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回南高地堡壘,今天晚上。勝則活,不勝則死。”
這便是將軍的命令。
西風狂笑著穿帳而過,寒意掠過每一個人的脊背。
“南高地堡壘奪回來了嗎?”
沒人答話,南高地堡壘仍在白獅手中。
“稍作休息。”塞克勒的口吻不容置疑:“你們的任務仍然是奪回南高地堡壘。”
說完,將軍便轉身離開。
拉斯洛上校右腿中箭,他坐在一把三腳椅子上,面無表情填著煙斗,仿佛這件事和他沒關系。
羅伯特中校和卡斯特中校鐵青著臉,但是沒有開口。
帳篷里就像死一樣寂靜。
塞克勒的背后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大炮都已經被毀掉了,我親手毀的。”
將軍沒有理睬,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往外走。
那么多人把命扔在山上,冒著槍林彈雨像螞蟻一樣往墻上爬,在逼仄到沒法轉身甬道內廝殺,大人物輕飄飄一句話就全都白費了?
“我用了熔鐵術。”溫特斯拼命壓制著情緒,他的身體都在顫抖:“白獅連炮彈都塞不進去。”
軍人的家庭背景、十年的軍校教育、一年半的軍隊生活,讓溫特斯·蒙塔涅變成了一個“體制化”的人。
沒人比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看得更透徹:模仿修道院的架構建立的軍事學校,最終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苦修士”和“狂信徒”。
溫特斯幾乎不懂得軍隊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從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他就被安放進這個體系之中。
忠誠、責任、執行命令、尊重上級…對權威的服從幾乎烙進他的骨髓。
這便是他如此“賣力”為帕拉圖共和國作戰的原因——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一個體制化的人其實不在乎命令來自誰,只要有人下命令就好。
成為大整體的一部分——這項行為在潛意識里給他帶來無可替代的安全感,因為這是他從小到大的生活。
實際上不是帕拉圖軍隊需要溫特斯·蒙塔涅,而是溫特斯·蒙塔涅需要軍隊。
他就像一株樹苗,從幼芽開始就被裝進模具、用繩索捆扎,按照既定的方向生長延伸。
但是人類有極限,再體制化的人也有。
緊繃的弦一根一根斷掉,死去戰士的面孔在溫特斯眼前浮現。
他們不是為帕拉圖而死、更不是為塞克勒而死。他們是信任他、熱愛他,是為了他才會奮不顧身拿命去和蠻子拼,他們是為他而死的。
溫特斯拔出軍刀,沖著將軍的背影悲憤大吼:“你到底想讓我干什么!就為了那個破山包!我的人全都要死在那里!全都要死在那里!”
羅伯特中校立馬伸手拽住溫特斯。他舌頭有傷說不出話,焦急地發出含混的“嗚嗚”聲。
卡斯特中校也抓住溫特斯另一支胳膊:“放肆!你…你喝醉了!”
“別沖動!”行軍榻上的杰士卡中校朝一片黑暗中徒然伸著胳膊,想要攔住溫特斯。
拉斯洛上校借著油燈點著煙斗,垂著眼瞼,慢吞吞地抽著煙。
“菲爾波特!米哈利!索爾特…”戰死者的名字一個接一個被溫特斯喊出。
一條腿已經邁出帳篷的塞克勒停下腳步,他靜靜站立兩三秒,突然轉身走回溫特斯面前。
他直視少尉的雙眼,冷聲問:“我需要告訴你我的部署嗎?”
“去你媽的!!!”溫特斯拼命掙扎,怒火在雙眼熊熊燃燒。
卡斯特和羅伯特被他拽得踉蹌,羅伯特中校擰掉了他的軍刀。
“溫特斯!別沖動!別這樣!”杰士卡中校幾乎是在請求。不,是哀求。
塞克勒慢慢擦掉臉上的唾沫,語出驚人:“大橋,實際上已經打通了!”
帳篷里包括溫特斯在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橋面距離河對岸已經不到三十米,埃萊克(工兵)中校想到一個辦法,前十五米把浮橋剛性固定在最靠前的橋樁上。后面十米,派人到對岸拉纜繩固定。最后五米,直接淌水過。”賽勒克看著帳篷里的其他人,一字一句地說:“除了我、阿爾帕德和埃萊克中校,你們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
卡斯特中校小聲嘀咕:“既然大橋已經打通,為什么不走?”
“走得了嗎?!”塞克勒喝問:“赫德人守在大營外,走得了嗎?!白獅來了至少三萬援兵,三大部連著下面的大小部落‘盡出長子’!你們告訴我,他為什么還不發動總攻?”
不勞下屬回答,塞克勒厲聲訓斥:“因為他就在等著大橋打通那一刻!前有退路,后有追兵。不勞白獅發力,我們自會潰不成軍!”
這個道理太直白,溫特斯無法反駁。
大橋是希望,是帕拉圖人背水作戰的精神支柱。
可如果大橋真的打通了,那就不是背水一戰,而是“圍三闕一”。
等待帕拉圖人將不是“逃出生天”,而是“半渡被擊”。
面前是數萬窮兇極惡的蠻子,背后有唯一的生路。只要一個人扔下武器逃跑,軍心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崩潰。
塞克勒的語氣冰冷:“我要你們奪回南高地堡壘,不僅是為大炮,更是為屏斷敵人視野、肅清壕溝內的赫德人。占據南高地,敵人對大營一覽無遺,我們做什么他們都知道。你們告訴我,走得了嗎?”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塞克勒的語速越來越快:“你們出擊時,阿爾帕德會帶另一支部隊肅清正在攻打大營的敵軍,北高地堡壘也會出動一個大隊加強你們。一個中隊的驃騎已經在下游乘船渡河,你們的戰斗只要打響,我就會派人架橋。
我要你們吸引赫德人的注意力,打白獅的時間差。讓他認為我們還在爭奪堡壘,讓他認為橋還沒有修好。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之內,所有人都要過河!
勝則活!不勝則死!你以為我在說空話?大軍轉戰數百里,還能提得動刀的人不足半數。你流血,別人就不流?!”
沉默,帳篷里只有沉默。
“卸掉他的職務!不想去,就不用他去了!拉斯洛,杰士卡大隊劃給你指揮!”
說完,塞克勒轉身離開,這次他沒有再回頭。
短暫的休整,少量的兵力補充,剛剛返回大營的突襲部隊再次出擊。
這次他們沒有徑直奔赴南高地,而是先向西北繞行。
他們會在那里與博德大隊合兵,再向南高地堡壘發起攻勢。
與此同時,另一支部隊正在大營北墻外集結,有阿爾帕德率領。
他們會對正在攻擊大營南墻的敵人側翼發動進攻,擊退這些敵人,并阻止他們支援南高地堡壘。
一匹銀灰色的駿馬緩步走出夜幕。
安格魯牽著強運來到溫特斯身旁,看到主人,馬兒高興地打著響鼻。
等靠近之后,強運卻不悅地抽動著鼻頭,顯然他不喜歡溫特斯身上的血腥味。
溫特斯想給強運喂一顆方糖,翻找好一會,突然想起他沒有帶糖袋。
“你帶糖了嗎?”溫特斯問安格魯。
“糖?”安格魯瞪大眼睛翻找半天,歉意地說:“今天沒帶。”
“別撒嬌了。”溫特斯拍了拍強運的側頸,開始檢查馬具。
他調整胸帶,使其松緊合適;仔細檢查馬鞍下面,不留一根草棍;耐心地撫平強運和馬鞍接觸的皮膚,不留一絲褶皺。
卡斯特中校騎著他的黑色戰馬走過來,中校在溫特斯身旁下馬,對著強運贊嘆道:“真是匹好馬,落到你們步兵科的人手里真是可惜。”
溫特斯懶得理睬卡斯特。
卡斯特也不惱,又問:“塞克勒不是說了你不用去嗎?”
“我他媽自愿!”溫特斯帶著火氣頂了回去。
“也是,你不去,你的人死得更多。”卡斯特打了個哈哈,開始說正事:“塞克勒說要解除你的職務,當成放屁就好。這次你做預備隊,我們當先鋒。”
“搞什么鬼?”溫特斯用眼神問。
“拉斯洛那家伙的意思是,我們能拼贏,你就跟進。我們拼光了,你就名正言順地撤。”卡斯特滿不在乎地說:“帕拉圖和蠻子打仗,不能總讓你這個維內塔人出風頭。”
溫特斯沒說話。
卡斯特想走,突然又回頭問:“你小子總是斜眼看我,是不是還記著狼鎮那一鞭子的仇?”
在米切爾莊園,卡斯特平白無故打了溫特斯一鞭。他雖然不至于“記恨”,但他的修養也沒有好到被抽一耳光再把另一面臉湊過去。
總之,溫特斯對卡斯特沒什么好臉色,只維持著勉強的禮貌。
好在兩人交集不多,碰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不答話,那就是有嘍?”卡斯特問。
“沒錯!”溫特斯煩不勝煩:“你憑什么無緣無故抽我一鞭子?”
卡斯特的語氣萬般無奈:“你們維內塔人,真是小心眼![復仇是人世間最大的幸福],這是你們維內塔人說得吧?”
溫特斯不想辯解,他轉身繼續整理馬具。
卡斯特中校得寸進尺,哂笑道:“要不然你給我一拳?你我就算扯…”
溫特斯轉過身來,沖著卡斯特的左臉就是一記右勾拳。
卡斯特被打得腳跟離地,像個醉漢一樣趔趄著摔倒,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液:“你還真敢打啊!”
溫特斯甩了甩手腕,踩鐙上鞍,打馬離開。
卡斯特中校捂著腮幫站起來,沖著溫特斯的背影大喊:“這下就扯平了!兩不相欠了啊!”
博德上校帶著他的部隊在南高地和北高地的夾谷里等待。
從大營出發的部隊則先往西北走,越過壕溝再折向西南,最終與博德大隊匯合。
按照羅伯特中校的命令,從大營出發的部隊每人都帶著三支火把。
雙方合兵之后,博德上校接手了指揮。
現有的兵力已經不足以再分兵佯攻,也不足以再蟻附攻城。
唯一可行的計劃便是從西側缺口攻進去,即拉斯洛上校上一次進攻的位置。
白獅沒有給守軍補充兵力,他派來的援兵正在試探性進攻大營南墻。
大營南墻之外,戰斗已經打響。
阿爾帕德帶領建制尚完整的十八個百人隊——有常備軍、輔兵還有工兵,以最后的輕重騎兵作為刀尖,狠狠插向蠻子左翼。
如果阿爾帕德能擊潰或阻攔這部分敵人,南高地堡壘就是殘兵打殘兵。
得到博德大隊的補充,帕拉圖方還有勝算。
看到兄弟部隊的情況,博德上校主動攬下先鋒的工作,由他的第六軍團首席大隊作為第一梯隊。
拉斯洛上校的第五軍團首席大隊和羅伯特中校的第六軍團第二大隊作為第二梯隊。
溫特斯的人馬作為預備隊。
為了保證沖擊力,卡斯特中校的騎兵也參與第一波進攻。
即便加上博德大隊,第二波進攻的總兵力也只有千余人。
“大營那邊已經打起來了!我們也就不需要遮遮掩掩!這次要造聲勢!要讓蠻子心生畏懼!”博德中校騎著馬在所有人面前走過:“打起旗幟!舉起火把!”
先是一支、兩支火把被點燃,火焰迅速傳遞,遠遠看上去好似一條火焰巨蟒從地底冒出。
南高地堡壘上的蠻子哨兵嚇了一跳,一時間竟忘了吹號警。
直到火焰巨蟒緩緩爬行,溫特斯才聽到山坡上傳來號角聲。
羅伯特中校的恐嚇戰術起了效果,南高地堡壘此刻一片混亂。
“[赫德語]快醒醒!”有赫德人狂奔大喊:“[赫德語]兩腿人來啦!少說上萬!”
有赫德人厲聲喝斥:“[赫德語]放屁!怎么可能上萬,頂多三千!你撒謊!”
“[赫德語]刀!我的刀!”
“[赫德語]誰牽了我的馬?”
有赫德人手忙腳亂披掛鎧甲,也有赫德人牽著戰馬偷偷溜走。
“Uukhai!”令人膽寒的戰吼聲從堡壘西側傳來。
簡陋的木柵欄被拖倒,黑甲騎兵勢如奔雷沖入壘墻,博德大隊的劍盾手緊隨其后。
羅伯特中校和拉斯洛上校在百米外觀戰,他們的部隊也在停留在墻外百米處。
吸取上次的教訓,這一回帕拉圖人沒有一擁而入,而是分批次登城。
拉斯洛上校使勁吸完最后一口煙,仿佛要把煙斗里所有的東西都吸進肺里。
隨后,他在靴跟上敲了敲磕凈斗缽,把煙斗遞給學弟羅伯特中校。
“送你了。”
“送我?”羅伯特中校接過煙斗,聲音含糊地問:“我又不抽煙。班長?”
拉斯洛上校的嘴角難得浮現一絲微笑:“兒子送我的,原本他想去學雕刻,是我把他硬塞進軍隊里…”
羅伯特驚詫萬分,他連忙擺手:“這我不能…啊!”
說話時,他不小心牽動了傷口。嘴里甜絲絲的,顯然又流血了。
“走!”拉斯洛上校拔出佩劍,猛刺馬肋,一馬當先奔向堡壘。
身后的士兵吶喊著發起沖鋒。
羅伯特中校措手不及,只得把煙斗揣進衣服里,揚鞭跟上。
在羅伯特部和拉斯洛部后方一百米開外——火槍的射程之外,蒙塔涅部正在待命。
溫特斯觀望著戰況,焦躁地咬著嘴唇。
強運也感受到溫特斯的情緒,不安地踏步。
對于這場戰爭,溫特斯已經徹底厭倦。他不想再為帕拉圖人打仗了,但他發自內心盼望博德上校、拉斯洛上校和羅伯特中校能取勝。
同時,溫特斯也在緊密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他手里的杜薩克都作為哨騎撒了出去。
白獅會派遣第二支援軍嗎?他不知道。
之前防守堡壘的是赤河部人馬,來援的不知道是不是。除了本部人馬外,白獅能否調動其他部落的人馬,溫特斯并不清楚。
赫德人的內部決策流程,對于帕拉圖人完全是一團迷霧。
他們甚至不知道究竟誰是在統領這支蠻子軍隊,但每個人都知道“白獅”。以至于“白獅”已經從一個單獨的個體,抽象化為“蠻子的領袖”。
突然,他聽到前方傳來一連串馬蹄聲。
“什么人?”海因里希厲聲質問。
來者大喊:“是我!巴羅格!”
巴羅格中尉是博德上校的百夫長。
“蠻子要撐不住了!”巴羅格中尉一直沖到溫特斯身旁,吼道:“博德上校命你部即刻出擊!徹底壓垮他們!”
溫特斯轉過身,看著他的戰士:“你們還相信我嗎?”
“萬歲!”甘水鎮的伊什拍打胸甲,第一個大吼:“血狼!”
“血狼!”哪怕不是他的老部下的人也在吶喊:“萬歲!”
梅森輕聲說:“他們愿意跟著你,哪怕是到地獄里去,下命令吧。”
溫特斯的眼睛發酸,他拉下面甲,拔出軍刀:“那就跟我上吧!沖鋒!”
堡壘內的戰況陷入僵持,帕拉圖人逐漸占據廣場,但蠻子仍舊牢牢控制著壘墻和內部建筑。
赤河部蠻子的戰力遠比其他部落更加兇悍。帕拉圖人的兵力不占優勢,反倒是赤河部蠻子逐漸站穩腳跟。
“[赫德語]火槍手上墻!打他們的頭目!”堡壘真正的指揮官,千夫長迅鷹[剌真]手握馬尾旌旗站在東墻上,大吼著指揮:“[赫德語]打那些盔甲最華麗的兩腿人!打那些盔纓最大的兩腿人!別怕打到自己人”
手槍騎兵們瞬間成了最顯眼的目標,一個接一個中槍落馬。
看到自己的騎兵接連被射殺,卡斯特中校發指眥裂。他高舉彎刀,縱馬沖上臺階,咆哮著直撲迅鷹:“殺!”
“[赫德語]打他!”迅鷹用馬尾旌旗指著卡斯特中校,大吼:“[赫德語]打死這個頭目!”
黑馬即將沖上壘墻,對面壘墻上的火槍手瞄準卡斯特中校,按下了發射桿。
接連幾聲槍響,卡斯特中校身體像是顫抖了一下,他朝著馬尾旌旗擲出彎刀,隨后身體往后一仰,從馬背上滑落。
身中兩槍黑色戰馬失去騎手的控制,吃痛之下竟直接躍出墻頭,摔進墻外的溝壑里。
“[赫德語]好!好!”千夫長迅鷹放聲大笑:“[赫德語]有賞!重賞!”
突然,城堡外面再次響起令赫德人膽寒的戰吼“Uukhai!”
千夫長迅鷹大驚,聲嘶力竭大吼示警:“[赫德語]又有兩腿人過來了!跟他們拼了!”
銀灰色的戰馬從壘墻缺口一躍而上,蒙塔涅部加入戰斗。
穿過硝煙和塵土,溫特斯只一眼便看到東墻上的馬尾旌旗和青翎羽。
羅伯特中校抱著生死不知的拉斯洛上校,遠遠沖著溫特斯大喊:“蒙塔涅少尉!上城墻!斬旗!”
臉上多了一個窟窿的瓦爾加學長靜靜躺在羅伯特中校身旁,神沒能保護他。
下一秒,羅伯特中校的胸甲上多了一個窟窿,他不敢置信地摸著胸甲,緩緩向后栽倒。
“登墻!”溫特斯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猛然緊縮,他悲憤的大吼:“登墻!火槍手!射殺紅翎羽!”
蒙塔涅隊的劍盾手和火槍手繞過混戰區,攻向登墻的臺階。
“[赫德語]打那個騎銀色馬的!”迅鷹也一眼便看到騎著銀灰色戰馬的百夫長,呼喊著身旁的火槍手:“[赫德語]打他的戰馬!”
暴怒的溫特斯沖著青翎羽打出一發飛矢術:“給我閉嘴!”
距離太遠,鋼釘失了準頭。那青翎羽還是好好的,越來越多的火槍手正在把槍口轉向溫特斯。
“小家伙,站穩,別動。”溫特斯輕輕對強運說。
強運紋絲不動地站著,身旁的壘墻斷面被鉛彈打得塵土、木屑飛濺。
溫特斯甩掉馬鐙、踩在鞍上,在夏爾的驚呼聲中,直接從缺口躍上墻頭。
連城墻上的蠻子也看得傻眼。
直到溫特斯掄轉頁錘將一名火槍手的頭顱砸癟,其他蠻子才如夢初醒。
“[赫德語]是那個家伙!”火槍手和弓手沒命地逃向遠處:“[赫德語]那個家伙又來了!”
“[赫德語]又是他!還想再來嗎?”迅鷹恨聲下令:“[赫德語]箭筒士!圍殺那甲士!”
諸部首領揀選精悍武士護衛大帳,特許他們在首領身旁攜帶箭筒,是為“箭筒士”。
二十名披著雙層扎甲、手持錘斧的箭筒士得令,迎著逃跑的弓手和火槍手撲向溫特斯——迅鷹預備下他們,就是在等著這一刻。
眼見一群如狼似虎的蠻兵殺向溫特斯,夏爾急得喊破了嗓子:“快去幫百夫長!人梯!送我上墻!”
戰場異常嘈雜,但溫特斯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的眼里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馬尾旌旗和青翎羽。
他抬手,連續兩發飛矢術。
一發擊中胸口,箭筒士身體一滯,繼續往前沖。
另一發正中面甲,箭筒士臉上多了一個血窟窿,直挺挺向前撲倒。
溫特斯的飛矢術威力不足以貫穿兩層重甲,必須近距離對準面甲薄弱處才能殺傷。
蠻子有備而來——那又怎么樣?
溫特斯拔出護腕里的玻璃瓶,閉上眼睛,捏碎。
他的手掌爆發出閃電般的耀眼光芒,甚至短暫地照亮了整座堡壘。
箭筒士們眼前先是一片白茫茫,隨后突然轉為黑暗,接連捂著眼睛慘叫。
一記閃光術廢掉箭筒士視力,溫特斯提著頁錘沖進箭筒士之中。
迎面的箭筒士被錘中天靈蓋,連聲音也沒發出來,后仰著癱倒在地上。
第二個箭筒士被敲得七竅流血,但他沒有當場斃命。他拼著最后一絲力氣大喊:“[赫德語]他在這里!”
其他箭筒士即便視力還沒恢復,依舊循著聲音撲過來。
一名箭筒士碰到溫特斯的盔甲,隨即攔腰抱住溫特斯,就像要把他勒成兩半那樣抱著。
“[赫德語]我抓住他了!殺了他!”那箭筒士大喊。
只說了一句話,他便被裂解術炸得腦漿迸出。
但是更多的箭筒士聞聲撲過來,他們的視力也漸漸在恢復。
溫特斯已經陷入重圍,他撞翻面前的箭筒士,一錘砸塌對方面甲:“去死!”
當他揮下頁錘的同時,一柄鐵錘也狠狠砸在他后背上。
溫特斯的身體被打得向前撲倒,倒在箭筒士的尸體上。沖力被板甲分散在后背各處,仍舊疼到他沒法呼吸。
他揮動胳膊,敲碎一名箭筒士的膝蓋。拼命擰轉身體,對著眼前的兇惡蠻子發動了裂解術。
溫熱的鮮血噴到他的面甲上,甚至通過觀察窗的柵欄飛進他的眼睛里。
死掉的箭筒士身體失去控制,重重地壓在溫特斯身上。
“不好。”溫特斯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還不等他把身上的尸體推開,其他箭筒士紛紛撲向尸體。
溫特斯的四肢五臟六腑正在被一點一點壓碎——這次不是幻痛,而是切切實實的疼痛。
在箭筒士的尸體下方,溫特斯如同垂死野獸一般咆哮、悲鳴。
他已經不再保留魔力,沒有指向性、一發接一發地發動裂解術。
但是沒有用,他把箭筒士一個接一個殺掉,箭筒士的尸體仍舊像一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緩緩將他壓死。
人生的許多個片段涌入腦海。
他想起了小時候和媽媽去掃墓,媽媽指著兩個陌生的墓碑,告訴他這就是他的父母——從此媽媽變成了小姨。
他想到從安托尼奧那里得到第一柄木劍時的欣喜若狂。可是從此之后他每天都會被早早叫醒練習劍術,從此他恨透了那柄木劍。
他想起剛進陸幼時和本威努托打架,碼頭區的孩子總想著教訓軍宅區的孩子。幾場架打下來,大家反倒成了好朋友。
他想起剛出生時長得丑丑的、皺皺巴巴的伊麗莎白。啊!艾拉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可是艾拉剛剛降生的時候,他心中卻滿是對于“父母”不再無條件愛他的恐懼。唉,為什么那時候會這樣想呢?
最后,他想起沐浴在陽光中的安娜的發梢,想起安娜的翹起的嘴角、狡黠的眼神,想起安娜的喚他“蒙塔涅先生”。
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意納瓦雷小姐?他也說不清楚,或許是從那記耳光開始吧。
“你們會忘記我嗎?”溫特斯緩緩閉上雙眼,他真的太疲倦。雖然不甘,但就這樣消散也好。
他感覺身體在變得越來越輕,突然一個奇怪的念頭鉆進腦海:“我他媽該不會上天堂了吧?”
連他自己都被這個想法惹得想笑。
不,是實打實在變輕…是身上壓著的東西在變輕。
“尸山”之外,夏爾狠狠一刀插進還活著的箭筒士后腦,海因里希以及其他戰士們發瘋般扒開箭筒士的尸體。
在尸體堆下面,他們找到了蒙塔涅百夫長。
夏爾用顫抖的手摘下頭盔,鐵盔下的溫特斯竟然好像在笑。
“您為什么要這樣?”夏爾一拳錘在溫特斯胸甲上,聲音中帶著哭腔:“您還有我們!為什么總要自己一個人上!您還有我們啊!”
溫特斯笑得更加開心。
其他人七手八腳扶起百夫長。
“沒錯。”溫特斯笑著說:“我還有你們。”
“砰!砰!”不遠處傳來一連串槍響,活著的人、死了的人都被打得血肉橫飛。
迅鷹欣喜若狂地大喊:“[赫德語]打死他了!”
溫特斯感覺腹部一熱,他下意識伸手去摸,只摸到鋼板——傷口在盔甲下面。
他坐在箭筒士的尸體上,拼命撐住身體。
“夏爾!”溫特斯指著那個青翎羽:“為我斬將奪旗!”
“你來照顧百夫長。”夏爾沖著海因里希大吼,后者重重點頭。
夏爾奪過軍旗,高舉軍刀,一聲暴喝:“跟我上!”
墻頭的戰士發出震天的戰吼,跟隨夏爾殺向馬尾旌旗的所在。
目睹箭筒士盡數凄慘戰死,壘墻上的蠻子已是肝膽俱裂,紛紛落荒而逃。
沒錯,夏爾說的沒錯。溫特斯還有他們,還可以依靠他們。
溫特斯背靠著胸墻,看著夏爾與其他戰士一往無前沖殺至馬尾旌旗旁,一刀劈斷旗桿。
而那個青翎羽拔掉自己的翎羽,已經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帕拉圖軍旗取代了馬尾旌旗,堡壘里帕拉圖人士氣大振。
蠻子卻如同被抽掉脊梁骨,再也沒有那股兇狠的勁頭。
“讓開缺口,讓他們出去!”博德上校大吼著下令。
守在缺口旁的士兵向兩廂后退,讓出了一條逃命的道路。至此,蠻子徹底失去抵抗意志。
最開始一個蠻子丟下武器逃跑,眨眼間所有蠻子都在潰敗。
“萬歲!”帕拉圖士兵縱聲歡呼:“萬歲!”
但是很快就沒人再喊了,再勇敢的帕拉圖士兵臉上此刻都浮現出恐懼。
隆隆的馬蹄聲從西北和西南面傳來,每個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蠻子來了!”安格魯騎著雷日克沖進堡壘,向眾人示警:“蠻子來了。”
還有幾名杜薩克跟在安格魯身后,但是人數遠少于溫特斯派出去的杜薩克。
“堵門。”博德上校聲嘶力竭大吼:“封住缺口!”
回過神來的帕拉圖士兵將手邊的一切東西搬向壘墻缺口——甚至包括尸體。
安格魯找到溫特斯,看到百夫長的模樣,他眼眶里淚水直打轉。
“哭什么,我還沒死呢。”溫特斯虛弱地瞪了一眼小馬倌,問:“其他人呢?”
“我們被沖散,他們應該是回大營了。攻打大營的蠻子敗了,已經被阿爾帕德將軍趕出壕溝。”
突然從缺口處傳來戰馬嘶鳴聲,一匹草黃色戰馬躍入還沒堵死的缺口。緊接著又是三騎魚貫而入。
“是蠻子!”有帕拉圖士兵驚恐叫嚷。更多的帕拉圖士兵則是拿起武器。
四名魯莽的蠻騎迅速圍殺,戰馬也被刺死,抬到缺口充當路障。
海因里希扶著溫特斯,讓后者靠墻坐著。又給后者抿了一口酒壺里的烈酒——常規鎮痛方法。
隨后兩人解下溫特斯的胸甲,由夏爾動手取鉛彈。鉛子打進體內并不深,沒有傷及腹臟,只用兩把匕首便夾了出來。
“他怎么樣?”博德上校來到溫特斯身旁,問海因里希和夏爾。
“我沒事。”溫特斯努力想要擠出一絲微笑。
簡單清洗之后,夏爾開始縫合傷口。他沒干過這活,縫得歪歪扭扭,一邊走針一邊流眼淚。
“撐住。”博德上校接過酒壺,也喝了一口,對溫特斯說:“現在就只剩你和我了。”
溫特斯腦袋昏昏沉沉的,一時間竟沒有明白對方在說什么。
博德上校又喝了一口,把酒壺還給溫特斯:“還有羅伯特,但他只剩下一口氣了。”
隆隆的馬蹄聲停在堡外。
有士兵來向博德上校通報:“長官,外面來了個會說我們的話的蠻子,說想和‘指揮官’談談。”
“他想談就談?”博德上校沒好氣地呵斥。
“他說他叫亞辛。”士兵補充道:“和您提這個名字就行。”
閘門嘎吱嘎吱升起,兩個騎手舉著火把,并肩走出堡壘。
幾乎所有帕拉圖人都知道他們面對著一個叫“白獅”的敵人,但沒有幾個人知道“亞辛”。
但是博德上校知道,溫特斯也知道。
溫特斯強撐著讓人扶他上馬,他一定要見見這位敵人。
山坡上,一名赤甲黑馬騎手也舉著火把,正在等待他們。
在帕拉圖人的概念里,“白獅”已經逐漸抽象成一種代號,它代表著一個窮兇極惡、無比強壯、野蠻人中的野蠻人的形象——如果不是這樣,“白獅”又怎么會給帕拉圖人帶來這么多苦難。
和這種形象相比較,那赤甲黑馬騎手卻顯得有些…普通。
那副赤甲溫特斯卻有些熟悉,因為上面有一部分甲片顏色不對,明顯是新換上去的。
“你就是‘白獅’?”博德中校問。
赤甲騎手笑了一聲,用略帶口音的通用語回答:“是的。”
“那你能掀開頭盔,讓我看看嗎?”溫特斯真誠地請求:“我想看看大名鼎鼎的白獅究竟長什么樣。”
赤甲騎手又笑了一聲,似乎并不感到冒犯。他解開綁繩、松開護頸、取下頭盔,溫和地說:“就長這個樣子。”
上一次溫特斯與白獅交手時,兩人相距不到百米,他帶著兩門大炮。
當然白獅很可能不認同“交手”這個描述,顯然他都不知道溫特斯·蒙塔涅是誰。
這是溫特斯第一次有機會面對面的觀察這位敵人。
頭盔下是一雙褐色的眼睛,和一張有些平凡的面孔。
“有些失望吧?”褐色眼睛的主人開口問。
“有點。”溫特斯難掩失望之色。
白獅縱聲大笑。
溫特斯突然意識到,這個距離在他的飛矢術有效殺傷范圍內…白獅現在沒有帶頭盔。
但是他沒有任何,因為他實在太累了。剛才的戰斗已經耗盡了他的“魔力”,而且這樣做也太卑鄙。
博德上校輕咳一聲,開口道:“你是來勸我們投降?是的話,請回吧。”
“不。”白獅輕輕搖頭:“我也只是想看看帕拉圖的勇士長什么樣。”
他頷首致意,撥馬離開。
白獅或許另有打算,不過博德上校并不介意,他也只是想拖延時間。
在這次短暫的會面之后,白獅沒有立刻發動進攻。但他不進攻是他的事情,帕拉圖人可要走了。
一回到堡壘,博德上校立刻著手布置撤退:“火藥庫炸掉!火把都留下!能點著都點著!軍旗…軍旗都帶走。對了!畫兩個假旗給他掛上!”
溫特斯站在堡壘南墻上,靜靜眺望冥河。
他很難看清楚是否有人在過橋——因為月色太黯淡了。
雖然他能出橋上有螞蟻大小的東西在移動,但那并不能說明橋梁打通,很可能是筑橋的工兵。
身處南北高地,真正能一目了然的是帕拉圖大營。
盡管大營已經采取完全的燈火管制,看不到一絲亮光。
但是溫特斯仍舊能依稀辨認出有部隊運動的跡象。
塞克勒的撤退方案異常決絕:帳篷不拆、營盤不焚,騾馬牽走、大車扔掉,所有人只帶武器、彈藥、毛毯和全部干糧渡河。
過了冥河距離帕拉圖邊境只有一百公里,輕裝行軍每天走二十公里很輕松,咬咬牙走三十公里也不難。
干糧很可能不夠吃,溫特斯估計塞克勒是指望本土能送來一些補給。
帕拉圖大營有部隊活動的跡象,就說明塞克勒的計劃已經成功,部隊正在有序渡河。
已經不需要再保守秘密了,博德上校站到南墻上,把所有軍官、士兵召集到他面前。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博德上校目光炯炯,掃視眾人:“大橋已經貫通!已經可以渡河了!”
堡壘里的小廣場上一片嘩然,不僅士兵瞠目結舌,就連百夫長們也目瞪口呆。
博德上校雙手下壓,示意眾人安靜:“沒有我們的拼死作戰,大橋不可能完工!不是我們奪回堡壘!大橋不可能完工!今夜,這里每一個人都是英雄!每個人都該被獎賞!我會為大家向總部請功!錢!土地!都會有的!”
官兵們的情緒從吃驚演變成喜悅,士氣高漲到極點。
博德上校大手一揮:“帶上武器,打起軍旗!我們凱旋!”
官兵們一哄而散,各自準備撤退去了。
溫特斯苦笑著對博德上校說:“我都不知道是該佩服您,還是該害怕您。”
“編筐撾簍,全在收口。”博德上校不以為然地說:“就怕在最后一刻軍心散了,得讓大家鼓起勁才行。”
溫特斯咳嗽著點頭。
“倒是你的傷怎么樣?”博德上校笑著問:“能騎馬嗎?我安排人抬你回去?”
“放心,能騎。”溫特斯已經逐漸適應傷口的疼痛——畢竟比起幻痛而言還是略遜一籌。
博德上校突然挽住溫特斯的胳膊,很親昵地問:“溫特斯,不知你有沒有訂婚呀?我有一女,性格體貼可人,姿色花容月貌,就是年紀小了點——不過你也不著急嘛!嫁妝包你滿意…”
溫特斯很想大聲質問:這他媽都哪跟哪啊?
但是博德上校口若懸河,他根本插不上話。
身處此等煉獄,他寧愿再挨一槍,昏過去,一了百了。
突然,博德上校話語戛然而止,他警覺地看向西面,瞳孔猛地擴撒。
溫特斯抓住機會,剛想說:“我訂婚了!”然而他也聽到了。
是馬蹄聲,成千上萬匹戰馬的蹄聲。
初始幾乎聽不見,但是越來越清晰。
夜間跑馬十分危險,成千上萬匹馬一起跑更危險,除非他們有必須的理由。
“走!”博德上校悚然而驚:“現在就走!”
溫特斯立刻用擴音術協助傳令:“各百人隊聽令!即刻出發!”
“讓大家跟緊軍旗!不準掉隊!”
魔法增幅過的聲音響徹堡壘:“跟緊軍旗!不準掉隊!”
堡壘東側閘門“嘎吱嘎吱”升起。
博德上校把軍旗塞進溫特斯手里:“快走!你開路!我殿后!帶著大家走!”
溫特斯也不廢話,他喚來強運、踩鐙上鞍、高舉軍旗,大吼:“跟我走!殺回去!”
不會有錯,蠻子的總攻來了。
白獅可能真的只是想和奪回堡壘敵人見上一面。
他是在什么時候發現帕拉圖大營異動,溫特斯不知道。很可能當他帶著赤河部人馬抵達南高地時,他就已經察覺到大橋的情況。
之所以他沒有對南高地發動進攻,就是在等待赫德聯軍的大部隊。
部隊已經徹底失去建制,眾人一窩蜂涌出堡壘,溫特斯縱馬高舉軍旗,其他人都在跟著軍旗狂奔。
外圍的壕溝已有數處被填平、土墻也被掘倒——之前攻擊帕拉圖大營的蠻子就是從那些地方進來的。
這次,蠻子還是走那幾個地方。
蠻子在往大營沖,溫特斯也在帶人往大營沖,情形如同賽跑。
然而蠻騎發現從山上奔向大營的“兩腿人”,立刻有幾名紅翎羽引著本部騎兵殺過來。
赫德騎兵嗚嗷怪叫著,揮舞彎刀、挺起長矛,朝著“兩腿人”的側翼發起沖鋒。
溫特斯又急又怒,以旗桿作長矛,刺向從右側沖過來的蠻騎:“擋我者死!”
那蠻子直接被挑下馬背、重重摔飛。溫特斯虎口崩裂,手臂震得發麻。
溫特斯繼續罕見地猛刺馬肋,繼續向大營疾馳。
在不到一公里長的山坡上,帕拉圖士兵跑得有快有慢,最后拉成一條線。
蠻子從側翼殺過來,幾乎瞬間就把帕拉圖士兵沖得七零八落。
失去建制的帕拉圖士兵就是一盤散沙,根本沒法抵御沖鋒。
各自為戰的帕拉圖人接連被砍倒、刺死,到處傳來慘叫聲和呼救聲。
甘水鎮的伊什與其他人失散,此刻只剩下他一個人。
十幾米外的山坡,一個兇惡的蠻子只一刀,便把一個帕拉圖人的左肩膀整個劈下。
伊什認不出被砍殺的人是誰,他沒命地朝山下跑,拼命祈禱對方不要發現自己。
但是那蠻子還是發現了他,怪叫著向他沖來,雪亮的彎刀高高舉起。
伊什絕望地亂揮側劍,與蠻子交錯的那一霎那,他閉上了眼睛。
什么也沒發生,那蠻子怪笑著掠過伊什,繞了個彎再次朝他沖來。
竟然是在戲耍他!
羞恥、憤怒、絕望…伊什死死瞪著眼睛,雙手緊握側劍直指蠻子。
“來啊!操你媽的!”伊什哭泣著大罵:“老子跟你拼了!”
那蠻子收斂笑意,把彎刀一直舉到背后,全速朝著孤零零的伊什沖了過來。
戰馬噴出的熱氣、蠻子的盔羽、弧形的刀鋒…這些東西在伊什的視野里越來越近。
伊什不避不讓,雙手握劍直指蠻子的戰馬,聲嘶力竭吶喊:“主!寬恕我!保護我的靈魂不墮入…”
戰馬沖到伊什身前的那一刻,蠻子突然消失了。
戰馬驚險地從伊什身旁掠過,跑得無影無蹤。
伊什再看,那蠻子被一桿軍旗釘在地上,軍旗的槍尖從蠻子的右肋貫入、左肋刺出。
一匹銀灰色的駿馬沖破夜幕,身后還跟著幾個人影。
只看到這匹戰馬,伊什已經熱淚盈眶:“百夫長!”
伊什從蠻子尸體上拔出軍旗,跑著遞給百夫長。
“跟我走!”溫特斯接過軍旗,繼續往山坡上馳去。
伊什擦干眼淚,跟著溫特斯的背影往山坡上跑。
溫特斯風馳電掣般沖到大營邊上。猛一回頭,卻發現自己的人都不見了。
強運的速度太快,把所有人都遠遠甩在后面。
他立即折返,又一路殺了回來。
哪里有呼救聲,他就往哪里去,跟在他身后的人也越來越多。
他其實不擅長騎戰,軍旗也不是他熟悉的武器,虎口的撕裂傷令他痛到幾乎握不住兵器。
十幾次馬上對沖,他全是憑借身高臂長、盔甲堅固和強運的速度硬吃對手。
他聽到伊什在他身后大喊:“大人!等等我們!”
溫特斯勒住馬,伏在強運的脖頸上,拼命喘著氣。
他已經瀕臨極限,肉體和精神都是。
“腹部的縫針肯定是被撕開了。”他想:“血都已經流進褲子了。”
夏爾、伊什還有其他戰士們追上來:“現在往哪去?”
溫特斯模模糊糊聽到右手邊有人在喊。
他們在喊:“蒙塔涅百夫長!救救我們!”
溫特斯用軍旗指著喊聲傳來的方向:“往哪去!”
一名持矛的蠻子輕騎正圍著兩名背靠背的帕拉圖士兵繞圈。
他實在是太累了,反應也變得遲鈍。在他把對方從馬上挑下來的同時,對方也把他從馬上挑了下來。
溫特斯感覺像在空中滑翔了一小會,然后猛地摔在地上。
他堅固的胸甲都被巨大的沖擊力撞得凹了一塊。
他戰士們護住他。夏爾帶著哭腔哀求:“走吧!咱們過河!走吧!”
溫特斯已經燃燒殆盡,只剩下些許余灰。
他看著周圍的面孔。眼淚滑過臉頰,落在他的鮮血浸潤過的荒原。
他仿佛放下一切重擔,輕聲說:“好,過河,我們回家。”
戰士們七手八腳把他扶起來。
“橋!”安格魯全身顫抖,驚恐地大喊:“橋!”
安格魯抱住溫特斯,嚎啕大哭:“百夫長!他們把橋燒了!”
這個一輩子都在過苦日子的小杜薩克,這一輩子從未哭得如此絕望、傷心。
循聲望去,在場所有人都幾乎癱倒在地上。
山坡下、冥河上,大橋已經化作火海。
幾聲爆炸聲傳來,木頭碎片被掀上高空,冥河升起幾團水花。
還沒來得及渡河的帕拉圖人聚在河灘上,撕心裂肺地悲鳴。
原來是這樣…溫特斯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最后的余灰開始燃燒,溫特斯狠狠抽了安格魯一記耳光,厲聲呵斥:“哭什么!”
安格魯打了個激靈,止住哭泣,輕輕抽噎著。
好像是冷到極點,溫特斯的身體止不住得發抖。他開始笑,放聲大笑,笑聲凄厲又斷斷續續,他邊笑邊說:“操他媽的。”
說完這句話,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仿佛要把肺咳出來。他的胸腔起伏著,每一次咳嗽都會帶出來血。
沒人知道該說什么,眾人守在溫特斯身旁。
冥河畔,大營最后的抵抗也煙消云散。蠻子攻入大營,開始燒殺搶掠。
溫特斯等人已經陷入赫德蠻子的包圍。
止住咳嗽,溫特斯拉著夏爾的手,問:“記得我們藏木筏的地方嗎?”
夏爾拼命點頭。
“在伐木隊的時候,我做了幾張木筏,就藏在橋林里。”溫特斯告訴其他人:“我們往橋林攻,誰敢阻攔殺誰!過了河,我們就安全。如果我戰死,你們就跟著夏爾去找。夏爾也戰死,你們就在橋林里找。”
溫特斯拄著軍旗站了起來:“走!”
山坡上又逃下來一個帕拉圖人,遠遠看到溫特斯手里的帕拉圖軍旗,心急如焚地求救:“博德上校被蠻子截住了!”
溫特斯伸手去牽強運的韁繩:“我去救博德上校。”
“我們一起去!”夏爾和安格魯把溫特斯扶上強運。
“不!你們去確保木筏!我會和你們匯合的。夏爾、安格魯,把大家都帶回去!”溫特斯輕輕拍了拍強運的脖頸:“小家伙,帶我去找博德上校。”
強運嘶鳴著,載著溫特斯·蒙塔涅消失在夜幕中。
有人說“大戰之后,必有大雨”,不過這句話并不是每次都會應驗。
這一次就沒有大雨。
烏云散去,露出蔚藍的天空。太陽照在人的身體上,帶來一絲絲暖意。
只有遍布荒原的尸體、被沖上岸的浮橋碎片以及枯草上暗紅色的血跡證明昨晚曾有一場大戰發生。
廝殺已經結束,諸部人馬正在營地里尋找戰利品或是剝尸體。
金銀是好東西,盔甲、武器、馬匹也是好東西,赫德人什么也不浪費。
小獅子騎馬走過這片戰場,出神地望著河水中殘存的橋樁。
“小獅子,快走啊!”一名侍衛跑過來通風報信:“山坡下有匹極好的兒馬!烤火者正在馴呢!”
小獅子笑著反問:“烤火者在馴,你喊我去干嘛?”
侍衛狡黠地回答:“那兒馬脾氣可暴躁呢!要是烤火者馴不成,咱們去套了不就是咱們的了嗎?”
小獅子哈哈大笑:“好罷!去看看。”
騎行到山坡下,看到了那匹馬。
小獅子不得不承認,確實是一匹好馬,令他也有些心動。
那匹銀灰色的駿馬圍著一個地方繞圈,發出陣陣悲鳴 烤火者正在試著套那匹馬,他每次丟出繩套,馬兒便低頭躲開。
烤火者想要走近那匹馬,去牽它的韁繩,馬兒轉身踢他。
烤火者一個人難以對付這匹馬,又不肯招呼其他人幫忙,只能僵持著。
“真是匹好馬!”小獅子對烤火者說。
“是啊!我認得這匹馬。”烤火者回答:“它的原主人殺了我的巴剌禿兒。這匹馬在這里,想必那人也在昨晚戰死了吧。”
周圍的赫德人越來越多,銀灰色的駿馬愈發較焦躁。它悲鳴著,繞著小圈。
小獅子靜靜聆聽一會,輕聲說:“它好像很難過。”
“馬有靈性,主人死了能不難過嗎?”烤火者不以為然。
小獅子又問:“它為什么不跑?”
“我也不知道。”
小獅子瞇起褐色眼睛觀察著,突然開口道:“它好像在保護什么東西!”
說完,小獅子便往前走。
“小心,別被它踢到。”烤火者隨口提醒。
烤火者不認為小獅子一個人能馴服這匹馬,有另一個人也來吃癟,他其實挺高興的。
小獅子不搭話。他盡量放松身體,慢慢挪動步子,輕聲對馬兒說:“放心,放心,我沒有敵意。”
馬兒警惕地盯著小獅子,但就是不肯離開。
走到近處,小獅子才發現,馬爾是在繞著一面軍旗踱步。
他還注意到馬兒胸口上插著兩支箭,箭尾已經被折斷了——這令他十分惋惜。
小獅子已經靠近到烤火者不曾接近的位置,這令烤火者臉上有些掛不住。他慢慢掀開軍旗,一具尸體暴露出來。
周圍的赫德人發出一陣驚呼。
尸體的胸甲上有兩個彈孔,一個在腹部,一個在心口。
腹部中槍或許能活,心口中槍必死無疑。
“他死了,你很難過,我知道。”小獅子慢慢靠近馬兒:“讓我來為你拔箭吧。”
銀灰色駿馬的眼睛似乎在流淚,他垂下脖頸,緩緩依偎在小獅子肩上。
小獅子左手輕輕撫摸著馬兒,右手握住箭柄,狠心拔出。
馬兒最后一次發出悲鳴,隨即轟然倒下。它的聲音傳遍了戰場,每一匹戰馬都跟著發出悲鳴。
小獅子看著地上的尸體,輕聲說:“你有這樣一位伙伴,也不算白活。”
他突然想看看這匹馬兒的主人長什么樣,于是蹲下解開了尸體的頭盔,他愣住了。
周圍的赫德人一片茫然,不知道小獅子在干什么。
小獅子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他徹底慌了神:“[通用語]怎么會是你!赫斯塔斯?你怎么會死在這里!”
旁人聽不懂小獅子在說什么,但他們從未見過小獅子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
“不對!不對!”小獅子念叨著:“還有呼吸!”
他把手放到“尸體”鼻孔邊上,確認還有微弱的呼吸。
他飛快地解下“赫斯塔斯”的胸甲,腹部的槍傷有血跡,而心口的“槍傷”什么也沒有——酒壺擋住了這致命的一擊。
“來人啊!”小獅子慶幸地大喊:“快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