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軍鼓聲中,兩個大隊的帕拉圖士兵拉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墻,無情地驅趕赫德傷兵走向匯流河。
在還不算太長的職業生涯里,溫特斯已經見過許多慘絕人寰的景象,但是眼前的一切仍然讓他目不忍睹:
人,就像籠圈里待宰的牲口,密密麻麻擠在一起。
上千赫德傷兵被困在一塊小到不能再小的干岸上,他們身前是血跡未干的矛尖,身后是森冷湍急的河水。
太多的人,太小的地方。
你的肩膀頂著我的胸口,我的后背壓著他的后背。每個人都動彈不得,身體幾乎失去控制。
最外面的赫德人站到膝蓋深的水里,里面的赫德人還在把他們往外推。
他們絕望大叫、哀求,拼命往岸上擠,旋即又被人群裹挾向更深的水域。
遠處的婦女、小孩哭聲震天動地,就連見慣生死的帕拉圖老兵也無法直視赫德人的眼睛。
但是軍鼓一刻不停,催促著帕拉圖士兵繼續向前。
赫德傷兵在岸上的空間被進一步壓縮,不肯挪步的赫德人被刺死,想要沖破矛墻的赫德人死的更快。
有幾個幸運兒抓住空子穿過矛墻,沒跑出幾步就被帕拉圖騎兵從身后砍死。
最后,赫德人被徹底趕下干岸,帕拉圖士兵也走入河水,步步緊逼。
一個、兩個…接連有赫德傷兵慘叫著被急流沖走,而軍鼓仍然在響。
溫特斯終于見到現場最高指揮官豪格維茨上校和拉斯洛上校。
[注:豪格維茨是“阿爾帕德派系”的二把手,拉斯洛是“塞克勒派系”的二把手,前者是騎兵軍官,后者是步兵軍官]
“兩位長官,恕我直言。”來不及自我介紹,溫特斯開門見山:“你們處理掉這批赫德人,等于在給蠻酋亞辛幫忙。”
拉斯洛上校神色麻木地看向溫特斯,又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你是誰?”豪格維茨皺起眉頭,把溫特斯上下打量一番,堂堂上校顯然是不認識眼前的小小尉官。
但豪格維茨緊接著看向強運,突然發出一聲冷笑,似乎認出了這匹馬。
“哦,是你。”豪格維茨也轉過頭,不拿正眼看溫特斯:“這不是阿爾帕德將軍特別喜歡的那個維內塔小子嗎?你這兒馬倒是不錯,盧西亞種?”
見兩位上校一副懶得理睬他的態度,溫特斯又急又怒。
溫特斯壓著火氣,語速飛快地說:“這里有近萬俘虜,不是傷員就是老人、婦女、小孩。他們要吃!要喝!要住!而且還不能上戰場。殺光他們,就是幫白獅擺脫上萬累贅!”
到最后的溫特斯幾乎是在嗆聲:“兩位長官!難道不懂得[悲憤的軍隊一定會取得勝利]的道理嗎?”
他把“長官”一詞咬得特別重,語氣異常不敬。
豪格維茨勃然大怒,他怒視溫特斯,出聲喝斥:“[舊語]你懂什么?”
溫特斯梗著脖子,迎著上校的目光,用眼神頂了回去。
空氣中的火藥味幾乎令人窒息,附近的士兵下意識背過身,不敢摻和軍官間的矛盾。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身后響起,把火藥味稍稍驅散,安德烈終于追上來。
他勒馬給兩位長官敬禮,沖溫特斯大喊:“蒙塔涅少尉!你在這干嘛?杰士卡中校在找你!”
“快走吧!中校等急了。”安德烈撥馬走到溫特斯身邊,拉著后者的袖子:“兩位長官,請容我們先行告退。”
豪格維茨輕哼一聲,無趣似地搖搖頭,揮手道:“滾吧。”
溫特斯甩開安德烈,繼續追問:“我說的有什么不對嗎?”
豪格維茨怒極反笑,但還不等他有什么動作,沉默至今的拉斯洛中校在他之前開口。
拉斯洛面無表情地看著溫特斯:“不,你說的有一些道理…鼓手,停鼓!”
奪命的軍鼓聲終于休止。
帕拉圖士兵先是茫然停下腳步,隨后在百夫長的指引下退回河灘,重新列隊。
豪格維茨一愣,摸了摸下巴,最后還是沒說什么。
赫德人幸免于難,彼此抱頭痛哭。他們相互攙扶著站在淺水中,仍不得上岸。
拉斯洛召來一名傳令騎兵,吩咐幾句之后,傳令兵朝著大營疾馳而去。
“你說的,我不懂嗎?”豪格維茨看著溫特斯,用教訓的口吻說:“傷兵會痊愈,小孩會長大,女人會生更多士兵。這些都是亞辛的部眾,所以才更不能留活口!”
溫特斯不甘示弱,反駁道:“傷兵痊愈,至少要一個月后;兒童可以上陣,至少要五年后;女人生更多男人,更是至少要十五年后。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亞辛就在我們身后!哪個急?哪個緩?”
“我們自有考慮!軍團如何處理亞辛部眾,容得上你插嘴?”豪格維茨重重停頓,總結式地說:“勝利者奪走失敗者的一切,這便是荒原的規則,你們維內塔人根本不懂!如果北岸一戰輸的是我們,赫德人會對我們仁慈?你們的腦袋早被掛上馬鞍!”
拉斯洛盯著溫特斯,神情仍然像木偶一般麻木:“我已經派人回去請示,這件事兩位將軍自有安排。你們可以走了。”
溫特斯還是有些不服氣,但這件事他確實說的不算。上校拿軍團長壓他,他也無話可說。
他敬了禮,打馬離開。
氣呼呼往回走時,溫特斯突然回憶起在狼鎮的日子。
在狼鎮他雖然兩次遇險,但現在回憶起來,那時他其實過的很開心。
他受到狼鎮鄉親的尊敬,平日里說一不二,而且沒有人對他指手畫腳。
甚至帶領狼鎮百人隊當民夫的奔波日子,也比現在來的舒坦。
他終于明白為何老神棍會說“駐鎮官這種土皇帝,給個千戶也不換”。
受制于人,真真是天底下最憋屈的事情,尤其是在等級森嚴的軍隊。
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溫特斯攥著鞭桿四下掃視,最后朝著空氣狠狠揮出一鞭:“[粗鄙之語]!”
這是他最后的冷靜——沒抽強運,因為他舍不得。
“咱哥們什么時候受過這委屈?要我說,你剛才就該把你那枚大十字勛章戴上,給他看!”安德烈并不擅長開解人,他少見地嘆了口氣:“忍一忍,撐到回家,咱們就不給傻X日羊佬扛活了!”
“別提回家。”
“為什么?”
“你每次提到回家,我都有不好的預感。”溫特斯把掛墜盒拿在手上,回家的渴望第一次如此強烈。
他沒有打開掛墜盒,此刻他實在無法面對安娜。
“那行,直到回家前,我都不提回家。”安德烈朝地上啐了一口,有些惱火地說:“他媽的!老人小孩也要殺!邊民!真他媽野蠻!”
不知為何,[野蠻]這個詞從安德烈嘴里說出來,天然帶上三分黑色幽默。
沉默了一會,溫特斯思索著問:“那個步兵上校,叫拉斯洛的?總感覺有點怪怪的。”
“拉斯洛?”安德烈想了想,一拍腦門:“聽說有個大官兒子戰死了,好像就姓拉斯——洛?”
溫特斯忍不住長嘆一聲。
另一邊。
看著兩個百夫長打馬遠去,豪格維茨上校隨口對拉斯洛上校說:“哼,想不到維內塔人那群店小二,居然也有像高原人一樣的直腸子?”
如果是和自己的手下說,這句俏皮話或許能引來一陣哄笑。
但拉斯洛充耳不聞,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一般。
豪格維茨仔細打量著同僚的臉,拉斯洛的五官如今就像木偶一般,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雖然二人平時總是不對付,但豪格維茨也有兒子、女兒,他甚至不敢想象失去孩子的痛苦 但豪格維茨也不會開解人,只能發出一聲幾乎無法聽見的嘆息。
時間緊迫,等不及全軍收攏。
第二日清早,四個已經集結完畢的大隊便作為先頭部隊出發。
杰士卡大隊因為早早整備完畢,所以也在先頭部隊之列。
沒有什么儀式感,也沒有動員、沒有演講。命令下達,不分常備軍和輔兵,所有部隊牽出馬車就走。
杰士卡部有一樣優勢,因為先前是輜重部隊,又強征了許多商販的車輛和騾馬,所以他們馬車保有率比起其他部隊要高很多。
夜襲特爾敦部大營一役奪取的四千余匹赫德馬,一小部分下了鍋,一大部分被軍團收走。
還剩下五百多匹在杰士卡中校手里。雖然不堪用,總比沒有強。
加上原來的騾馬、戰馬以及少量毛驢,滿打滿算近千匹大牲口,所以杰士卡部也不缺拉車的馬。
巴德憂心忡忡:想讓馬干重活不僅要給干草,還要給料。近千匹大牲口,每日吃的草料就是恐怖數字。
出發時必須盡可能多載,可又怕牲口撐不住。
所以巴德挑出四十多名養過馬的民兵,由安格魯負責,專門監督大隊的騾馬的使用情況。
“安格魯先生不僅懂馬,而且知道心疼牲口。”巴德向中校匯報時,這樣評價小馬倌:“不是自己家的也心疼。”
“那就他。”杰士卡也點頭同意:“提他做臨時軍士,再收拾幾個刺頭。否則他年紀太小,壓不住別人。”
任命下達,狼鎮的民兵都在說:“馬倌小鉤子現在真成了馬官。”
在晨曦中,先頭部隊跨過臨時橋梁,抵達匯流河南岸,隨后向東進發。
眼下的情況是這樣:
帕拉圖在東邊,撤退要往東走;
匯流河自西向東流,最后匯入冥河,可以走南岸、可以走北岸;
北岸,有赫德騎兵出沒;
南岸,目前暫時安全。
問題在于:[如果走南岸,帕拉圖人沒法渡過冥河]。
越靠近北邊,匯入冥河的支流越少,河道越窄,所以越容易渡河。
先前派出的工兵大隊和兩個步兵大隊就是往北去,去尋找適宜地點架設浮橋。
所以到最后,還是得走北岸。
只不過塞克勒使出一個障眼法,先頭部隊先到南岸,往下游走四十公里,從一處淺灘再繞回北岸。
那處淺灘就是阿爾帕德騎兵部隊的迂回位置。
時間倒退回前一晚,困到意識模糊的溫特斯被杰士卡中校叫進帳篷,帳篷里還有巴德、安德烈和梅森。
中校宣布,要給手下的百夫長們推演復盤。
五人圍坐在一張小桌旁,其余四人眼巴巴看著杰士卡中校掏出一塊巴掌大的木板,木板展開后變成兩巴掌大的棋盤。
杰士卡中校又從一方褪色的木匣里取出棋子,作為敵我各部的標志。
溫特斯隨手拿起一枚棋子把玩。
棋子的材質他認不出,看起來像石頭,手感冰涼舒適。
至于雕工——溫特斯小心翼翼地把棋子又放回棋盤——雕工很精致。
線必連貫均勻、角必光滑圓潤、表面細細打磨過、溫特斯可不敢隨便碰。
“學著點。”杰士卡擺好棋子,對哈欠連天的溫特斯說:“你們總不會當一輩子百夫長。”
從已知情報來看:
赫德聯軍圍點打援。
得知北寨遇敵,塞克勒領兵支援,行至半路遇伏。
遇伏當日,塞克勒派人通知阿爾帕德提前行動。
為了確保出其不意,以及繞過赫德人的耳目,阿爾帕德把軍旗都留在大營作為疑兵。
他帶領騎兵主力部隊先到南岸,再向東行進四十公里,從淺灘渡河,繞到赫德人背后。
如此大范圍迂回,才有了最后的雷霆一擊。
塞克勒的計劃就是一記狠辣的右勾拳,簡單有效的砧錘戰術。
只要阿爾帕德部成功迂回,塞克勒正面的赫德部隊必敗無疑。
對于塞克勒而言,最大的難點在于如何不驚動敵人、不嚇跑敵人。
杰士卡中校給百夫長們分析:塞克勒最初應當是以北寨為砧;遭遇伏擊之后,計劃變更以臨時營地為砧;到了最后,主戰場還是回到北寨。
根據敵人布置的變化,塞克勒的布置也進行了三次變化。
正菜只有這一道,至于杰士卡部的行動,只能算是頭盤。
“就是這么回事。”杰士卡中校推倒棋子,結束了他的復盤:“也不能怪老頭子看我們來氣。”
溫特斯、巴德、安德烈和梅森四人圍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
如果沒有杰士卡中校復盤,溫特斯甚至不知道其他地方發生什么。
百夫長能得到的情報太少,和士兵看到的東西幾乎沒區別。
對溫特斯而言,他周圍一百米以內就是整場戰爭。
也正是因為杰士卡中校的復盤,溫特斯才明白為何塞克勒將軍對杰士卡部如此惱火。
塞克勒煞費苦心、精心籌劃,先拿北寨做餌,后拿自己做餌。
他要是“一錘子敲下去,砸碎赤河、特爾敦兩部”。
杰士卡部火燒特爾敦老營,雖然重創特爾敦人,卻也導致赫德聯軍兵力分散。
特爾敦部祭天金人被奪,發瘋一般硬打橋頭堡。
所以到最后,被鐵砧和重錘砸碎的只有赤河部。
另一邊,特爾敦部雖然被擊退。
但是杰士卡大隊的兵力太少,沒打成殲滅戰。
烤火者核心部眾尚在,他一路收攏潰兵靠近主戰場,赤河殘部反而借助烤火者逃出生天。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得知自己拼死作戰反倒攪亂塞克勒將軍的計劃,四個百夫長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在缺少信息的情況下做出正確決策,才是名將之姿。”杰士卡中校擺弄著棋子,淡淡地說:“看來我們都不是名將。”
“戰機擺在眼前。”溫特斯又好氣、又好笑,他看向巴德、安德烈:“我們總不可能放過吧?”
杰士卡中校打了個哈欠,開始收拾棋盤:“我只說我們不是名將而已。作為百夫長,你打的很好。”
“反正我們就是芝麻大的百夫長。”安德烈總結道:“敵人脖子伸過來,我們就砍。要怪就怪賽勒克將軍沒來知會我們一聲。”
“別說了。”梅森中尉利索地接過黑鍋:“都怪我。”
溫特斯十分疲倦,他蜷縮在椅子上不想說話。他只想盡快回家,哪怕是回狼鎮也好。
杰士卡中校收好棋盤、棋子,又取出幾份地圖發給眾人,問:“你們圖上作業怎么樣?”
“A。”溫特斯接過地圖,頭也不抬。
“A。”這是巴德的回答。
“B。”安德烈不好意思地說。
梅森撓了撓頭,尷尬地說:“我剛出校門時也是A,現在不知道還剩多少。”
地圖是垂直投影地圖——這是三十年前軍事改革的成果之一。
比起四十五度角俯視地圖,垂直投影地圖更難理解,但是更精確,可以承載更多的信息量。
溫特斯一打眼就認出這是邊黎周圍的地圖,他好奇地問中校:“用石墨條畫的?您親自畫的?每一幅都是您畫的?”
中校點了三次頭。
溫特斯對中校的敬意陡然提升:“您居然還會測繪?”
“從軍團的大比例地圖扒下來的。”
“哦…”
杰士卡中校問百夫長們:“看到匯流河下游標示的淺灘了嗎?”
四人齊齊點頭。
“那就是阿爾帕德部的渡河地點,我們也要從那里過河。”杰士卡中校宣布:“我們是先頭部隊,明天一早出發。”
四名百夫長反應平平,早晚要走,先走反而是好事。
梅森突然來了精神,忙問:“那…那尊金人怎么辦?繼續埋著。”
溫特斯也來了精神,挺直腰板、豎起耳朵。
“還能怎么辦?”杰士卡中校冷淡地回答:“繼續埋著。”
“會不會被人起出來?”梅森猶豫地問。
“那就被起出來。”杰士卡中校皺起眉頭:“大炮都嫌累贅,還帶金人?等下次打赤河部的時候,再找機會起出來。”
“下次?”
“哼,邊黎是破了,但是白獅沒死。看著吧,這仗還沒完。”
“下次可能很多民兵就不服役了。”
“登記造冊,只要沒丟就虧不了他們。”
巴德拿著皮尺比量一番后,略有吃驚地說:“阿爾帕德將軍一日兩夜的奔襲距離,光直線就有將近九十公里?”
溫特斯接過皮尺,親自動手測算了一遍。
如果比例尺沒問題,直線距離真的有九十公里。
一天兩夜不休息,越野行軍的直線距離超過九十公里。抵達戰場后還能發動一次海嘯般的沖鋒,把赤河部砸得粉碎…還有余力繼續追殺殘敵。
溫特斯不禁贊嘆:“當真是奔馬鐵流。”
杰士卡也露出一絲笑意,也沒多說什么。
“圖上作業的功夫別丟下。”杰士卡中校拿出幾個小木筒給百夫長們裝地圖:“早晚有用。據說老元帥就喜歡隨身帶著白紙本,碰見他喜歡的地形就記錄下來。”
“哼,我小姨還說老元帥喜歡做家務、寫作業和吃萵苣。”溫特斯打著哈欠,小心翼翼地收好地圖:“我發現各共和國都有特色版本的老元帥軼聞,攢的差不多我就把它們合訂出版,書名就叫《偉人的足跡》。強制每名陸幼學生買一本,呵呵,我發了。”
眾人搖著頭,露出無奈的笑容。。
帳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請問,蒙塔涅少尉在嗎?”
帳內的幾人對視一眼。
“請進!”溫特斯高聲說。
一個高瘦、嚴肅的步兵校官撥開帳簾,走進軍帳:“唔…杰士卡?你也在?”
杰士卡中校站了起來:“羅伯特?你怎么來…你來找蒙塔涅?”
其他人也跟著站了起來。
杰士卡給其他人介紹道:“這位是第六軍團的羅伯特中校,我的老相識,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尉官們趕緊敬禮。
“哎呦,哪有你了不得?咱們趕緊說正事。”羅伯特擺擺手,焦急地詢問:“哪位是蒙塔涅少尉?”
“我是。”溫特斯回答:“請問長官您需要我做什么。”
羅伯特瞇起眼睛,從頭到腳把面前的少尉審察一番,可他沒看出什么特別的地方。
他只看見一個疲倦的年輕人,略顯消瘦,氣質溫和而安靜,完全沒有傳聞中那么夸張。
年輕人額角有一處不明顯的白色傷疤,那個位置再往下偏兩寸,這頂帳篷里就會再多一位獨眼龍。
“你們這些施法者,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羅伯特中校略顯遺憾,他又緊接著問:“聽說,你現在是軍中唯一能使用魔法的施法者?”
稍后,羅伯特大隊的營區,溫特斯見到同樣是施法者的羅伊中尉。
羅伊中尉嘴里塞著毛巾,臉色慘白、牙關緊咬,蜷縮在毛毯下,身體止不住地打顫。
“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羅伊的身上沒有任何外傷,也看不出有內出血。”羅伯特中校的眼睛微微泛紅:“可他現在就是這樣…痛不欲生,他現在太痛苦了,我甚至想過給他一個痛快,也好過這種無休止的折磨…”
溫特斯給羅伊蓋好毯子,問:“軍中所有施法者都這樣嗎?”
羅伯特中校坐在板凳上,扶著額頭回答:“有人的情況沒這么嚴重,但也沒法再使用魔法。羅伊還算好的,還有人意識比羅伊還清醒,不停地大喊‘殺了我殺了我’,疼到昏過去、又清醒、再昏厥、再清醒。”
旁邊的瓦爾加少尉輕聲說:“仿佛他們的肉體還在塵世,靈魂卻已經拖進煉獄里受苦。”
“我能和那些癥狀較輕的人談談嗎?”溫特斯又問。
“可以,我帶你去見他們。”羅伯特中校說走就要走。
“中校,先等等。”溫特斯急忙叫住對方:“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但當務之急應當是減少羅伊中尉的痛苦。”
羅伊在經歷什么?溫特斯再熟悉不過,因為他也經歷過,就是那次意外使用火龍卷術后的[肌肉拉傷]。
溫特斯有一個猜測:羅伊的階段尚屬于“拉傷”,而那些死掉的赫德薩滿則是被“拉斷”。
不過“肌肉”的比喻是否恰當,溫特斯并不確定。
第三只手的運作模式是否真的像血肉手臂一樣,溫特斯也不確定,這是他眼下能找到的唯一“自洽”的邏輯。
所以理論上,只要使用莫里茨牌秘方鎮靜劑,在睡眠狀態下等待第三只手自我修復即可。
甚至,痊愈之后還會有所收獲。
長期進行“莫里茨式”超負荷訓練,溫特斯的法術能力提升遠比過去要快。
他因而推測“撕裂再愈合”的過程,能夠讓“肌肉”乃至于“骨骼”更加強壯。
但是問題在于,溫特斯手頭沒有那種鎮靜草藥。
聯省那班王八蛋把他推進馬車的時候,他隨身攜帶的草藥還在行李包里。
行李包也沒跟著送到帕拉圖。
所以這大半年溫特斯的訓練主要集中在[精度控制]上,超負荷訓練全靠意志死撐,導致他的睡眠質量愈發糟糕。
而且即便有那種鎮靜草藥,溫特斯也不會拿出來。
帕拉圖的施法者智力沒有問題,當他們恢復正常后,早晚會發現他們的法術能力得到略微提升。
提升其實很不明顯,據溫特斯直觀感覺,實際上百分之一都不到。
但維內塔人有一句話:“小數怕長計”。
假設每天提升百分之一,一年就能提升三十七倍;每天提升兩百分之一,一年就能提升六倍 在溫特斯看來,這種鎮靜草藥應該被劃為戰略物資,它的秘密應該作為永遠的秘密,嚴禁出口任何成品、秧苗以及種子,走私者一律處以極刑、全家連坐、開除教籍。
然而問題在于,聯盟不產這東西,整片大陸都不產…
只能從已知世界的盡頭、文明的邊緣的邊緣、沒法想象有多遠的地方——帝國的海外殖民地獲取。
那里的土著拿這玩意當助眠藥、咀嚼片和水煙葉用。
所以溫特斯就更不可能把這個秘密泄露出去,尤其是泄露給帕拉圖人。
沒有鎮靜草藥,那只能用土辦法。
“你知道怎么減輕羅伊的折磨?”羅伯特中校滿懷期待地問。
“要不…”溫特斯試探著問:“灌點酒試試?越烈越好。”
除了被幻痛折磨的羅伊中尉,其他人全部呆立。
羅伯特中校和瓦爾加少尉四目相交,中校微微搖了搖頭,轉過身去。
瓦爾加少尉無奈地說:“溫特斯,你覺得我們沒想過用酒嗎?我們試過,沒用。他牙緊咬著,硬灌進去反而會嗆到。”
“牙緊咬著,那就撬開。嗆到,就摳出來再灌。”溫特斯的理性占據上風,他一攤手:“要么灌酒,要么把他打昏,我只想到這兩種方式能夠減輕他的痛苦。打昏的力量一旦控制不好,人會被直接打死。對比之下,還是灌酒更安全。”
羅伯特中校攥緊拳頭轉過身來,盯著溫特斯問:“你確定沒有別的辦法?”
溫特斯有些猶豫,他支支吾吾地說:“或許…還有一個辦法…”
“什么?”羅伯特中校連忙逼問:“什么辦法?”
“這個…據說窒息也能讓人昏迷,要不然試試窒息?”溫特斯也十分無奈:“總覺得讓他昏過去,總比讓他清醒受折磨好。”
羅伯特中校一拍大腿,紅著眼睛,咬著牙說:“灌!我親自灌!什么辦法都要試一試!實在沒有辦法,我親自讓羅伊解脫,他不應該受這種折磨…”
溫特斯也覺得用烈酒的可信性最高,沒有撬不開的牙,只有不夠堅決的人。
只要羅伊還能吞咽,就應該還能灌進去。
瓦爾加跑去取酒,過一會又慌張跑回來:“中校,沒有酒了!”
“什么?”羅伯特大怒:“不是送上來不少嘛?能都喝光了?!”
瓦爾加哭喪著臉說:“都扔進河里了…”
“你沒有存酒嗎?”
“我不喝酒…”瓦爾加少尉——這位是溫特斯的真正的班長——真的快要哭出來了。
“[粗鄙之語]!”羅伯特中校大罵:“老子也不喝酒。”
突然,羅伯特、瓦爾加齊齊看向溫特斯。
溫特斯連連擺手:“我也不喝,我是施法者,不能喝酒。”
西風吹的帳篷嗚嗚響,三人相視無言。
羅伯特中校冷靜地指示瓦爾加:“去別人那里要,就說我要的。總會有人藏幾瓶存酒的。”
溫特斯靈光一閃,把手伸向懷里,摸索著…找到了!
“酒!”他一把掏出銀酒壺,興奮地說:“阿爾帕德那家伙給的!”
在強制攝入大量烈酒之后,羅伊中尉的意識逐漸模糊。
施法者就這點好,平時不喝酒,所以酒量普遍很差。
看著羅伊沉沉睡去,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明顯在忍受極大的折磨,帳篷里的其他人這才安心。
羅伯特中校叫來三個身強力壯的士兵幫忙,六個人一齊動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開羅伊的嘴、把酒灌進羅伊的喉嚨、而且還沒把他嗆死。
大冷天,溫特斯卻是滿頭大汗,他氣喘吁吁說:“好像有些毒也能麻痹人,蛇毒、蝎子毒什么的…比我們現在省事多了…”
正在擦汗的羅伯特中校踢了溫特斯一腳,哈哈大笑。
羅伯特中校豪氣沖天地說:“這個辦法管用,得去告訴其他人。蒙塔涅少尉,我欠你一次。”
“我想去見見那些癥狀較輕的施法者。”溫特斯趕緊提要求。
“好說。”羅伯特中校大手一揮:“我帶你去。”
在醫療所里,溫特斯見到了那些癥狀較輕、幻痛尚能忍受的施法者同僚。
有些人甚至幾乎沒有幻痛,只是沒法使用魔法——有點像即將痊愈的癥狀,說明他們被撕裂的程度不嚴重。
施法者們閉門長談之后,溫特斯得到一個關鍵詞:[漩渦]。
按照其他施法者的描述,他們只能想到“漩渦”這個詞來形容當時的感覺。
被束縛在漩渦中,一圈一圈的旋轉,朝著更深處墜落,卻無法脫離。
直至超過承受極限,失去意識,才得到解脫。
“我該不會再也沒法使用魔法了吧?”米契少尉擔憂地說。
“應該不會。”溫特斯安慰道:“雖然我也不確定。”
另一位施法者,馬特少尉好奇地問:“你啥沒出事,有啥思路嗎?”
溫特斯注意到,無事的施法者都是剛出校門沒多久的少尉。
于是他推測著說:“依我看,赫德人的這門攻擊法術,應該是施法者的能力越強,收到的傷害越嚴重。我幾乎一下子就被弄昏了,醒來雖然還有幻痛,但勉強忍著還能用法術。”
“我覺得。”溫特斯總結道:“大概是因為我能力最弱吧。”
馬特少尉想插話,卻被米契不動聲色按住,后者以幾乎不可見的幅度搖了搖頭。
米契看著溫特斯,微笑著說:“可能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