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頭梯隊走在大部隊前方一日路程的地方。
第一天,他們沿著匯流河南岸行進。
下游河灘到處都是被沖上岸的赫德死人。每走幾步路,溫特斯都能看到新的腫脹尸體。
許多烏鴉和禿鷲趕來享用大餐,它們一邊肆無忌憚地啄食腐肉,一邊緊盯著在自己面前走過的活人。
“看什么!”夏爾忍無可忍,揀起石子丟向烏鴉。
黑色的鳥兒發出難聽的叫聲,撲騰著起飛,飛到帕拉圖軍隊上方盤旋。
其他民兵也紛紛揀起石子,打向烏鴉、禿鷲。
溫特斯沒有下令阻止。
“在看什么?”他有些陰郁地想:“食物。”
就在溫特斯與豪格維茨的爭執結束后不久,傳令兵帶回兩位將軍的最終判決。
漆封的羊皮紙上面潦草地寫著一個詞:
[車輪]
車輪,就是高于車輪的男子一個不留。
命令被高效執行,余下的赫德女人和小孩被驅趕過河,由她們自生自滅。
瑞德修士很瞧不起帕拉圖將軍的決策。
瑞德修士問溫特斯:“絕對的殘忍和絕對的仁慈,只能二選一。殺掉父親,放走妻子和兒子,這算什么?”
溫特斯回答不上來。
但是阿爾帕德和塞克勒自有理由。
對于赫德諸部而言,女人是寶貴的資源和財產。
有女人才有男人,沒有人比生存條件艱苦的赫德人更了解這點。
“讓赤河部頭疼去吧。”高級軍官開會時,阿爾帕德滿不在乎地說:“看看亞辛能不能守住這些女人。哼哼,說不得還要打一仗呢。”
在沒有道路的野外行軍,指揮官一般會把每日行程控制在兩萬步。
左右腳各邁一次為一步,兩萬步大約24公里,如此士兵才有余力作戰。
如果腳下是硬面路,那么每天最多可以走三萬步,大約36公里。
但在出發第一天,溫特斯所在的先頭梯隊只走了十幾公里,不到一萬五千步。
原因無他,馬車的速度跟不上。
來時修筑的沿線補給營地已經被焚毀,帕拉圖軍隊無法就地獲取糧秣。
所以拉著輜重的馬車就變成木桶最短的板子。
眼見太陽西垂,博德上校——先頭梯隊的指揮官下令扎營。
走的路程短,不代表這一天會輕松結束。
士兵們還要挖掘壕溝,修筑足夠容納大部隊的營地。
不分常備軍和輔助部隊,所有人都得動手干活。
馬夫要給馬匹解轅、喂料,負責做飯的士兵忙著打柴、生火,其他人則在埋頭挖溝筑墻。
防御工事被劃成段,分配給各支百人隊。
溫特斯在他的隊伍負責的區段巡視、監督勞動。
先頭梯隊的每個人都分到一把鐵鏟或一把鶴嘴鋤,使得挖掘速度大大加快。
千萬不要小瞧鐵鏟和十字鎬,給普通士兵配發工具是陸軍戰術的重大“復興”,也是[內德·史密斯軍事改革]的內容之一。
不過因為工具的尺寸、重量不便攜帶,按編制一個十人隊才有兩把鐵鏟、一把鶴嘴鋤、一把斧頭和一把鋸。
臨行前一晚,塞克勒把兩支軍團的大部分工具集中到先頭梯隊手里,并專門安排馬車運輸。
即便人人都有趁手工具,部隊也一直干到天黑才算勉強完工。
隨后,由博德上校親自查驗合格,溫特斯麾下的民兵才終于聽到解散命令。
回到營區的民兵們胡亂塞了幾口吃喝,開始動手搭帳篷。
人人疲倦至極,只想趕緊睡覺休息。
溫特斯也回到大隊隊部,想要找點吃的。
隊部很冷清,杰士卡中校已經吃完走人,其他三個百夫長還沒回來。
帳篷里只有三個人:正在用餐的卡曼神父、瑞德修士,以及守著燉鍋的鐵匠貝里昂。
自從杰士卡中校把鐵匠調到大隊任炊事兵,卡曼神父和瑞德修士也來到大隊隊部開伙。
溫特斯自己動手盛了一碗濃湯,問卡曼:“怎么樣?”
卡曼神父放下餐具,劃了個禮,低聲說:“今日有五位信者賴主之慈悲已至安息之所。”
瑞德修士嘆了口氣:“你說死了五個就行,不用這么彎彎繞。這小子聽不懂。”
大部分重傷員會在七天內死去,輕傷員里也會有一部分發燒、休克然后死亡。
溫特斯見得太多,已經有些麻木。
他安慰卡曼道:“別多想,要是沒你,死的人會更多。”
卡曼沉默不語。
軍官的傷愈率遠高于士兵,不僅因為軍官體魄更強健,更是因為軍官受傷能得到很好的照顧。
如果士兵也有同樣的待遇,那輕傷員就有很大的可能性活下來。
但實際情況是傷員基本得不到照料,因為軍團編制只有戰斗人員。
隨軍的醫生僅有幾位是全職,其他都是士兵、軍官兼任。
能有人給傷員縫針、取箭頭就算謝天謝地,剩下只能靠傷員的運氣。
杰士卡大隊算特例,因為有卡曼主持醫療所,杰士卡部的傷員已經得到他們能得到的最好的照顧。
但即便如此,一路跋涉顛簸仍然會有許多傷員撐不下去,這是不可避免的情況。
溫特斯想了想,又問卡曼:“我給你補充幾個人手?”
卡曼沉默地劃了個禮。
“好,我挑幾個老實可靠的派給你。”溫特斯小口啜飲肉湯,繼續說道:“一會我再帶人去挖墓坑,用軍團士兵的葬儀…”
安德烈風風火火走進隊部,鼻翼翕動著問鐵匠:“今天燉的什么?”
“馬肉。”貝里昂回答。
“哪天不是呢?”安德烈嘆了口氣,坐到桌旁。
貝里昂盛好一碗馬肉湯,給安德烈端上桌。
安德烈開始狼吞虎咽,他頭也不抬地問溫特斯:“你安排夜崗了嗎?”
溫特斯點點頭,不解地問:“怎么了?”
安德烈咕咚咕咚喝完一碗湯,左手把空碗遞給鐵匠,右手伸向餐桌中間的面包籃,說:“又是行軍、又是干活,哪來的力氣站崗?要我說,負責站崗的十人隊不用參與筑營,讓他們好好休息。不然站崗他們也得打瞌睡。”
“可以…不過,今天站夜崗的人怎么算?”
“今天的夜崗?”安德烈嗤笑:“算他們倒霉。”
解決晚餐,士兵的一天就算結束,但百夫長的一天還沒過完。
鐵匠的馬肉湯讓溫特斯打起精神,填飽肚子,他朝著杰士卡大隊的營區走去。
他不是要去睡覺,因為軍官不與士兵同住,他的帳篷在營地中央的單獨營區。
他只是習慣吃過晚餐后到軍營各處走走。
現在是軍營最輕松的時間,士兵們在溫暖的營火旁圍坐,與同帳戰友分享熱乎乎的食物。
溫暖、食物、營火,這些都能讓士兵卸下紀律的枷鎖。
晚餐時分到營地走一圈,溫特斯能得到一些模糊的感性認知:冷?餓?恐懼?生氣?興奮?壓抑?厭戰?敢戰?
溫特斯先去到馬欄,馬匹都被很好的照顧著,有料、有水。
在馬欄,他意外撞見巴德和杰士卡中校,小馬倌安格魯也在。
一匹挽馬的左前蹄被綁在木樁上,安格魯正在給馬兒摳蹄子。
“怎么了?”溫特斯問。
杰士卡中校的臉色陰沉:“說了你也不懂。”
溫特斯已經習慣了,他轉頭問巴德:“怎么回事?”
巴德努努嘴:“蹄子可能漏了,走路有點瘸。”
蹄子漏了?溫特斯真的不懂…
“就是里面可能有膿。”巴德補充道。
“哦。”
“你聽懂了嗎?”
“沒有。”
安格魯埋頭干活,他先撬下蹄鐵,隨后像削蘿卜一樣,把馬蹄一層一層削掉。
最后,小馬倌拿起手鉆,在馬蹄左瓣打了個窟窿。
粘稠、深紅的膿血從窟窿流出,成股滴在地上,看得溫特斯頭皮發麻。
“不好辦。”杰士卡中校抱著胳膊說。
“嗯,不好辦。”巴德嘆了口氣。
膿血放干凈之后,安格魯給馬蹄清洗、敷藥,最后用干凈的棉布包好。
“這匹馬最近不能干活。”安格魯心疼地說:“最好讓它靜養,半個月差不多。”
杰士卡中校也嘆了口氣,難得露出一絲傷感:“讓它跟著走,要是不行…就宰掉,別浪費草料。”
小馬倌摸著馬兒的鬃毛,低低“嗯”了一聲。
杰士卡中校又看向溫特斯,皺著眉頭問:“你過來干嘛?”
溫特斯趕緊走人,繼續朝營區踱步。
他往有營火的地方走,身上裹著赫德人的袍子,就像個普通的民兵。
夜色深沉,眾人都在忙著填飽肚子,也沒人注意百夫長從身邊走過。
他們或是笑,或是罵,或是唱一些下流的小曲,或是編排某位軍官的糗事。
這些都是他們不會當著溫特斯的面說的話,給溫特斯一種奇怪的真實感。
軍隊是一個整體,方陣是一個整體,里面每個人都面目模糊。
現在,面目模糊的個體坐在營火旁,一點一滴變成有血有肉的人,
但是溫特斯也看不清、聽不清說話的人是誰。
通過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個體,他反而對于[軍隊]這個整體有了一種模糊的感性認知。
這種感性認知就像是在觸摸軍隊的“精神”,所以溫特斯每天都會走走,否則他總感覺不安心。
溫特斯漫無目的地走著,身后的營火旁傳來一個聲音:“全是泡,都快爛了。”
“忍著。”另一個人吸著鼻子,低沉地回答:“總不能讓農家子看輕了我們。”
別人的聲音他聽不出,這兩個聲音他無比熟悉。
前一個是瓦希卡。
后一個是皮埃爾。
溫特斯走了過去,問:“什么東西爛了?”
“還能啥?腳!”瓦希卡沒好氣地回答,突然他悚然站起:“長…長官!”
在瓦希卡身旁,正在用營火烤腳的其他杜薩克也一骨碌站了起來。
為了節約戰馬體力,杰士卡中校嚴禁任何士兵騎馬,就算是杜薩克也得牽馬步行——除非遭遇敵人或執行偵察任務。
“羅圈腿也下地走路了。”其他民兵嘀咕著:“看他們能不能吃得我們吃的苦頭。”
看到平日趾高氣昂的杜薩克也要邁開羅圈腿走路,杜薩克口中的[農家子]心里都有一絲快意。
最開始的時候,溫特斯手下的杜薩克管農家子弟叫[莊稼佬],而農家子弟也回敬杜薩克為[韃靼人]。
這兩個詞都是極為嚴重的蔑稱,對彼此的精神殺傷力不亞于四十八磅炮彈。
若是溫特斯不在場,輕飄飄一句[韃靼人]或是[莊稼佬]都能引起一場斗毆。
就這樣,狼鎮人在彼此鄙視的目光中離開家鄉。
之后的事情無需贅述,有人不在了,也有人補充進來。
新來的人最開始也愛說[韃靼人]和[莊稼佬],但是眾人數次互相支撐著死里逃生后,[韃靼人]和[莊稼佬]這兩個詞沒人再提。
然而出身差異導致的對抗情緒隱約還在,于是蔑稱也悄然變化.
[羅圈腿]取代了[韃靼人],[農家子]取代了[莊稼佬]。
在溫特斯聽來,[羅圈腿]和[農家子]依舊是極為嚴重的蔑稱。
“你們就不能用點正常的稱呼嗎?”溫特斯忍不住找手下民兵談話。
按照民兵的說法,這兩個詞只有在對方耳中才有侮辱性,說的人只當成中性詞在用。
同巴德提起這件事時,溫特斯仍舊憤憤不平:“鬼話!他們就是自己騙自己!什么叫‘我說不帶侮辱,你聽才帶侮辱’?是不是蔑稱,難道不該由聽者決定嗎?”
“總歸比[韃靼人]和[莊稼佬]好聽。”巴德也是無可奈何。
有人在等著杜薩克出洋相,杜薩克也知道有人在等他們出洋相。
所以他們沒叫苦、也沒抱怨,只是悶不做聲地走。
精神可嘉,但是身體做不得假,皮埃爾、瓦希卡和其他杜薩克的腳上都帶著水泡,有的水泡是甚至有拇指大小。
溫特斯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哭笑不得:“烤火有什么用?去找軍醫,讓他拿針給你們挑了,別亂擠。”
狼鎮杜薩克都和溫特斯很親近,膽子也大。
皮埃爾小聲說:“那理發匠是農家子,肯定會偷笑我們。”
“什么農家子?”溫特斯一聽這個稱呼就火大:“那你是想讓我給你們挑?”
皮埃爾拼命搖頭。
“你別搖頭。”溫特斯伸手去抓皮埃爾的腿:“我給你挑。”
“不用不用…”皮埃爾連連后退,險些跌倒:“我去找軍醫。”
“你們要是不想聽到韃靼人,就別叫人家農家子。”溫特斯也不知道這些杜薩克能不能聽進去,他看著杜薩克們腳上的水泡,說:“算了,我讓軍醫過來,和人家客氣點。”
走出沒幾步,他又折返回來:“告訴其他人,明早去找巴德少尉領鞋子…穿著長馬靴怎么走路?”
民兵開始澆滅營火的時候,溫特斯回到他的帳篷。
身處戰區,為了保存“魔力”以備不時之需,他暫時中斷了法術練習。
他點起油燈,他還差最后一件事要做。
溫特斯拿出紙筆、墨水瓶,想了想今天發生什么,開始動筆給安娜寫信:
“從現在起,每時每刻,我都在離你更近…”
信很短,只有幾句話,溫特斯小心翼翼把信紙折好,收到木匣中。
他捏熄油燈,鉆進毛毯。
小桌上的木匣中,整整齊齊疊起來的紙片已有上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