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溫特斯已經可以自由行動,但是額兒倫還是陪著他,甚至比之前還要寸步不離。
“我愿意在這氈帳和你說說話。”額兒倫是這樣說的,她的神情有些難過:“營地里的大家,唉,他們不愿意聽我的,他們也不需要聽我的。”
牧民已經帶著牲群各自散開,大概因為草場能容納的牲靈有限。
但是營地還維持著運轉,許多人丁、帳篷和牲群留在這里,他們都是額兒倫的私人財產。
白獅的正妻和正妻的孩子早年間死于戰亂,如今膝下的子女尚且年幼。
作為白獅的親妹妹,額兒倫自然而然掌管一部分老營。白獅又疼愛妹妹,分給她許多屬民、奴仆和牲群。
所以額兒倫才是這座營地的女主人。
但是她闊別荒原整整十年。在紅松莊園,她是卡爾曼夫人的貼身女仆。在赤河部,她驟然成為一座斡耳朵的主宰。
別說部眾不適應,就連額兒倫自己也不適應,仆強欺主是無法避免的情況。
“我不了解赫德社會。”溫特斯想了想,沉吟著說:“但我看部落遷徙的時候,每日拔營、行走、扎營,其實和行軍打仗也沒什么區別。軍隊,最重視獎罰。做得好獎勵,做不好用鞭子抽。”
額兒倫連連搖頭,小聲說:“我哪里敢用鞭子抽人。”
溫特斯平靜地說:“不必自己動手,指派其他人執行就好。但是要有規矩,要公平。”
“我…”額兒倫的眼圈泛紅,欲言又止:“唉…”
小獅子跑進氈帳,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他擠眉弄眼問溫特斯:“我聽貝爾說,他們都管你叫[狼之血]?”
貝爾和小獅子年紀相仿,經歷也有幾分相似,所以很是聊得來。
額兒倫擦了擦眼淚,轉身走出氈帳。
溫特斯嘆了口氣,也拄著手杖離開氈帳。
“額兒倫?拔都?你倆怎么走啦?”小獅子莫名其妙,轉頭笑著問夏爾:“你們怎么會管他叫狼?狼可不是什么好詞呀!”
剛才裝聾作啞的夏爾開口反問:“狼是壞詞?你們不是崇拜狼嗎?”
小獅子生氣地說:“那是外人對諸部的污蔑!狼貪婪又惡毒,怎么可能會崇拜狼?我們夸人都用雄鷹、牡鹿、駿馬、獒犬這類詞,你見過夸人用狼嗎?罵人才會用狼崽子。諸部部眾見狼必打。”
小獅子又笑著問夏爾:“倒是拔都,他不是高高興興接受了[狼之血]這種綽號?那究竟是誰在崇拜狼呢?是你們,還是我們?”
夏爾啞口無言,他嘟囔道:“我哥也沒有‘高高興興’…”
“那你們為什么管他叫[狼之血]?”
夏爾無奈地說:“因為我哥之前的綽號更難聽。”
“什么?還有這事?”小獅子來了興趣,纏住夏爾追問:“你快給我講講。”
也是小獅子嘴巴靈光,白天說狼壞,晚上狼就來。
深更半夜,額兒倫的營地突然一陣騷動。
有人猛敲銅鑼,拼命大喊:“[赫德語]狼進圈了!狼來了!”
男人們在睡夢中驚起,紛紛提著打狼棒沖出氈帳。
被吵醒的溫特斯皺著眉頭,也拄著手杖要往外走。
睡眼惺忪的夏爾見到這一幕,瞬間失掉一切困意,他慌忙阻攔溫特斯:“哥你傷還沒好!你別去!”
溫特斯一言不發,走到營地里。
狼跳入羊圈,本想要飽餐一頓。卻被牧民們驚嚇,朝著遠處跑了。
營地里的男人們紛紛上馬,互相呼引著,揮舞打狼棒追趕出去。
馬蹄聲逐漸遠去,營地又恢復寧靜。
留守的婦女們點起火把,忙著清點羊群。
有兩只懷著羔的母羊被嚇得流產,還有幾只羊被咬傷了脖頸。
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回來,或是空手而歸,或是帶著傷——夜里跑馬很危險。
額兒倫在人群中苦苦尋覓著,見到人就問:“看到拔都了嗎?”
每個人都搖頭。
回來的人越來越多,除了帕拉圖拔都。
最終,小獅子也回來了。
額兒倫沖上前去,使勁抓著弟弟的胳膊,流著眼淚問:“你看到他了嗎?”
小獅子搖了搖頭。
額兒倫像是霎那間被抽干全部力氣,軟綿綿地跌坐在地上。
“走罷。”小獅子想要攙扶起姐姐。
額兒倫只是呆呆地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不肯離開。
小獅子無奈,只好在姐姐身旁點起篝火,陪著姐姐。
黑夜逐漸退散,額兒倫的眼淚也已經流干。
天蒙蒙亮的時候,小獅子硬是把姐姐拖起來:“走罷,他不會回來了!”
忽然間,地平線上出現一名騎手的身影。
那名騎手慢悠悠地走著,但他確實是在往營地的方向走。
額兒倫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
那名騎手越來越近,天色也越來越明亮。
營地里的人們這才看請,那名騎手的馬背上馱著兩具狼尸。
“拔都!嗚嗚嗚嗚!”眾人揮手雀躍,甩著衣帽、拍打胸膛歡呼。
額兒倫卻默默離開,她回到自己的氈帳,從木箱底下取出一套衣服。
那是一套陸軍軍官學院學員制服,上面的每一處破損,她都已經仔細縫補好。
額兒倫抱著這套舊軍服,失聲痛哭。
狼襲次日,白獅派人來請溫特斯。
在白獅的營地,溫特斯見到了最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瑞德修士。
瑞德修士已經完全變了樣子。
以前的瑞德修士,會讓你不由自主忽略掉他干瘦的胳膊、耷拉的皮膚、雪白的須發和滄桑的面孔。
他會像年輕人一樣大呼小叫,說笑著、談論著。
而此刻的瑞德修士就只是一位油盡燈枯的老人。
他還是那個他,但卻極度虛弱,每次呼吸仿佛都在吐出生命力。
他的面龐也變得晦暗,只有一雙眼睛還有些許光亮。
他努力地活著,仿佛就是為了見溫特斯最后一面。
溫特斯額頭青筋暴起,一把抓住白獅的衣襟:“你干了什么?”
白獅只是搖了搖頭。
“嘿!你這小子,咳。”瑞德修士哂笑著呵斥:“干什么呢?”
溫特斯這才松開手。
“我的時候,我自己會不知道嗎?”瑞德修士費力招呼溫特斯:“叫你來,就是為了最后見一面。你過來,坐在我身邊。”
溫特斯順從地坐了過去。
瑞德修士如今就連說話仿佛也要花費很大精力:“讓你來,還想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情。”
“您只管說。”
瑞德修士輕輕笑著說:“這件事,還是得你來。你來幫我剃掉頭發吧。我一生渡人,臨了,也有人來渡我,善。”
溫特斯沒當過理發匠,他只給自己刮過胡須。
但是瑞德修士的請求,他不推辭。他干脆地接過剃刀,一老一小就在氈帳里剃發。
兩個月以來的雕刻練習,讓溫特斯對于力度的掌握更加精確。
他打起十二分小心,沒有給瑞德修士滿是皺紋的皮膚留下傷口。
瑞德修士銀白色的頭發如雪般飄落,一個接一個圓圓的燙疤暴露出來。
“我其實沒什么能告訴你的了。”瑞德修士閉著眼睛,慢慢說道:“只有一點。你這個小家伙,站得位置太矮,看得也太近,尤其不惜身。”
溫特斯沉默地站在瑞德修士身后,仔細地控制著剃刀的力度,繼續一點一點剃下頭發。
“你不考慮一百年之后的事情,那就連十年之后的事情也無法保證。如果你不考慮整張棋盤,那就連棋盤的一角也無法占住。”
“嗯。”
“我聽說,這世界是個大球。”瑞德修士的眼睛逐漸恢復精神:“一直往西走,就能回到東方。”
“嗯。”
“可惜呀,我走不完這段路啦。”瑞德修士笑著問:“你記不記得,你還拖欠我老人家三個月的薪水呀?”
“嗯。”
“我就不要你錢啦。我們賽利卡人講究落葉歸根。我死之后,你把我的遺體燒了。帶著我的骨灰,走完這段路,帶我回賽利卡,好不好?把我葬在一個名叫菲尼克斯城的地方。”
“好,我一定。”
“一定什么?”瑞德修士笑著伸了一下溫特斯:“此去萬里,生死難知。哪能麻煩你做這種事,我也就是說說。我死之后,你找條河,把我的骨灰倒進去,就算一了百了啦。”
溫特斯沉默不語。
瑞德修士像是想起什么,繼續哂笑道:“但我老人家立過誓,此生再不東歸。所以你得找條自東向西流的河,別隨便找個小水洼糊弄老人家。”
“兩山夾地,沒有往西流的河。”溫特斯的聲音一點點變得顫抖:“您別著急,您等等我,我送您回賽利卡。”
“是嘛?沒有向西流的河,那可太可惜了。”瑞德修士咳嗽了兩聲,輕輕拍了拍溫特斯的胳膊:“別哭,哭什么,老夫活夠本啦。我已經走到了我能到的最西邊的地方,像我這個歲數死了,都是喜喪。你們都得笑著送走我。別看你們這些小子年輕,說不得還活不到我這個歲數呢。”
削發儀式完成,瑞德修士讓溫特斯坐在他面前。
“雖然你這小家伙是不信者,也讓我最后一次為你祝福。這是為我祝圣時,安東尼修士說得話,現在我對你說。”他握著溫特斯的手,手指輕點溫特斯的額頭,喃喃道:
“[上古語]你必不怕黑夜的驚駭,或是白日飛的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間滅人的毒病;雖然千人仆倒在你左邊,萬人仆倒在你右邊,這災始終不得臨近你。”
溫特斯垂下頭,向這位老人致謝。
瑞德修士深吸一口氣,一下子又變回那位神采奕奕、精神矍鑠的智者。
他厲聲喝問,聲音穿云裂石:“我可貧窮?”
“是!”溫特斯應聲回答。
“我可獨潔?”
“是!”
“我可東歸?”
“從未!”
“好!好!好!”瑞德修士縱聲大笑:“我可以安心走了。”
他的頭緩緩垂下,在溫特斯和白獅的陪伴下圓寂。
遵照瑞德修士的愿望,他的遺體被火葬。
溫特斯和白獅從遠處一根一根拖來原木,塔成火葬臺。
大薩滿也來了,他在火前跳起舞蹈,獻上最高的敬意。
瑞德修士一生當過僧侶、道士、祭司、教法學者、托缽修士,最后被諸部薩滿禮送。
瑞德修士離去之后,額兒倫也為溫特斯收拾好了行囊。
“對不起。”溫特斯心如刀絞:“對不起。”
額兒倫笑著搖了搖頭。
愧疚感幾乎將溫特斯碾碎,但他還有事情要去做。
溫特斯走出氈帳的時候,小獅子在等他,還牽著四匹馬。
“走罷,我送你。”小獅子故作輕松地說:“這四匹馬送給你和夏爾,你們兩個可以換著騎。要給馬兒起名字嗎?”
“不起。”
小獅子微微一愣:“不起,不起好啊。我們就不給戰馬起名,只用毛色來稱呼。”
“不,我再也不想給馬兒起名字了。”
小獅子帶領數名侍衛,護送著溫特斯和夏爾一路走遠。
額兒倫追出氈帳,一路追到山坡上。望著那人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哭著。
白獅也來到山坡上,他為妹妹擦干眼淚,溫柔地說:“別哭啦,額兒倫,我為你唱一支歌吧。”
白獅望著天邊,輕輕唱著:
“我所愛的人,
已經翻越重重山嶺;
我所哭泣的人,
已經渡過無數河流;
我哭泣,
他卻不會回顧我;
我想找他,
卻已找不到他的道路。
這是一首女子的情歌,卻是白獅在唱。
白獅的歌聲凄異蒼涼、哀轉久絕,鳥兒為他盤旋,牛羊也為他駐足。
一定是有過很多悲傷的經歷,才能唱出這種歌謠。
歌畢,白獅輕聲對額兒倫說:“你若是想他,就去找他罷。”
“可是。”額兒倫不再流淚,只是小聲抽噎著:“烤火者那邊要怎么辦?”
“沒關系的。”白獅將妹妹攬在懷中,溫柔地為妹妹整理額發:“哥哥總有辦法。”
小獅子一路護送溫特斯到冥河畔。
他先領著溫特斯去祭奠強運。
強運長眠在一座漂亮的小山上,山坡開滿了紅的、藍的碎花。
沒有墓碑,小獅子埋葬強運時打下了一根樁子,樁上寥寥幾刀刻著一匹駿馬。
溫特斯輕輕撫摸木樁,就像拂過強運的側頸和長鬃。
他沒有眼淚,從昏迷中蘇醒之后他就沒有再哭過,一次也沒有。
哪怕是瑞德修士辭世,哪怕是與額兒倫的分別。
他流淚的能力仿佛已經被徹底剝奪。
小獅子和他的侍衛帶著羊皮囊和木架,他們很快就準備好羊皮筏。
兩名侍衛先行往返一次,確認羊皮筏能用,來找小獅子復命。
最先送到冥河對岸的是四匹馬,然后是夏爾。
小獅子陪著溫特斯,最后抵達冥河東岸。
“對了。”小獅子好奇地問:“只管你叫拔都,我還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我叫…群山的深冬。”
“你姓‘群山’嗎?”小獅子撫掌大笑:“我父親的部落叫‘文朵兒’,也是群山、高山的意思。”
一切都已經被運到東岸,馬匹、食物。
“你不會迷路吧?”小獅子笑著問溫特斯:“草原上不分東西南北,很容易走丟。”
“我有這個。”溫特斯取出杰士卡中校的地圖:“不會迷路的。”
“那就好。”
“這個送你。”溫特斯又拿出另一卷東西,扔給小獅子:“說不定你能用到。”
“什么東西?”
“地圖,我畫的。”溫特斯輕聲說:“大草原的部分。”
“好!謝謝啦!”小獅子哈哈大笑:“走罷,群山的深冬,回家去吧。”
小獅子不舍又堅定地辭別:“再也不要回來了!”
溫特斯輕扯韁繩,縱馬離去,夏爾緊隨其后。
一百六十四根木錐,仔細地收在他行囊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