萊克中校眉頭緊鎖查閱著手里的卷軸,左手不自覺地揪著下頜的胡須,語氣古怪地詢問:“是真的嗎?”
帳篷內,小桌的另一側,溫特斯不緊不慢地刮著胡子:“當然是真的。”
埃萊克中校作為郡政府內部與鐵峰郡方面私交最好的軍官——當然,只是在其他軍官眼中——毫無懸念被指派負責與溫特斯交涉。
某位知名不具的先生的掮客生意簡直是水到渠成,因為軍政府目前也亟需補充軍械,蒙塔發來的這批物資可謂雪中送炭。
“我的意思是說。”埃萊克中校想了一會,怕自己講得不清楚,干脆把話挑明:“你單子里寫得越多,我要分走的越多。你不要以為虛報可以增加談判籌碼。同樣,少報也沒用。我建議你實話實話,該是多少就是多少。”
“您打算拿走多少呢?”溫特斯的動作停了下來。
埃萊克中校豎起四根手指,然后放下三根。
溫特斯繼續刮胡子:“四分之一?那照這張單子來就好。”
埃萊克中校冷笑了幾聲。
溫特斯氣哼哼地刮著胡子:“難怪有人說,再好的軍政府也是最糟糕的政府。”
“知足吧。”埃萊克中校對于敗犬狂吠嗤之以鼻:“部長會議上,可是有不少人認為一份都不該給你們。你們可是新墾地軍團的人,還是叛軍,給你們一份等于資敵兩次。”
溫特斯語氣輕松,威脅的意味卻絲毫沒有淡化:“那我就把盔甲火槍全都沉到河里去。”
“請。”埃萊克中校給自己倒了一點酒,靴子搭上膝蓋:“反正船在我們手里。”
和則兩利,斗則兩敗。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軍政府拿走的份額被敲定在五分之三。
溫特斯好大不情愿地在交割文件上簽了字:“我也得警告你們,蒙塔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前提是你們愿意提供糧食。”
“沒問題。”埃萊克中校早有準備:“一船軍械到南岸,三船糧食到北岸。”
中校頗為遺憾地說:“可惜蒙塔人還是防著我們,要是允許我們搭浮橋,就不用這么麻煩了。”
這次輪到溫特斯冷笑。
“你也別太小氣了。阿爾帕德將軍不會讓你吃虧的。”埃萊克中校卷起文件,裝進銅管里:“我們不是搶你們的東西,而是買。所有軍需物資清點估價之后,都會照價支付你們錢款。”
“對。”溫特斯放下剃刀,輕哼一聲:“用軍票。”
“四分之三軍票,四分之一白銀。”埃萊克中校打趣道:“都給你黃金,你敢要嗎?”
“算了,我不用你們出錢。你們的軍票在我手上就是廢紙。”溫特斯正色請求道:“銀幣我也不要。我只要求一件事,只要你們答應,總數五分之三的軍械就當白送給你們。”
“說。”埃萊克中校挑眉。
“我在蒙塔一路跋山涉水,挽馬掉膘掉得厲害,貴政府得給我們換一批。”溫特斯繼續說道:“還有,給我們找幾艘船,送我們去鏡湖——陸路太慢了,還是坐船好。”
埃萊克中校瞇起眼睛:“你從一開始給我寄信的時候,是不是就藏著坐船回鐵峰郡的心思?”
“因地制宜,有水路不用才不應該。”
“但是你得知道,鏡湖郡現在可掌握在新墾地軍團手里,還有諸王堡偽政府的軍隊駐扎。”埃萊克中校善意地提醒:“我們的船進不了大角河口,沒法直接把你送回鐵峰郡。”
“鏡湖郡的情況,出發時我就知道一些。”溫特斯擦拭著剃刀:“能把我的人送到鏡湖就行。”
見溫特斯胸有成竹,埃萊克中校也就沒在說什么,他沉思片刻:“這件事我不能做決定,兩天之內我給你答復。”
溫特斯一邊收拾刀具,一邊隨口說道:“我還有一些廢鐵,想順便運回鐵峰郡。能不能別收稅了?”
埃萊克中校警惕起來:“不止是廢鐵吧?”
“當然,還是您了解我。”溫特斯大笑:“其實是一些過火的還有被燒毀的刀劍,已經不能用了,但是鐵料還是好的,我準備帶回鐵峰郡打成農具。”
“這個得視情況而定。”埃萊克中校的措辭很謹慎,不過溫特斯的態度還是多少麻痹了他。他想了想:“我會如實告知包稅官,但是具體如何課稅還要由報稅官決定。”
溫特斯有點失望地點點頭,又追著埃萊克中校問了一些聯盟內外的消息。兩人聊了一會,埃萊克中校便要回南岸去。
“對了。”臨走之前,埃萊克中校想起什么,從攜具里取出兩根金條,放在桌子上:“你讓我幫你打點。喏,這是花剩下的。”
溫特斯沒有說“我送給您”之類的話,而是鄭重地收起兩根金條,站起身給埃萊克中校敬了個禮。
埃萊克中校輕哼一聲,心滿意足地走了。
次日。
一場秘密交割在盧塞恩駐軍眼皮下面正式開始。載著糧食和軍械的船只在界河上往來不絕。
乍看上去,好像是因為禁運令沉寂的邊境口岸恢復了曾經的盛期景象。
“富勒先生。”溫特斯站在碼頭上,左手拄著手杖,右手搭著一個胖胖男人的肩膀,哭笑不得地問:“你從我手里賺走的錢,應該足夠償還你的債務了吧?該不是因為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以后,你又搞投機生意,把兩座鍛爐給賠進去了?”
風塵仆仆的恩斯特·富勒咧嘴笑了:“其實是被我賣啦。”
“那不是你父親、你祖父的鍛爐?”
“所以價錢可好啊!”
溫特斯有點看不懂富勒了:“你拼死拼活保住你父親和你祖父的鍛爐,就是為了賣掉?”
“其實,我還是想搞投機生意。”富勒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投機什么?”溫特斯收回搭在富勒肩上的手。
“投機您。”
“哦?”
“那天聽了您的話,我回到家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富勒眼睛亮著光:“我越想越覺得您說得對,鋼堡已經不是靠勤勞就能致富的地方了,我再能折騰也就是那點水花,弄不好還要被大魚吞掉,所以…我想到一個‘新世界’發財,說不定我也能掙一份大家業呢!”
富勒隱蔽地拍了拍圓鼓鼓的肚子:“除了留給我母親的錢和我妹妹的嫁妝,賣鍛爐剩下的錢我都藏在這里了——哦,路上也花了一點。”
溫特斯放聲大笑,又搭住富勒的肩膀:“那你的行會誓言怎么辦?鋼堡會因為你是鍛爐主人就放任你泄露‘熔爐和鐵砧之間的秘密’?”
“您放心!不會有任何問題!”富勒拍著胸脯,驕傲地說:“因為我什么都不會?”
溫特斯笑得更響亮了。
下一艘運糧船靠岸的時候,埃萊克中校從船上走下。
中校徑直找到溫特斯,簡單打了招呼以后,開門見山地說:“你的請求,阿爾帕德將軍已經同意了。所有軍資交接完畢以后,就用現在這些船載你們去鏡湖。不過要提前和你說清楚,我們的船隊不會冒險進入大角河口。”
“沒問題。”溫特斯欣然點頭。
“還給你帶了一份這個。”中校從攜具拿出一份薄薄的小冊子。
“邸報?”溫特斯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接過翻閱:“都說三個月發一次,可是自從我到帕拉圖,我就沒見過這東西。”
“現在不定期了。”埃萊克中校言語間有些惆悵:“現在各種事情亂糟糟的,也沒有人有心思編寫邸報了。”
溫特斯也嘆了口氣,合上邸報:“說起來,全聯盟代表大會也到召開的日子了吧?阿爾帕德將軍會赴會嗎?”
“眼下的情況,阿爾帕德將軍怎么可能親自去?”埃萊克中校嗤之以鼻:“偽政府那邊也是一樣,格羅夫·馬格努斯那條毒蛇盤在窩里,只是派了幾個代表。”
溫特斯找了個箱子坐下,一邊揉著發酸的左腿,一邊翻看邸報。他有些傷感地說:“這一次的全聯盟大會,或許是我們最后的機會。帕拉圖的事情…就留給帕拉圖解決吧。聯省和維內塔需要睜開眼睛看一看山的另一邊。”
埃萊克中校扶著膝蓋坐在溫特斯旁邊,望著靜靜流淌的河水,沒有說話。
碼頭上,許久沒開工的搬運工人忙得熱火朝天,將戰爭所需的物資源源不斷裝上即將駛往奔馬之國的貨船。
就在一個維內塔軍官和一個帕拉圖軍官無言地注視著這一切,為聯盟的命運感到憂慮的時候。
他們無法看到,在他們所在的位置向東,一直到大海之濱的地方,另一名聯省軍官正在向他的部下演講。
“…我的父母是農民,他們是虔誠、誠實的人。可是他們得到了什么?稅吏盤剝他們、市民蔑視他們、地主壓榨他們,而昏聵腐敗的政府允許這一切發生!”
氣質剛毅、身材高大的青年軍官行走在全副武裝的士兵隊列間,慷慨陳詞:
“你們也都來自農民家庭,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農民的處境!主權戰爭是農民流了最多的血、死了最多的人,可是農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沒有得到!腦滿腸肥的城市富人得到了一切!打走了皇帝,換上了新政府,可農民還是要交那么多的稅!要服那么多的役!”
這些話語不用再重復,因為士兵們已經在營房里、教堂里、操場上聽過很多遍,他們比軍官更加感同身受。
青年軍官走出隊列,騎上戰馬,拔出佩劍:“這場持續整整三十年之久的迫害,今天必須終結!出發!目標,圭土城國務大樓!”
說罷,青年軍官一馬當先,帶領麾下的百人隊開出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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