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相間,非兇即險。
兩條銀蛇般的湍急河流匯成一股,赫德人的土城就筑于兩河合流處的高地。
輜重隊初至大營,軍團派情報股的貝洛少校帶軍官們觀敵。
貝洛帶領眾人謹慎地停留在城墻半公里外。
遠處的土城除略顯簡陋外,看起來與尋常城寨沒什么不同。
土城地勢較四周高,外人無從窺探城內動向,只能看到城墻上有人影走動。
城池上空炊煙裊裊,似乎正在生火造飯。
貝洛少校用馬鞭指向城墻:“先生們,那里就是‘邊黎’。”
“邊黎?何解?”杰士卡中校問。
“蠻子都這樣叫,據說意為兩水交匯。”貝洛解釋道:“用我們的話來說,或許應該叫匯流城。”
“這里看不清楚。”杰士卡中校揚起鞭子:“再靠近點。”
貝洛少校急忙阻攔:“班長!不行!”
“靠近點看也不行?”
“城里的蠻子有火炮!”
“火炮?”杰士卡眉毛直立:“哪來的?赫德人會鑄炮?”
貝洛苦笑道:“蠻子應該還沒這本事,推測是有人走私給他們。”
“城里有多少赫德守軍?”杰士卡中校輕輕扯著韁繩。
“很多,具體是多少也不知道。”貝洛嘆了口氣,回答:“幾百里內,沒西逃的蠻部全都跑進了邊黎城。”
“圍城多久了?”
“差不多一個半月。”
“一個多月?赫德人還沒餓死?”
“我也奇怪。”貝洛少校一攤手:“說不定蠻子早就斷糧,炊煙只是在迷惑我們。”
溫特斯大為不解,忍不住問:“赫德人既然敢筑城堅守,難道存糧兩個月都撐不住?”
安德烈、梅森等人豎起耳朵,他們有同樣的疑問。
貝洛少校聞言沒有直接回答,反倒皺起眉頭看向少尉,神色中仿佛在問“你不懂嗎?”
杰士卡嗤笑一聲,擺了擺手:“他是維內塔人。”
“噢,原來是這樣。”貝洛哈哈大笑,頓時眉頭舒展。
溫特斯和安德烈頓時來了火氣,梅森中尉也面有尷尬。
巴德搶在其他人之前開口:“少校閣下,我們確實不懂,還請不吝賜教。”
“赫德人主要喝奶,輔食肉。”杰士卡中校開口說道:“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抵抗風險的能力。這也是為什么過去赫德人一遭災,就要到帕拉圖劫掠的原因。”
貝洛少校給溫特斯幾人解釋了其中的邏輯:帕拉圖人可以靠存糧度日,但赫德人不行。
與“茹毛飲血,酗酒啖肉”的蠻族印象不同,赫德人主要以奶為生,靠野菜和游牧途中播種的野麥作為補充,窮一點的赫德牧民連肉都很少吃。
因此赫德人沒法據城堅守,如果選擇困守城池,無處覓食的牲畜只會比人更快餓死。
沒了牲口,赫德人最初或許可以靠吃肉堅持一段時間,等牲畜尸體也吃光的時候,那他們就只能吃人了。
而且以牲肉為食,就算能堅持到帕拉圖人退兵,赫德人也會元氣大傷。
這也是為什么看到赫德人筑城堅守,勞師遠征的帕拉圖人不僅不急,反而慢條斯理圍困打消耗戰的原因——就算帕拉圖人的補給線再長,也一定是赫德人先撐不住。
但現在數千赫德劫掠者東渡冥河,形勢陡然逆轉。
赫德大軍渡河的消息送達圍城大營后,帕拉圖軍隊的領導層立刻陷入分裂狀態。
支持撤兵的軍官圍繞在塞克勒準將身邊。
撤兵派認為當務之急是回援帕拉圖。兩個常備軍團盡數出動,此刻帕拉圖沒有任何野戰部隊能迎擊數以千計的赫德鐵騎。
一想到殘暴的赫德大軍此刻正在帕拉圖燒殺擄掠,眾軍官心如刀絞。
塞克勒準將的聲音振聾發聵:“你們難道要放任蠻虜劫掠帕拉圖?!再多的土地,能彌補帕拉圖的損失嗎?再不回救,蠻子就要打進諸王堡了!”
另一派則以阿爾帕德少將為首,主張繼續圍城,甚至立刻對邊黎城發動強攻。
“現在撤兵,就是功虧一簣!”阿爾帕德少將咬牙切齒:“蠻子馬上就要撐不住了!蠻子捅我們一刀,我們要狠狠捅回去!怎么能現在撤兵?現在撤兵也晚了!攻城!赫德蠻子殺一個帕拉圖人,我們就殺十個赫德蠻子!”
高級軍官大多認為應該繼續攻城。
支持撤兵則主要是少校及以下的軍官,他們級別較低,但擁有更廣泛的支持。
從通訊兵送來噩耗開始,兩派便爭執不下。
統領全軍的亞諾什上將也遲遲未能決斷。
直至杰士卡輜重隊抵達,帕拉圖人仍在同赫德人隔墻僵持,大軍愈發躁動不安。
對于大人物們火星四濺的碰撞,溫特斯并無太多實感。他只是一名小小少尉,還沒資格參與路線爭論。
不過,他升官了。
清晨的天空湛藍。
地上凝結著白霜,遠看原野一片白茫茫。
荒原邁入深冬,這段日子正是一年最苦寒的時候。
所以杰士卡大隊押運的馬車中,有數輛載著專供高階軍官的鴨絨被褥和羊毛大衣。
溫特斯終于明白為什么那些木箱都釘得嚴嚴實實,還貼著里三層外三層的“嚴禁私啟”封條。
還有果醬、煙草、白面粉、葡萄酒等等“軍需品”,都同糧食和火藥一樣,占用寶貴運力千里迢迢從帕拉圖送到這荒原上。
得知拼命保下來的是這些東西,溫特斯發自內心后悔沒讓赫德蠻子一把火將馬車統統燒掉。
此刻在蒙塔涅少尉面前,衣著五花八門的民兵站成松垮的隊列,等著新任長官檢閱。
許多民兵裹著從赫德人尸體上扒下來的皮袍,乍看上去完全認不出是帕拉圖人。
天氣太冷,缺乏御寒衣服的民兵只好有什么穿什么。
他們從家中出發時還是怡人的秋日,那時沒人想到這仗會拖延到今天。
清點過人數,照例該長官講幾句。
溫特斯看著凍得發抖的民兵們,說:“你們的前任百夫長馬切洛少尉,是我的朋友。”
提到陣亡的馬切洛,小操場上鴉雀無聲,眾人的眼睛變得更加黯淡。
一些在之前的作戰中缺員的民兵隊補充被給杰士卡大隊,隨軍商販也被強征入伍,同樣編入民兵序列。
如今杰士卡大隊不僅恢復至滿編,甚至得到了加強。
因為民兵缺乏軍官,溫特斯晉升為“二百夫長”,兼領兩支重整的百人隊。
在溫特斯看來還是老問題:指揮體系沒有任何冗余,一旦百夫長陣亡無人能接替。
默哀后,溫特斯再次開口:“信任我,我也決不會拋棄你們。”
面面相覷,反響平平。
“我講完了。”溫特斯明白空話無益:“另外,今天中午吃醬燉豬肉。”
荒原上少見大面積的森林,只有零星的小片樹林和灌木叢,大部分是草甸。
邊黎城附近的樹木更是早早就被赫德人砍伐一空。
這導致帕拉圖人極度缺乏木柴,甚至要去挖赫德人砍過的樹根。
民兵只能得到很少的取暖燃料,入營以來他們都在吃干面包、喝冷水。
甚至只是聽到“燉豬肉”這個詞,許多人就已經不自覺流下口水。
等到中午時分,看到憲兵抬著鐵鍋走來,眾人才真的相信蒙塔涅百夫長所言非虛。
聞到燉肉的香氣,竟有民兵開始默默流淚。
一碗熱湯、一塊豬肉、一個面包,在這個寒冷的冬日,已經令人別無所求。
領走自己那一份,甘水鎮的民兵伊什就近找到個避風的地方,開始享用這寶貴的一餐。
他先小小品嘗了一口肉湯,熱乎乎的湯順著食道流進胃里,令人整個身體都變得暖洋洋的。
直到這時,伊什才真正確認他不是在做夢。
他沒有再飲,而是開始小心翼翼把面包掰碎,泡進湯里。
身旁的同鄉有些遺憾:“可惜肉不怎么肥,不然可真是美的很。”
前面一個陌生狼鎮民兵聽到這話,面帶冷笑轉過身來:“有的吃就不錯了,知道這豬走了多少里路嗎?沒有血狼,你們連豬毛都吃不著,抱怨什么?”
“血狼是誰?”
“血狼就是蒙塔涅大人,我告訴你,在我們狼屯那時候…”狼鎮民兵談興大發,把自己見到的、聽到的一股腦添油加醋講了起來。
狼鎮民兵見過兩頭兇獸的尸體,他根據別人說的故事混雜著想象講,講得仿佛血狼生撕巨獅時他就在現場一般,聽得伊什的同鄉陣陣驚呼。
“想不到蒙塔涅長官居然這般…”伊什的同鄉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合適的形容詞,他看著狼鎮民兵肅然起敬:“老哥,您能在蒙塔涅長官手下當差,也是夠厲害了。”
“嗨,哪里。”狼鎮民兵臉色微紅,不知是太冷還是別的原因。
他突然湊到伊什同鄉身旁,神秘兮兮地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我聽說蒙塔涅大人在海那邊的一個島上的時候…”
這次,故事從半真半假,變成純粹的道聽途說。
伊什小口啜飲肉湯,悄悄地聽著。
溫特斯尚不知道自己風評被害,他正在親手給麾下民兵分肉,看著眾人大快朵頤,他心中洋溢著自豪感。
豬是從梅森中尉手上討來的,梅森帶著四百多頭豬從牧場出發,一路走、一路死、一路吃。
到最后,活著抵達前線大營的豬不到一半,但還是已經超額完成任務。
只可惜這些豬走了幾百公里路,練出一身腱子肉,壯的像野豬一樣,確實不怎么肥。
溫特斯手下的百人隊正在飽餐時,另外一群人正在決定他們的命運。
塞克勒準將再也無法忍受無休止的爭論,帶領手下闖進亞諾什上將的軍帳。
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討個說法。或是打或是撤,絕不能再干耗下去。
但闖進大帳后,塞克勒看到的是奄奄一息的亞諾什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