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競拍”的第一天,無事發生。
沒有一位鍛爐主人給男爵夫婦提供報價。安娜也不主動與各家工坊交涉,還回絕了紛至沓來的社交邀請——明面上。
私下里,她拜托卡洛·艾德找來更多的“賬簿”
買家與買家在無聲中對峙,雙方都明白,輸贏就看誰更能沉得住氣。
晚餐時間,貝里昂將未剔凈肉的棒骨煮熟,然后拆下貼著骨頭的肉與筋,澆上醬汁做了一道口感鮮嫩、味道絕佳的主菜。
原本應該敲開吸髓的骨頭則便宜了兩條狼犬。
餐桌上,安娜興致勃勃地給溫特斯講起她的新發現:“…正是因為鋼堡作坊分工精細,所以他們的經營情況都很有意思。
就拿施米德家族的刀劍作坊來說,施米德家族既不冶鐵,也不燒炭,甚至硬化和磨刃都交給其他工坊去做,他們只負責把鐵料變成劍條、刀條…”
“嗯。”溫特斯心不在焉地攪動蔬菜湯,下意識地回應。
安娜仔細端詳溫特斯片刻,柔聲問:“怎么了?聘請匠師的事情不順利?”
溫特斯不是因為聘請鐵匠的事情感到煩悶,但他白天出門尋訪、邀請鋼堡鐵匠確實不順利。
他回過神來,歉意地握了握安娜的手:“沒什么事。”
“你可以告訴我的。”安娜微微拖著長音。
溫特斯嘆了口氣:“不順利,沒有鐵匠愿意去新墾地,開出再高的薪酬也沒用。”
不過真正令溫特斯感到煩悶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事他做不了什么,只能指望伯爾尼上校。
“別氣餒。”安娜的聲音有讓人內心寧靜的魔力:“會找到愿意為你工作的人的。”
溫特斯的心情放松許多,他點點頭,笑著問:“還是說施米德家族吧。他們怎么了?條鐵可沒法直接做刀劍,他們能冶鋼?”
“施米德先生的長子經營著一家兩座鍛爐的制鋼作坊。”安娜已經把施米德家族的內情都記在頭腦中,不用查詢記錄就能給出答案。
她接著往下說道:“因為把許多工序交給其他作坊去做,所以老施米德先生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鍛打刀劍上,這使得他們極為高效。施米德家族的刀劍作坊只有一座鍛爐,卻能制造出那么多的刀條、劍條,正是得益于鋼堡鐵匠行會精細的分工。”
“這不是優點嗎?”
“我還沒說完呢。”安娜眨了眨她那好看的眼睛,從籃子里拿出一塊面包:“雖然施米德家族的作坊很高效,但是因為他們只做一門生意,所以抵抗風險的能力很糟糕。就像這根面包,即使它很長很長,可粗細沒有變化,那么折斷它也不需要很大的力量。”
說完,安娜把面包掰成兩塊,不由分說塞給溫特斯一半。
“那要怎么才能折斷?”溫特斯不解地問。
聽到這話,悶頭喝湯的卡曼不經意地瞥了溫特斯一眼。
“折斷只是比喻。”安娜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重點還是在于資金。施米德先生購買原料可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延期收付’在鋼堡的作坊之間是很普遍的情況——就是賒賬啦。其他作坊預付給老施米德先生原料、服務,老施米德先生則可以等到售出貨物、資金回籠以后,再支付錢款…”
溫特斯沉默地聽到結束,又消化好一會,才試著用自己的語言復述:“你的意思是,老施米德先生其實是在借錢生產,軍械賣不出去,他就還不上欠賬?”
“準確地說不是借錢。”安娜歪著頭想了一會:“但也差不多。”
“他是欠了些錢,可然后呢?”
安娜收起調皮輕快的語氣,認真地說:“可不止是欠了些錢而已,假如老施米德先生資不抵債,他的椅子就會被砸碎。”
“砸碎椅子?”溫特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就是。”安娜猶豫片刻,輕聲吐出另一個詞:“破產。”
餐桌變得安靜,溫特斯和卡曼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因為破產不是一件小事。在現行法律中,破產不僅意味著財產清零、商譽盡失,還要受到嚴厲的刑事處罰,包括但不限于監禁、苦役和肉刑。
“破產?”卡曼懷疑地問:“老施米德先生勞作一生,總能攢下些積蓄,不至于一次失敗就破產吧?”
“老施米德先生的確攢下不少積蓄,所以他有七座鍛爐呀。”安娜給卡曼解釋:“除了木頭、湖水、鐵礦和一點點糧食,鋼堡幾乎什么都不產。維持這座城市也是要花錢的,特別是在蒙塔。老施米德先生似乎不是追求享受的人,或許還存下些應急金。但是那些過得像弗若拉人一樣奢侈的作坊主,我很懷疑他們是否有足夠的資金應對這次危機。”
安娜看向溫特斯:“所以應該變換思路。之前你總想和大工坊合作,因為大工坊積壓多,一次交易就能滿足需求。但是以后,我們要先瞄準那些小作坊。
大工坊雖然積壓多,但是他們的體量大,談判的本錢也足。而小作坊就像舢板,面對海浪更容易傾覆。等到小作坊一艘接一艘沉沒,大工坊也會被拖進海底。”
“唔。就像兩軍會戰,如果弱小的側翼部隊被擊潰,再強大的中軍也會被包抄?”溫特斯撐著下巴,請求安娜:“我太喜歡聽你說‘我們’了,你能再說幾次嗎?”
“我吃完了,還要做晚間禱告,請恕告退。”卡曼猛地站起身,躬身向溫特斯和安娜行禮:“蒙塔涅先生,納瓦雷女士,晚安。”
卡曼又感謝了主廚貝里昂,隨即頭也不回地走出餐廳,“咚咚咚咚”上樓回自己臥室去了。
“他怎么了?”溫特斯明知故問。㈦эzω八.οm
安娜在桌子下面使勁踢了溫特斯一下。
溫特斯低低慘叫一聲,痛得趴在餐桌上。
安娜頓時手足無措,轉到溫特斯身旁,心疼地問:“我碰到你舊傷了?”
“嗯…沒事…”溫特斯氣若游絲地請求:“我想聽你再說一遍我們。”
“你!”
“就說一遍就好。”
“我們,我們。”安娜越說聲音越小:“我們…”
“好,我沒事了。”溫特斯利落的坐了起來,捏了捏安娜的手:“快吃吧,一會湯要涼了。”
話音未落,安娜又踢了溫特斯一下,這次瞄準了右腿。
“你把我踢壞了。”溫特斯揉著痛處,不滿地抗議:“將來吃虧的可是你!”
安娜徹底落敗。她不知該說什么,紅著臉,氣鼓鼓地坐回原位。
論商業頭腦,十個溫特斯綁起來也抵不過一個安娜。但是論斗嘴,安娜怎么可能是常年和卡曼友好切磋的溫特斯的對手。
溫特斯知道納瓦雷女士臉皮薄,趕緊岔開話題:“那要是鋼堡鐵匠行會出面維持價格同盟怎么辦?”
突然的話題轉換令安娜有些錯愕,她想了想,說:“城堡總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具體怎么做,還要了解一下蒙塔的現行商法再決定。”
“無論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有時候,我也不禁在想卡曼神父說的話。”安娜小聲說:“這樣做真的正確嗎?卡曼神父說的有道理…我的確是在利用別人的災難,甚至是將他們推下懸崖…”
溫特斯沒有打斷安娜,而是嚴肅地聽完。
他握住安娜的手,認真地說:“別在意卡曼神父說了什么。你是在為我、代替我做這件事。不管對或錯,如果有任何人需要承擔道德的譴責,那也應該是我。”
“不是‘我’。”安娜同樣認真地糾正:“是‘我們’。”
“反向競拍”的第二天,同樣無事發生。
雙方繼續按兵不動,鋼堡在微妙的寧靜中又度過一天。
晚餐時間,貝里昂把豬腹部貼著皮的肥肉剔下來,切成大小均等的片狀,用小火煎出油脂。
待到肥肉片兩面金黃,豬油也熬出小半鍋之后,揀出肥肉片,把豬油燒到冒青煙,復炸。
最后,一盤奇特的“豬油炸脂肪”被擺上餐桌。
溫特斯從沒吃過這道菜,脫口而出:“這不是油渣?”
等到親自品嘗之后,他才后悔評價得太魯莽——炸過的脂肪不僅不膩,反而酥脆葷香。
貝里昂還做了一道清湯作為“油渣”的配菜,把油渣浸到湯里之后,油渣表面浸入一些湯汁,內部卻還是酥脆的,更加美味。
連很容易吃出“膩味”的安娜也對貝里昂的廚藝贊不絕口,溫特斯帶在身邊的杜薩克小伙子們更是幾下就把盤子掃光。
餐桌上,安娜笑著問溫特斯:“怎樣?今天找到愿意去新墾地的鐵匠匠師了嗎?”
又在外面奔波一天的溫特斯搖了搖頭。
坐在溫特斯旁邊的夏爾出聲打抱不平,他生氣地說:“蒙塔涅大哥已經給足面子和錢,可這群蒙塔佬!哈!一個比一個頑固,就像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真是恨不得拔出馬刀架在他們脖子上!看他們的腦袋還能不能那么硬!”
“交易應該是你情我愿。”溫特斯反倒笑了,他拍了拍夏爾的后背:“人家不情愿咱們也沒辦法。”
夏爾“嗯”了一聲,悶悶不樂地繼續對付面包。
“哦,對了,差點忘記了。”安娜與貼身嬤嬤耳語幾句,嬤嬤點點頭,轉身離開,不一會帶著一份請帖回來。
“約翰·H·夏洛克商行的人今天專程來拜訪,我說你染病不便見客,推辭掉了。”安娜把帖子交給溫特斯,困惑地說:“然后他們就留下這份請帖。”
溫特斯打開請帖,里面沒有署名沒有抬頭,只有一行簡短的文字:
“請閣下勿必賞光前來約翰·H·夏洛克商行一晤”。
溫特斯問:“就留下這份請帖?”
“對。”
“沒留下別的話嗎?”
“沒有。”
溫特斯嗅了嗅請帖,什么都沒有聞出來。
他把請帖拿在手里,想了想,說:“明前我去了解一下這家約翰·H·夏洛克商行是什么來頭。如果他們再派人來,你盡量把來人留住,等我回來。”
“好的。”
“競價的事情如何?”溫特斯問安娜:“還順利嗎?”
安娜欣然一笑:“當然。”
“反向競拍”的第三天,仍舊無事發生。
晚餐時間,貝里昂端上一道湯汁飽滿的燉菜。他神神秘秘地不肯說是什么,只是請溫特斯和安娜先品嘗。
溫特斯觀察了一下,盤子里的塊狀物體應該呈半透明狀,外面澆著湯汁。看起來有點像煮透的蘿卜,但是聞起來應該是某種肉類。
他嘗了一塊,初入口時口感軟糯,繼續往下咬卻帶出些嚼勁。裹在肉塊外面的湯汁濃郁香美,回口帶著一點點甜味。
很難想象這樣驚艷的一道菜出自一位大部分時間都在給馬兒換蹄鐵的鐵匠之手。
安娜也特別喜歡這道菜,難得比溫特斯更快地清空盤子。她連聲感謝貝里昂之后,好奇地問:“這究竟是什么?某種糖或者膏嗎?”
“夫人。”貝里昂略帶著自豪回答:“是牛臉肉。”
安娜的神色變得有些不自然,因為牛臉肉作為“比較奇怪的邊角料”,一般不會被擺上正式的餐桌,但她又不得不承認她喜歡貝里昂拿出的這道菜。
安娜很快恢復從容,她笑著稱贊貝里昂:“我聽說,最高明的廚師懂得在宴會最后的時刻,獻上一盤客人在平日看到也不屑一顧的農家菜,作為特別的佳肴。索亞先生,謝謝,您的特別佳肴美味極了。”
貝里昂深深鞠躬,對于安娜的稱贊發自內心表示感謝。他準備返回廚房,卻被溫特斯留下。
溫特斯把貝里昂按到座位上,無奈又認真地問:“鋼堡鐵匠的行會誓言究竟是什么東西?它哪里來的約束力?為什么所有鐵匠對它都緘口不談卻又無比忠誠。”
“怎么?”安娜問:“今天也沒有收獲嗎?
溫特斯搖了搖頭,然后看向貝里昂。
貝里昂垂眼看向靴尖:“閣下,我可以向您保證——我沒有立過鋼堡鐵匠的守密誓言。所以我不知道誓言的具體內容。”
“別擔心,你可以只說你知道的。”溫特斯拍了拍貝里昂的肩膀:“只說你愿意說的也行。”
貝里昂沉默片刻,艱難地問:“比如呢?”
溫特斯盡量用不給貝里昂壓力的語氣:“比如,鋼堡鐵匠的守密誓言究竟哪來的約束力?不就是一句話嗎?怎么人人對它如此看重?”
“親愛的。”安娜責備地看了溫特斯一眼:“誓言可不僅僅是一句話而已。”
溫特斯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貝里昂的情緒恢復沉穩平靜:“閣下,與其糾結于誓言的效力,您有沒有考慮過‘什么樣的人能成為鋼堡鐵匠’呢?”
“什么樣的人?”溫特斯問。
貝里昂難得口似懸河:“首先,鐵匠一定是鋼堡本地的居民,有家有口、出身清白;其次,入門成為學徒需要有擔保人,通常都是由若干親朋至交擔保;最后,學徒還要忍受漫長的學徒期。學徒期間沒有薪水、經常會被師傅責打、干活不賣力還可能被辭退。經歷數年的錘煉,一個孩子才能成為一名正式注冊過的鋼堡鐵匠。
聽起來很殘酷,對吧?但是對比那些沒有一技所長,只能在礦洞、作坊做最低級體力勞動的‘騾工’,鐵匠們的待遇已經是驚人的優厚。他們的薪水更好、地位高,有體面的生活、有市民權、還可能成為鍛爐主人。最重要的是——他們能學到真正的技藝。很多人只因為不是索林根州人,就一輩子也邁不進這道門。”
溫特斯總結道:“你是想說,掌握技藝的鐵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不想改變、害怕改變。”
“不僅如此,閣下。”貝里昂沉聲說:“如果有任何在冊鋼堡鐵匠選擇為您效勞,他的家人、親戚乃至入行時的擔保人,全都要遭殃。我說的遭殃,是有性命之憂。至于鐵匠本人,更是難逃一死。鋼堡的鐵匠行會將不惜一切代價殺死背叛者——他們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決心。”
溫特斯與安娜對視一眼。假設真如貝里昂所說,那么鋼堡鐵匠不說是鐵板一塊,至少也比聯盟諸共和國的關系牢固得多。
他們是被利益和暴力牢牢捆在一起的集體,私下招募鐵匠這條路可能走不通了。
溫特斯用犀利的目光凝視貝里昂的面孔:“那么,鋼堡鐵匠過去有沒有過‘背叛’的案例?”
貝里昂無法直面溫特斯的目光,他低下頭,咽了一口唾沫:“我不太清楚,閣下。”
溫特斯暗暗嘆氣,貝里昂顯然不愿多談。既然對方不愿意講,他也不好強行施壓。
貝里昂一路跟隨溫特斯從大荒原殺進殺出,對于這位老部下的性格,溫特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貝里昂不想說,你是拿他沒辦法的。硬逼著他開口,溫特斯也舍不得。
溫特斯拍了拍貝里昂的肩膀,沒再多說什么。
貝里昂看著靴尖,眼神中似乎有一絲愧疚。
“沒什么大不了,既然知道內情,我就有辦法。”溫特斯敲了下桌子,干勁十足地說:“鐵匠搞不定,我就去搞定能搞定鐵匠的人。”
人一有干勁,思路就廣。溫特斯靈機一動:“實在雇不到人的話,我還不能把鍛錘、鉆床都買走?熔爐我都給它原模原樣搬回鐵峰去!”
“熔爐?恐怕不行,哪能找到那么大的馬車呢?”安娜說笑道。
溫特斯朗聲大笑:“那就造個一模一樣的,十個,一百個。”
貝里昂似乎也被溫特斯的樂觀情緒感染,緊繃的臉頰放松了一些。他起身行禮,又回廚房去了。
餐桌只剩下溫特斯和安娜兩人,卡曼神父不和他倆一起用餐了。
“尊敬的女士,您在忙的事情進展如何?”溫特斯故意文縐縐地問。
“[萬事俱備]。”安娜笑著回答:“[只欠東風]。”
第四天,東風來了。
號角堡傳回消息,針對貿易禁令的申訴與抗辯…一敗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