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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白獅

  帝國歷540年,秋。

  大荒原,黑羊部草場,一個無名的河谷。

  帕拉圖第1驃騎兵團正在“募兵”。

  兩名哨兵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半大小子來到阿爾帕德中校面前。

  半大小子的胳膊被擰到背后,猶在拼命掙扎、大吼大叫,兩個成年人幾乎按不住他。

  阿爾帕德聽得煩躁,便給豪格維茨中尉一個眼神。

  中尉走過去,對著半大小子胃部就是狠狠一拳。

  后者痛得像蝦米一樣蜷縮著身體,旁人的耳朵這才算清凈。

  “怎么回事?”阿爾帕德中校問。

  “這小子在外邊鬼鬼祟祟。”哨兵回答:“見面就對我們喊[阿爾帕德],說的別的話我們也聽不懂,就把他帶來見您了。”

  “他喊阿爾帕德,你就帶他來見我。”阿爾帕德中校不悅道:“他喊你老子名字,你還要帶他去見你老子?”

  哨兵不敢說話。

  “把通譯叫來!”

  不一會,通譯慌慌張張跑過來。

  “問他。”阿爾帕德不耐煩地吩咐:“是哪部的人?鬼鬼祟祟在干什么?從哪知道我的?問清楚!”

  通譯俯身與半大小子溝通,

  沒說幾句,通譯無奈地稟報:“大人,這小子就在反復念叨一段話。”

  “什么?”

  “他說如果您把他的母親、妹妹和弟弟給他,他可以拿命跟您換,給您當‘哈合兒’。”

  “母親?妹妹?說的都是什么東西?”阿爾帕德莫名其妙:“還有哈合兒,什么意思?”

  通譯痛苦地想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大概就是當兵,但是比兵更忠誠…忠誠很多。”

  阿爾帕德眉毛一挑:“他是哪部的人?”

  “他不肯說。”

  “不說就死,告訴他。”

  通譯俯身向半大小子問話,回稟道:“文朵兒——山崗、山嶺的意思,他說他是文朵兒人。”

  “文朵兒部?文朵兒部不是已經被鏟平了嗎?”阿爾帕德想起來一些。

  通譯聽一句,翻譯一句:“他說文朵兒部像揚灰一樣被滅掉,他父親死了,他母親挺著大肚子,帶他和他妹妹在斡蘭河采果子吃,后來生下他弟弟…”

  “停!說的什么亂七八糟!我又沒問他家譜!”阿爾帕德急性子上來,大怒:“給我挑重點說!”

  通譯撓了撓頭,又問半大小子幾句,答道:“他說他家被[札兒赤兀]部搶了,他媽、他妹、他弟都被札兒赤兀人擄走。聽說您要攻打札兒赤兀部,所以來投奔您。”

  阿爾帕德的臉色有些古怪:“投奔我?文朵兒部就是我帶兵平的,他不知道?他不在乎?”

  翻譯轉述:“他說,他只在乎家人。”

  阿爾帕德放聲大笑,看著半大小子說:“想救家人…還算有點骨氣。問問他,有戰馬嗎?”

  “有,他騎的一匹老馬。”哨兵回答:“黃毛色,很老。”

  阿爾帕德拍了拍手:“有馬就行,反正我們要用人,不多他一個。給他發把刀,帶上他走。”

  豪格維茨中尉應聲答是。

  “松開他!”

  哨兵松開手,半大小子恢復自由。

  他沒跑,只是緊繃身體站在原地,用一雙褐色的眼睛警惕地打量四周。

  阿爾帕德走過去,問:“小子,你多大?”

  通譯充當傳話器:“十七。”

  “十七?可以提刀上陣了。”臨走前,阿爾帕德隨口問了一句:“叫什么?”

  “亞辛。”通譯回答:“白獅。”

  帝國歷542年,春。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一匹戰馬載著兩人,沒命地往東跑。

  追兵的馬蹄聲和喊殺隱約可聞,身后不遠處還能看到點點火光。

  一方輕敵冒進,另一方早有準備。

  最后落得這個結果,并不讓人感到意外。

  “還沒輸!我還沒輸!我要重整潰兵!”阿爾帕德趴在馬背上,怒不可遏:“放我下去!亞辛!放開我!”

  “不!”褐色眼睛的騎手用生硬的通用語回答。

  阿爾帕德的左小腿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扭曲,顯然已經折斷,被幾根木棍和麻繩草草固定著。

  他的上衣已經被血浸透,血痂把他肩膀、后背的刀口與衣服粘在一起。

  而阿爾帕德本人更是被綁在馬背上,樣子狼狽不堪。

  他歇斯底里大吼:“我寧可死!也不受這種屈辱!”

  “不!”褐色眼睛的騎手更用力地抽打戰馬。

  戰馬口吐白沫,鼻腔呼呼噴著熱氣,腹部幾乎快要挨到草尖。

  “你這赫德蠻子!混賬!雜種!對!我知道了!你要出賣我!你要帶我去找你主子領賞!我殺了你!啊!!!”

  回答阿爾帕德的只有沉默。

  不知跑了多遠,戰馬忽地停住,后腿打彎倒在地上。

  馬背上的兩人就像裝滿糧食的麻袋,從馬頭上翻了下去。

  褐色眼睛的騎手迅速爬起來,背上阿爾帕德,繼續往東走。

  失血過多的阿爾帕德已經意識模糊,他喃喃道:“給我把刀,我不想當俘虜,我也無顏茍活…”

  在他接受打了敗仗的事實那一刻,他就不再否定現實,不再憤怒,只剩下羞恥和絕望。

  “你背不動我的,亞辛,自己逃命去吧。”

  用最后的力氣說完這句話,阿爾帕德陷入昏迷。

  褐色眼睛的赫德人艱難向前邁步,一字一句地說:“我是你的哈合兒。”

  帝國歷548年,夏。

  諸王堡,帕拉圖陸軍總部,一間不大的會議室里坐著十幾個人。

  阿爾帕德準將也在其中。

  “這里,速勒迭部。”阿爾帕德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速勒迭部的地盤離緩沖區很近。一年前他們擊敗瓦甘部,開始快速擴張。現在從斡蘭河到庫爾甘河都歸他們。”

  阿爾帕德總結:“速勒迭部很危險,而且正在變得更危險。”

  亞諾什將軍拿過卷宗翻閱:“你的意思?”

  “羊圍部酋長老邁昏聵,威脅不大。速勒迭部首領正好相反,他很得人心,很多小部落甚至舉族投奔。”阿爾帕德闡述他的計劃:“我建議,仍做出攻打羊圍部的假象,軍團繞過斡蘭河去打速勒迭部。”

  “一頭老狼,一頭狼崽子。”亞諾什將軍放下卷宗,笑著說:“那就先打崽子,后打老狼。”

  塞克勒準將接過卷宗,隨口問:“速勒迭,什么意思?”

  “紅色的河流。”阿爾帕德面無表情地說:“首領,名叫白獅。”

  一個月之后,帕拉圖大軍橫掃荒原,白獅僅以身免。

  時間回到現在:帝國歷559年,二月。

  赫德“聯軍”并未合營,諸部分設營地,彼此間都有數公里的距離。

  一方面,馬匹需要空間覓食;另一方面,諸部也在相互提防。

  赤河部營地北側,十幾名騎手正疾馳而來,身后騰起一路褐色的煙塵。

  哨塔上的衛兵瞇縫眼睛仔細辨認著,忽然高興大喊:“白獅回來啦!還有小獅子!”

  赤河部眾人歡呼雀躍。

  衛兵搬開鹿砦,騎手們飛奔入營,跑到大帳旁邊方才停下。

  每個人的戰馬兩肋都汗淋淋的,像是被水洗過一樣。

  小獅子看著兄長矯健地躍下馬鞍,徑直走向大帳。

  他也急忙下馬,緊緊跟在哥哥身后。

  侍衛都守在帳外,進入氈帳的只有兄弟兩人。

  甫一脫離族人視線,步伐堅定有力的白獅突然腳下一個不穩,直挺挺摔向地面。

  “哥!”小獅子低低喊了一聲,撲上前去。

  他攙扶起虛弱的兄長,讓白獅平躺在毛毯上。

  “白獅,灰眼睛怎的說?”門簾再次被掀開,鷹林部老酋長[鐵豐]走進氈帳。

  得知白獅回營,鐵豐第一時間趕來大帳。

  他原本想問問情況,結果一進帳就看見外甥倒在地上,鐵豐趕緊轉身放下帳簾。

  小獅子手忙腳亂解開哥哥的盔甲和衣袍,讓白獅能更順暢的呼吸。

  鐵豐急得直打轉,捶打大腿埋怨小獅子:“你們兩兄弟呵!大薩滿留話,流血的傷他能治好,可你哥哥也要在榻上躺滿十天。現在怎么辦?怎么辦?”

  小獅子一聲不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小獅子聽到哥哥無力地說:“我沒事,扶我起來。”

  鐵豐搭手,一老一小把白獅扶著送到榻上。

  白獅的左腹有兩處淺紅色痕跡,像是胎記,又像是新長好、剛脫痂的嫩肉。

  兩“胎記”看上去一點也不起眼,因為白獅的身上到處都是比它們可怕百倍的傷疤。

  膽大包天的帕拉圖人竟然扮成赫德人,推著大炮走到白獅百米內。

  千鈞一發之際,鴟梟用命擋下大部分霰彈,然而仍有兩枚鉛子擊中白獅。

  若非諸部薩滿傾力相助,白獅早已殞身。

  小獅子感覺有東西碰到他肩膀——是哥哥的手。

  他抬起頭,看見哥哥擠出一絲微笑。

  “沒事。”白獅說。

  小獅子點點頭,抹干眼淚。

  白獅艱難地坐直身體,慢慢束好腰帶。

  “灰眼睛怎的說?”鐵豐焦急地問:“諸部首領怎的說?”

  “帕拉圖人要議和。”

  鐵豐大吃一驚:“什么?兩腿人要議和?海東部和蘇茲部不會被騙吧?”

  白獅搖了搖頭。

  議和就是一年的休戰,赫德人對此再清楚不過。

  見白獅說話困難,小獅子開口:“我哥把部眾的家眷要回來了。”

  鐵豐一拍大腿:“好!能要回來,說明諸部還拿我們當一桿旗。”

  風掠過帳廬,發出嗚嗚的聲音。

  小獅子也坐在榻上,憤憤不平地說:“健食者的貪婪比他的胃口還大。聽到灰眼睛和我哥不選戰爭首領,他就像聞到味道的禿鷲!難道功勞最大的不是我們嗎?”

  “諸部推舉健食者當戰爭首領?”鐵豐瞪起眼睛看向白獅:“你沒反對?當上戰爭首領,半個屁股就坐在大汗的寶座上了!”

  “獵物還沒抓到,卻為誰先吃肉互相撕咬,世上沒有這種笨狗。”白獅緩緩說:“仗還沒打贏,卻先為戰利品爭吵,那這仗還不如不打。先打贏帕拉圖人,其他事情都好解決。”

  鐵豐嘆了口氣:“我們損失太大,特爾敦部也是,現在我們兩家抱團才有資格分享戰利品,就怕烤火者不和我們一條心。”

  “烤火者雖然易怒,但不愚蠢。”

  “健食者那邊怎么說?”

  “他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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