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過后車隊中一片狼藉,活著的帕拉圖人喘著粗氣東倒西歪癱在地上,剛剛的慘烈戰斗已經將他們全部的精氣神抽干。
有民兵抱著陣亡者的尸體痛哭,那是他們的親朋好友。
“誰會說赫德話?”背著火槍的皮埃爾在馬車間行走:“有會說赫德話的人嗎?”
回答他的只有搖頭,或是干脆不說話。
“赫德話?沒人懂嗎?”皮埃爾見到一個活著的帕拉圖人便問一遍。
“我會。”一個干瘦的身影爬下馬車:“怎么了?”
“你會說赫德話?獵人?”
貝爾頭上挨了一矛,意識還有些昏沉:“會一點,我娘過世前,我們一家都在苦水部生活。”
“跟我來。”皮埃爾轉身領路:“少尉要個翻譯。”
彎針帶著棉線穿過皮肉,大隊理發匠兼醫生佩羅正在給中校縫合肩膀上的傷口。
杰士卡中校大馬金刀坐在火藥桶上,聽巴德少尉匯報戰損。
輜重隊的民兵和車夫死傷超過兩百,大半是潰兵,車陣搏殺傷亡反占少數。
還有幾十人不知所蹤,應該是混亂中跑進了荒野。
另有馬匹、車輛損失若干…
“行啦!別念了!”中校不耐煩地一揮手:“聽著就火大,還不如店小二頂用!”
巴德收起紙單,溫言道:“這也沒辦法,輜重隊的東西是公家的,店小二的東西卻是店小二自己的。”
面對赫德輕騎的突然襲擊,杰士卡手下的民兵和車夫幾乎未做任何抵抗便舍棄車馬、輜重,自顧自逃命,最后變成一場潰退。
反倒是后隊那些“蹭保護”的小買賣人拼死保護車馬,抄著木棍草叉同赫德騎兵玩命。
因為車上是他們中許多人的全部財貨,被搶了便要傾家蕩產。
“赫德人那邊呢?”杰士卡中校灌下一大口烈酒止痛。
“跑了幾個,切利尼少尉帶人去追了。”巴德不緊不慢地說:“剩下活著、死了的赫德人,蒙塔涅少尉在清點。”
杰士卡瞥了一下身旁的巴德,沙啞著嗓子說:“你今天干得不錯。”
“謝謝,長官。”
獨眼中校難得夸人,但騎兵少尉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赫德人兵少,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輜重隊民兵和車夫的人數接近六百,這不是個小數目。
別說是六百人,就算是六百頭豬,赫德人一時半晌也殺不完,更別提后面還跟著三百多帕拉圖商販。
赫德人的優勢在于突然襲擊,以及押運隊分散在超過一公里長的車隊中各自為戰。
如果他們帶上引火物,大肆縱火、快進快出,帕拉圖人拿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但赫德人沒有選擇焚毀物資——杰士卡中校解釋為貪婪。赫德語中“打仗”和“搶劫”是一個詞,赫德人全都想要。
面對抵抗意志尤其頑強的商人,赫德人沒有硬碰硬,紛紛轉頭去對付倉皇逃竄的民兵、車夫。
隨后杰士卡中校和蒙塔涅少尉那邊吸引走赫德人大部分注意力,車隊后方的壓力陡然減輕。
安德烈返隊時,正碰見巴德指揮商人圍起臨時車陣。
兩人一商議,決定由安德烈帶著還能行動的杜薩克出擊,探明戰況。
這才有了安德烈喊著第三軍團戰吼沖進車陣那一幕。
理發匠佩羅費了好大勁才縫好刀口,可他手抖得厲害,怎么也打不上結。
巴德拍了拍理發匠的肩膀,接過鑷子。
“走散的人得收攏。”杰士卡中校沉吟著說。
“是。”
“不能在這久留,得盡快出發。”
“是。”
巴德利索地打好結,剪斷線頭。
中校又灌下一大口烈酒,邊穿衣服邊吼:“蒙塔涅在哪?讓他利索點,打掃戰場用得著這么久嗎?”
溫特斯正帶人在救治傷者,辨認、收容尸體。
民兵陸續發現幾個還能行動的赫德人,溫特斯想審問卻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
杰士卡提著軍刀,大步流星走了過來:“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溫特斯敬了個禮:“中校,赫德人怎么辦?”
“怎么辦?”杰士卡中校莫名其妙:“死的補刀,活的弄死。抓緊時間,我們要走人了。”
溫特斯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部隊集合,重整。讓那些商販去打掃戰場,盔甲、武器收上來,剩下的都給他們,他們會很樂意的。”
溫特斯又點點頭。
中校補充道:“對了,別忘了把赫德死鬼的耳朵割下來,要戴耳環那只。”
“什么?”溫特斯皺起眉頭:“為什么?”
“為什么?換錢啊!”杰士卡中校啞然失笑。
皮埃爾拽著小獵人跑過來,遠遠就喊:“長官,貝爾會赫德語!”
“有人懂赫德語?”杰士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皮埃爾發現中校也在,急忙敬禮。
“你們誰懂赫德語?”中校問兩個小杜薩克。
“我。”貝爾不高興地說。
“哪學的?”
貝爾眼睛盯著鞋尖:“我母親。”
溫特斯看出小獵人情緒不對勁,但杰士卡中校顯然不關心大頭兵的出身問題。
中校沖著其他人大吼:“把還活著的赫德人全帶過來!”
還能說話的赫德俘虜被綁住手腳,在杰士卡中校面前跪成一排。
“告訴他們,我懶得和他們廢話。”中校拄著軍刀,冷冰冰地掃視俘虜:“我問什么,他們答什么,不說就死。”
貝爾無精打采地翻譯了一遍。
一個赫德人抬頭,沖著貝爾喊了幾句。溫特斯聽不懂,但他能聽出語氣中的憤怒。
“他說什么?”杰士卡中校指著那名說話的赫德人問。
貝爾表情復雜地看了中校一眼,又低下頭:“他說‘你明明是赫德人,為什么要幫兩腿人’。”
獨眼的中校冷笑一聲,暴起一刀斬下說話的赫德人的腦袋。
無頭的尸首重重砸到地上,血液一股一股從斷口涌出。頭顱飛出一小段距離,在地上滾了幾圈,眼睛還大睜著。
貝爾、跪著的赫德人、圍觀的帕拉圖人…就連溫特斯都被嚇了一跳,有俘虜甚至被嚇到失禁。
“我問什么!你們答什么!”杰士卡中校的軍刀還在滴血:“翻譯給他們聽。”
接下來的談話很順利。
面容掩藏在鐵盔下、持矛揮刀沖殺時的赫德騎兵仿佛是魔鬼和怪獸。
但歸根結底他們也是會痛、會怕、會哭泣的人類。剝去士兵的身份,他們只是牧民罷了,同帕拉圖的民兵沒什么區別。
“你們是屬于哪個部?”中校問。
“犬兵部。”
“你們的‘圖魯科塔’叫什么?”
“阿維葉。”
中校瞪著獨眼,一字一句地問:“你們的‘豪格科塔’又是誰?”
被問到的赫德人聽到“豪格科塔”這個詞渾身僵硬,小聲說了一段話。
貝爾轉譯道:“他說犬兵部是個小部落,沒有豪格。”
杰士卡中校也不廢話,暴起一刀將答話的赫德人砍死。
血濺到貝爾臉上,小獵人的身體不受控制在戰栗。
中校走到第三個赫德俘虜身邊,問:“你們的‘豪格科塔’是誰?”
用不著翻譯,赫德俘虜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個名字。
“蒙塔涅少尉!”杰士卡中校大吼。
“在!”
“讓所有人準備好,我們馬上就出發。”
“繼續前進?”
“掉頭向東!”
四騎亡命奔逃,鞍上的赫德人毫不吝惜馬力,狠狠抽打著戰馬。
雖然看不到,但赫德人知道就在身后某處,一伙帕拉圖騎兵正窮追不舍。
赫德人和帕拉圖人就這樣在起伏的荒原上追逐,偶爾雙方都在高處時才能看見彼此。
馬兒口吐白沫又爬上一座山丘,其中一個赫德人回頭張望,驚喜地大喊:“快看,兩腿人撤了!”
其他赫德人聞言望向身后,原野上的帕拉圖騎兵沒有繼續追趕,而是同他們背向而馳。
大難得脫,幾個赫德人長出一口氣。
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其中一名赫德人突然大罵同伴:“[臟話]!說好同時動手,你們怎的來這樣晚?”
被罵的赫德人勃然大怒:“明明是你們出擊太早了!”
“別吵了,阿維葉、赫渾什都死了,現在吵還有什么意義?”另一個赫德人喊道:“戈卡呢?說好他的人抄后路,怎的沒見他?”
其他人面面相覷,他們這才發現負責攻擊隊尾的那些家伙根本沒有出現。
放棄追殺、正在罵罵咧咧返回輜重隊的安德烈亞·切利尼少尉不知道,正是因為他在“戈卡”腦袋瓜上來了一記狠的,杰士卡大隊今天才沒有落入被三面夾擊的窘境。
月色黯淡,車隊打起火把,連夜趕路。
所有人都嚴陣以待,火繩就纏在手腕上,長戟兵套著沉重的盔甲行軍。
溫特斯騎著強運在馬車間巡視,火光映在半身甲上,讓他看起來格外矚目。
自打這套軍官甲胄發到手上,他還是第一次披掛整齊。
銀灰駿馬經過之處,民兵默默行禮。
溫特斯聽到有人在輕喚他的名字,扭頭回顧,夜幕中安德烈顯出身形。
“太久沒穿,都不習慣了。”安德烈輕輕拍了拍胸前的鋼板,此刻他也甲胄在身。
“穿容易,脫下去就難了。”溫特斯有些出神:“上次穿了一年,這次又不知要穿到什么時候。”
安德烈嘿嘿笑了幾聲,打趣道:“我和杰士卡中校要是一直穿,也不至于掛彩。”
雖然火槍對盔甲威脅極大,但肉搏時身上多塊鐵板總是好的。
據溫特斯觀察,赫德人基本只有冷兵器,所以安德烈也不算是虛言。
“對了。”安德烈問:“你有多余的劍嗎?”
“什么?”溫特斯一時沒聽清。
“劍,軍劍,直的。”
“有一把單手劍,還有一把沒開刃的長劍。”
“借我。”
溫特斯不解:“你不是有家伙嗎?”
“我手上都是馬刀。”安德烈一拍大腿:“赫德人里有不少甲騎,我今天算是吃了大虧。把你的劍都借我,反正你也不打騎戰嘛。”
“行吧。”
“我也不讓你吃虧。”安德烈眉飛色舞地說:“我今天收了兩把赫德彎刀,鋼口頂棒,送你一把。”
溫特斯開玩笑問:“就送一把?”
“我也要留一把備用嘛。”
兩人閑聊了幾句,卻不知不覺陷入到沉默中。
安德烈的嘆息打破這寂靜。他望向身后的夜幕,有些顫抖地問:“嘿,溫特斯,你說咱們身后真的有一千赫德騎兵在追嗎?”
在赫德語中,“科塔”意為小首領,“圖魯”意為百人隊,“豪格”意為千人隊。
赫德人的編制采用十進制,百人隊編制上就是一百人,百人隊之上是千人隊,千人隊之上是萬人隊。
赫德諸部間有廣泛的攻守盟約,原則上所有酋長平起平坐。遇到戰事,各部落都要向戰爭首領[Warboss]提供士兵。
有些部落太小,甚至只能拿出半個圖魯。即便如此,小部落的圖魯也和大部落的豪格甚至“乃蠻[萬人隊]”地位相同。
所以豪格一定包含十個圖魯,但圖魯不一定屬于某個豪格。
也正因如此,赫德“乃蠻”極為罕見,上一次有這個編制還是在三十年前。不過每當大荒原上出現萬人隊,那帕拉圖人就有大麻煩了。
杰士卡中校不認識赫德人口中的“豪格科塔”,可他借此確認襲擊輜重隊的百人隊來自一個“豪格”。
就算赫德諸部的千人隊大多不滿編,再來一個圖魯也足夠把輜重隊滅了。
于是杰士卡中校果斷下令掉頭,返回之前的營地。
“沒有一千,最多九百,我們已經干掉一個百人隊了。”溫特斯故作輕松地問:“怕了?可不像你。”
安德烈從懷里掏出煙斗,溫特斯幫他點著。
切利尼少尉抽了一口煙,問:“你還記得赤硫島上那些赫德奴隸嗎?”
“嗯。”
“我現在都忘不掉那些赫德人脫光衣服、抹上泥炭、咬著匕首往壘墻上爬的模樣。”安德烈敲著腦門,緩緩說:“雖然日羊佬個個信心十足,但如果赫德人都能那樣不怕死,我看這仗日羊佬贏不了。”
“你還真怕了?”溫特斯是真的被驚到了。
安德烈一擺手:“不是怕了,我是就事論事。”
溫特斯想了想,認真地說:“不一樣,赤硫島上的赫德人有視死如歸的理由,他們做夢都在想回家。但大部分同帕拉圖打仗的赫德人恐怕沒有,不過帕拉圖人也沒有。比爛的話,大概還是帕拉圖能贏吧。”
安德烈在靴跟上磕空煙斗,嘆了口氣,說:“也是,上哪找那么多不怕死的兵?”
溫特斯忍不住也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我們幾個居然會來同赫德人玩命。也不知道那些赫德奴隸回家沒有?”
兩人隨口閑聊幾句,又各自巡視。
一直走到深夜,輜重隊才回到早上出發的營地。這是一座簡陋的臨時宿營地,根本沒有任何有效的防御工事。
杰士卡中校只給眾人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兩個小時之后,車隊將繼續朝著冥河之畔那座堅固營寨行進。
車隊里的帕拉圖人都在忙著填飽肚子。
溫特斯走到一輛載人馬車旁,拉開車門,瑞德神父和幼獅在車廂中。
“暫時就只有這些。”溫特斯把一罐水和兩塊面包放到車座上:“現在沒時間生火,湊合一下。”
饑腸轆轆的幼獅不滿地嗚嗷一聲,撒嬌乞食。
“你也給我先餓著!”溫特斯瞪了一眼小獅子:“到地方再給你找吃的。”
幼獅把腦袋埋進前腿里,又輕輕嗚嗷一聲,似乎是在抱怨。
現在幼獅的體型已經接近成年大型犬,爪子足有溫特斯的手掌大,溫特斯都有點抱不動它了。
今天倒多虧這“小”東西保護了瑞德修士的安全,不過幼獅也因此暴露在車隊眾人的視野中。
好在老神棍隨口編了個“主降雄獅保佑他的仆人”的理由,倒真的把那些對他頂禮膜拜的信徒給糊弄過去了。
“這小家伙通人性,有靈。要是在賽利卡,說不得還能混個御貓之類的官當當。”瑞德修士撫摸著幼獅的鬃毛,說:“它今天咬傷了人,但問題不大,只是千萬別讓他嘗到人肉。”
溫特斯點了點頭,突然嚴肅地說:“瑞德修士。”
“你用敬稱,我倒好不習慣。”老修士有些受寵若驚。
“等到了河邊,你就和卡曼神父過橋,我派人送你們回狼鎮。”
老頭笑著問:“怎么,你掏不出抄寫員的薪水了?”
溫特斯用眼神表明他的堅決態度。
老神棍插科打諢道:“卡曼那小子要走便走了。但我不行,我曾經發過重誓,只往西行,絕不東歸。你這不是逼我破誓?”
溫特斯萬般無奈:“我非常嚴肅,沒有開玩笑。”
“我也非常嚴肅,沒有開玩笑。”老神棍哈哈大笑。
溫特斯把門一摔,心想:“這事還是讓卡曼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