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峰郡得到面粉,維內塔陸軍得到戰馬,帕拉圖人得到錢和軍械。”帶著安托尼奧的最終答復,溫特斯直截了當質詢利奧:“作為中間人,那貴方想得到什么?”
“穩定的原料供應。”利奧早有腹稿,不慌不忙地補充:“以及穩定的貿易渠道。”
溫特斯皺起眉頭,利奧的外交辭令已經使他感到厭煩。
無論他提出什么問題,胖胖的納瓦雷商行合伙人都能用沒有錯誤的廢話來搪塞。他每揮出一拳,卻仿佛都落在空處。
盯著利奧恭順的笑容,溫特斯惱火地發現——他并不擅長這類場面。
克制的政治家或許有耐心慢慢摸透利奧的底牌,而溫特斯此刻很想掀翻桌子,沖著面前的笑臉狠狠一拳。
那種熟悉的暴怒從胸腔最深處涌出,很快又被壓下去。
一次深呼吸之后,溫特斯再次開口:“利奧先生。”
利奧微微頷首。
“如果是在一年以前,你現在應該已經被抓進地牢刑訊了。”溫特斯感傷而真誠地說:“那可真是好時候。”
“是呀。”利奧笑容依舊恭順:“過去的時光總是美好的。”
“你以為我在威脅你?”溫特斯繼續問。
“我所認為的并不重要。”利奧不卑不亢地回答:“您如何認為才重要。”
“這里是帕拉圖的遠疆,聯盟的角落,甚至可以說是文明世界的邊緣。在海藍,拐彎抹角說話被奉為一種語言藝術。但是在鐵峰郡,那種語言藝術沒有任何意義。”溫特斯的目光從窗外移回利奧身上:“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而已。”
利奧微微偏過頭,等著面前身份復雜的年輕人繼續說下去。
“你想要什么、你能提供什么,直說就好,我也會直接地答復你。”溫特斯的情緒逐漸轉冷:“不必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利奧維持著笑容,在心里輕輕搖了搖頭。談判永遠是越著急越吃虧,劃定最后時限也是一種策略,只是不適合用于現在。
不過捫心自問,利奧也覺得對方說得有些道理——這里不是海藍,這也不是談判,更何況他并不是來為難對方的。
“請相信,我們是站在您的一方的。”利奧身體前傾,攤開手掌,解釋道:“鐵峰郡急需糧食,陸軍急需戰馬。想要盡快解決問題,就需要第三方提供周轉。”
利奧的策略,說簡單也簡單。
他將帕拉圖地方政府視為“蓄水池”。
水池的一端連著鐵峰郡,另一端連著維內塔。一端進水,另一端同時出水。
鐵峰郡將戰馬和資金交付給帕拉圖人,維內塔方面也將軍械和糧食交付給帕拉圖人。
帕拉圖方面則就近調撥糧食給鐵峰郡,調撥戰馬給維內塔陸軍。
“很有魄力。”聽罷利奧的[大計劃],溫特斯面無表情地評價:“也很有想象力。”
“很有魄力,就是冒著極大的風險。”利奧立刻讀懂了溫特斯的弦外之音,笑道:“很有想象力,就是不可能實現。”
溫特斯的想法被說中,輕哼了一聲。
利奧的計劃聽起來簡單,實則如同天方夜譚。
從鐵峰郡到維內塔,要橫穿三個行省,途徑不知多少郡、鎮。
一支商隊或許可以偽裝成帕拉圖商隊,不引人注目地行動。然而像利奧所說的如此大的動作,又要牽扯多少軍政人員?
“我相信你能買通一個帕拉圖人,我也相信你能買通十個帕拉圖人。”溫特斯有些莫名其妙地問:“但是你能買通所有帕拉圖人嗎?”
利奧先生笑著,聳了聳肩:“這您不必擔心。”
溫特斯的眉心一點點鎖緊,神情也變得嚴肅,他審視地看著利奧的眼睛,沉聲問:“你不會…真的買通了所有的帕拉圖人吧?”
“如果您信任我的話。”利奧站起身,幅度不大地彎腰鞠躬:“我愿意代表您,去與計劃涉及到的帕拉圖人士商談。”
“我要提供什么?”溫特斯問。
“戰馬、資金。”利奧回答:“還有誠意。”
“誠意?”
利奧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帕拉圖方面,需要一些時間確認物資、打通關節。”
“你的意思是。”溫特斯已經不是在問,而是在冷笑:“我先把東西交出去,之后有沒有糧食運進來,要再看帕拉圖人的臉色?”
“不不不,帕拉圖方面收到陸軍提供的輜重以后,會立刻向您交付。只是需要兩相確認,信使往返也會耽擱時間。”
“那不還是一碼事!”溫特斯也騰地一下子站起身:“我怎么知道他們不會賴賬?”
“如果您實在不放心。”利奧先生的胖臉閃耀著十二分的真誠:“敝商行愿意提供擔保。”
溫特斯本想反駁,卻模糊感覺到一絲異樣。他緩緩坐好,利奧先生的目光跟著他。
沉思片刻以后,溫特斯抬起頭:“不對。”
“什么…”利奧饒有興趣地問:“不對?”
“你不是要去說服帕拉圖人。”溫特斯看著利奧:“你是來說服我的!”
利奧先生仍舊笑著,不置可否。
溫特斯整理思緒,緩緩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哪來的如此大的能量,但我隱約感覺——你已經買通了帕拉圖人。我只是想不通,既然如此,你何須來說服我?讓商隊繞行鐵峰郡,是什么難事嗎?你們又究竟想要什么?”
利奧輕描淡寫地繞過陷阱,認真地回答道:“其實事情并沒有您想得那么復雜,敝商行——或者說是維內塔毛紡織同業協會的全體成員——歸根結底,只是想要羊毛罷了。”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溫特斯咬住關鍵點不放:“為什么是我?”
利奧先生原本又想說出慣用的外交辭令,但是停頓片刻以后,他重新展露笑意:“因為是您,所以是您。”
溫特斯的第一反應是利奧在搪塞他,可利奧的神情卻又無比真誠,他的直覺告訴他對方沒有說謊。
再問恐怕問不出什么東西了,除非刑訊。繼續糾纏下去也沒有意義。
“這件事…我現在不能答復你。”溫特斯站起身,向利奧告辭:“我需要先與其他人商議,才能給你答復。”
話音剛落,溫特斯在利奧臉上看到了一瞬間…奇怪、驚訝、感興趣。
而且只是一瞬間,短暫到溫特斯不禁懷疑是錯覺。要知道在整場談話過程中,溫特斯都沒有見過利奧流露出任何“無防備”的情緒。
“沒問題。”利奧笑著,微微欠身行禮:“靜候佳音。”
溫特斯本想和利奧談談安娜的事情,不過談話氣氛已經變了,他也就沒有興致再聊私事。于是也頷首行禮,徑直離開。
稍晚些時候,溫特斯帶來了答復。
臨時決議會——溫特斯、巴德和梅森以二比一的票數通過以下內容:“戰馬,可以先交付一期,也就是兩個中隊的數量。但是通貨不行,鐵峰郡的金庫里現在一塊銀角子也拿出不來了。”
“沒問題,有維內塔那邊提供的物資,就足以使水流動起來。”利奧一口應下,忽然又笑得很燦爛:“至于錢的問題…或許還有辦法。”
利奧說得是什么辦法,這里暫且不提。
時針向前撥動,重新回到送行會。
溫特斯和利奧給安德烈大致解釋了鐵峰郡、帕拉圖和維內塔的“置換貿易”。
一聽要把戰馬交給帕拉圖人,安德烈好大不樂意。
“那…要給出去多少啊?”安德烈哭喪著臉問溫特斯。
溫特斯不想在利奧面前提及機密,就安撫切里尼中尉:“回去再說,讓梅森學長跟你仔細說。”
安德烈本欲追問,但看到利奧在場,也明白了溫特斯的意思。
心里憋屈,安德烈的矛頭便直至利奧:“這又關你什么事?”
“我?”利奧先生指著自己,看起來很驚訝。
“就算是談生意。”安德烈惡狠狠地問:“憑什么是你代表我們去談?”
不等溫特斯開口,利奧已經做出回答,他神情順從地解釋道:“請您放心,我絕對沒有出賣幾位閣下的利益。我去談判,是因為只有我去,才有緩和的余地。”
“噢?”安德烈不以為然。
“如果閣下您去談判。”利奧又看向溫特斯,笑著說道:“或者是蒙塔涅閣下去面。一旦談判破裂,那就再無機會。而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先出場,哪怕是談崩了,也可以再由幾位閣下挽回局面。您說,是不是這樣?”
安德烈咂了咂嘴:“好像有點道理。”
溫特斯抿了一口發酵水——場合不對,暫時能先糊弄就糊弄過去,以后再同安德烈解釋吧。
利奧先生明白安德烈的敵意,不打算再多聊,找了個理由便告辭離開。
這個談話小圈子又只剩下溫特斯和安德烈兩人。
喝空一小桶發酵水后,安德烈松了松繡金的紅色綢緞腰帶,嚴肅地說:“不行,我得去上個廁所。”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
“等等,你該不是要臨陣脫逃吧?”溫特斯一把拉住安德烈。
“我怎么會是那種人。”安德烈一下子就急了:“我是真要上廁所!”
溫特斯狐疑地松開了手,安德烈大步流星離開,只留下溫特斯一個人在宴會廳里。
兩個人痛飲閑聊,異樣還不是很明顯。
等到帕拉圖方言的海洋里只剩下溫特斯一個維內塔人,某種孤獨感一瞬間涌上心頭。
環顧四周,帕拉圖籍貫的軍官們歡笑放歌、縱情豪飲,熱沃丹的紳士們三五成團、各成一圈。
“安娜還在等我吧?”溫特斯心想。他想要離開,但又不能離開。
有人在靠近,溫特斯本能看向聲源:一個光頭、疤臉男人和一個有些清瘦的男人拉著另一個高大軍人走了過來。
前兩人分別是白山郡軍事主官“蓋薩上校”和原鐵峰郡軍事主官“羅納德少校”。
跟著過來的人,溫特斯不認識,但顯然地位也不低。
蓋薩和羅納德都是校官,身為上尉,溫特斯很守規矩地先行軍禮。
蓋薩一怔,也回了禮。
自從溫特斯主動提出返還一千匹馬,蓋薩對他的態度就軟化了許多。
光頭上校一高興,順水推舟同意了溫特斯返還俘虜的請求——溫特斯還有三支箭被關在蓋薩的監獄里。
陌生軍人打量溫特斯時,溫特斯也在觀察對方。
來者身材高大,眼窩深陷,神情中帶著幾分陰郁。
“這是雷群郡駐屯官,斯庫爾上校。”蓋薩主動為溫特斯介紹,像是擔心溫特斯不明白,蓋薩額外說明:“我帶來的驃騎兵,大半都是雷群郡的人。”
溫特斯聽罷,又單獨給斯庫爾上校行了一禮。
斯庫爾上校沒有回禮,他看著溫特斯,眼神很復雜:“你是第幾期?”
“21期。”溫特斯回答。
“都到21期了。”斯庫爾上校感慨了一句,忽然單刀直入地問溫特斯:“齊柏爾是你殺的?”
齊柏爾?溫特斯一陣刺痛,可他想不起來是誰。他在記憶中不斷搜索,很快意識到這是沃涅郡駐屯官的名字。
果然來了,這種事情是免不了的。
“齊柏爾上校雖然不是我親手擊殺。但作為參戰另一方的最高指揮官,齊柏爾上校的確死在我的手里。”
趕快吧,要辱罵、要尋仇,都來個痛快吧。
與此同時,宴會廳二樓的陽臺,莫里茨上校正在與一位不期而遇的酒友傳遞一瓶烈酒。
“戰場見面,那就是敵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莫里茨靠坐在墻角,支起腿,遲鈍地說:“現在我們成了堂表親戚,事情就剪不斷、理還亂、難舍難分…”
莫羅上尉倚墻站著,什么也沒說。
斯庫爾上校鼻翼擴張,話語即將脫口而出,卻又忍了回去。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誰都沒有開口。
“別難為小孩子了。”羅納德的手搭上斯庫爾的肩膀:“如果齊柏爾有機會,齊柏爾也不做一樣的事情。”
羅納德是在為溫特斯說話,但他的話語卻像烙鐵一般刺痛了溫特斯。
“不必用這種方式為我‘開脫’,也請不要這樣做。”溫特斯站直腰板,他有很多話想說,但是最后只過濾出簡短的一句話:“殺死齊柏爾上校的行為,遵循了我的主觀意愿。而不是形勢所迫、被逼無奈。”
斯庫爾上校的身體陡然緊繃,臉頰都在跟著抽搐。
如果斯庫爾是一個魯莽、單純、一根腸子通[排泄腔]的家伙,他會大吼大叫、大喊大罵,甚至揮起拳頭教訓這個不知高低的毛頭小子。
但斯庫爾不是,恰恰相反,從進入陸院開始,他便以思慮深沉、辯才卓絕聞名。
只是短暫的交談,斯庫爾已經意識到,拷問、責難和質疑是沒法動搖面前的人的。
最終,千言萬語匯成一句無力的話:“值得嗎?你真的覺得這些都值得嗎?”
溫特斯也陷入沉默。
路該往哪里走,溫特斯不知道。終點是什么樣子,他也不清楚。就連最初想要的是什么,他都有些模糊了。
然而僅僅是摸索著邁出一步,鮮血便灌滿了腳下的足印。
晨曦中尸橫遍野的戰場,那等慘烈的景象足以使任何人產生自我懷疑。
“值不值得,我也不知道…恐怕要很多年以后才能知道。”溫特斯低聲回答:“我這樣說,不是為了將行為合理化,也不是為了自尊。我只是確定一件事,放任現狀繼續下去,早晚會出現更大的災難。”
蓋薩上校和羅納德少校不甚理解溫特斯的“狂言”,但是斯庫爾上校已經懂了。
“不要談論這些形而上學的東西。”斯庫爾目光灼灼:“我要問你一個更現實的問題——你還要繼續再打下去嗎?”
斯庫爾咄咄逼人地追問:“你還能繼續再打下去嗎?”
溫特斯忽然意識到,他與斯庫爾上校的談話能夠省略到大量的中間內容,直奔主題。
而斯庫爾絕對不是想要試探他的決心。
“所以呢?”溫特斯反問。
兩個小時以后。
“所以呢?”安德烈迫不及待地問。
巴德、梅森也全神貫注地等待著,除了a先生和b先生,鐵峰郡的決策人員已經全部坐在這張小桌旁邊。
“他們要招安我們。”溫特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