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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歸途

  《托爾德條約[TreatyofTorde]》的核心內容其實只有一句話:“陸軍自西方國境外取得的一切土地皆隸屬于共和國,產權歸于陸軍”。

  這份條約是新墾地行省政治生態的基石,也是奔馬之國不斷向西擴張的力量之源。

  因此任何人想要在新墾地行省購買土地,都需要先到郡首府的陸軍駐屯所購買“畝數”。

  付清地款后,憑駐屯所提供的半份地契到郡之下的鎮,在鎮長、駐鎮官的監督、公證下按畝數劃定尚未售出的土地。

  圈地完成后購地者就可以耕種,剩下半份地契會由鎮長和駐鎮官補完,并送還郡駐屯所。

  地契在郡駐屯所確認、簽押、漆印,再繼續向上送往行省首府的駐屯軍團總部。

  軍團總部將地契抄寫、漆印、歸檔后會原路送還,經郡駐屯所、鎮公所,最后還給購地者。

  如此以來,完整的地契一式四份。原件在購地者手里,軍團總部、郡駐屯所、鎮公所各保留一份抄錄件。任何一環損毀、丟失都不會影響土地所有權的認證。

  只是這套流程嚴謹但繁瑣,地契一來一回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但法律意義上不必等完整的地契返還,在劃定土地的瞬間購地者就已經擁有并可以自行支配土地。

  而帕拉圖議事會判斷土地價格的方式也簡單粗暴,只考慮兩個因素:地形是丘陵還是平地?半公里內是否有水源?

  近水平地單價高,遠水丘陵單價低。

  如果是森林,還需要再加上木材的價值及稅。

  道路、河流、湖泊及一切水體皆為陸軍之財產,不予售賣。

  而土地又被分為“田面”和“田底”兩部分。購地者只擁有田面,田底同樣不予售賣。

  通過將土地產權分層,購地者只能耕種,地表下蘊藏的一切礦產仍為陸軍所有。

  還有其他種種限定條款,不一而足,堵死了任何侵占陸軍利益的可能性。

  經過吉拉德的仔細解釋,溫特斯才明白為什么本汀老先生要搶在其他人之前返回狼鎮。

  新墾地政府簡單粗暴的土地定價模式,以及誰先圈上就歸誰的售賣規則,等于是在大喊“欲購從速,先到先得”。

  優質土地是有限的,但買地的人是無限的。郡駐屯所每年都在售出土地,好地只會越來越少。

  光是今年就有七家莊園在駐屯所購買了更多“畝數”,本汀先生顯然是為了能搶在其他人之前圈地才會提前動身。

  “想來就是這樣。”吉拉德雙手一攤:“現在各莊園的地都挨得近,周圍能圈的地方有限,特別是本汀家。恐怕本汀先生也是被擔心其他人先占,那樣的話他家的地就不是完整的一塊了。”

  吉拉德和溫特斯并肩騎行在車隊最前面,沒了車上的貨物,車隊的行進速度比來時變快了許多。

  “那也用不著這樣蠅營狗茍,提前和鄰居商量不行?看來本汀先生是把其他人想得和他一樣小氣。”溫特斯對此頗有微詞。

  吉拉德無奈地說:“本汀先生也有苦衷,他家兒子多。而且有誰不想讓自家的土地連成整塊?零散天地耕種特別不便。河東、河西兩村就有很多這種碎片地,村民余錢不多只能小塊小塊的買,到最后光是田隴就不知道占了多少地。”

  農業常識屬于溫特斯的知識盲區,少尉并不明白什么是“田隴”,吉拉德不得不又給他解釋。

  “那南新和北新兩村呢?”聽了老杜薩克的解釋,溫特斯對于人均耕地更少的新教徒村情況十分好奇。

  吉拉德感嘆地說:“那兩村因為地少,所以干脆不用田隴。就拿幾塊石頭劃界,倒也沒出過什么糾紛。”

  “我要是想買地,是不是現在就應該轉身回熱沃丹?”溫特斯開玩笑問道。

  “你想買地嗎?好呀!”吉拉德先是吃驚,后是驚喜,他高興地拉著少尉的胳膊:“我家的地和杜薩村之間正有一塊沒人占的地,可是塊完整的地,而且還靠河。你要是覺得小,我還可以再賣給你一些。”

  老杜薩克的熱情讓溫特斯吃了一驚,他連連擺手:“我就是開玩笑,我哪來的錢買地。”

  “沒事,我可以借給你。”

  溫特斯當然不能答應,他堅決推辭,吉拉德見狀也不再強求。

  看到老杜薩克頗為失望的模樣,溫特斯想辦法轉換話題:“感覺大家狀態不好,沒有來的時候那么警惕。”

  在熱沃丹消磨三天之后,許多車夫、雇工還是杜薩克的精神都十分萎靡。

  不少車夫哈欠連天、昏昏欲睡,無精打采地靠在車座上揮著鞭子。

  有的杜薩克直到現在還沒有醒酒,完全失去了來時的精悍和銳氣。

  溫特斯在心中默數,發現杜薩克巡邏的頻率明顯下降許多,走了一個上午也只有兩騎來到前面巡視過。

  “咳!農家一年見不到許多銀幣,手里有了錢就管不住褲腰帶。”吉拉德提起這事就火大:“所以我才三令五申不回到狼鎮不許發賞錢和薪水,沒想到還是有人拿我說的話不當回事!”

  一直在馬鞍上打瞌睡的謝爾蓋聽到這話突然來了精神:“隊長,你這次可想錯了。人家是特意在郡治里就把錢發下去的!心思壞著呢!”

  “什么意思?”溫特斯追問。

  “地主咋能會讓佃農攢下錢?”謝爾蓋嗤笑一聲,神情十分不屑:“佃農攢下錢買了地不就成了自耕農?到時候誰給地主干活?馬上又要和赫德蠻子開打,打完就有大片便宜土地可買,哪個佃農不動心思?你說他們能不在熱沃丹就把錢發下去嗎?”

  吉拉德的面色凝重:“別把人都想的太壞了。”

  “隊長,你哪和他們一樣。杜薩克的土地再少也是杜薩克,莊稼佬的土地再多也是莊稼佬。他們能跟咱們比嗎?”謝爾蓋抓了幾下花白的額發,大大咧咧地說。

  老頭看了一眼溫特斯,連忙補充道:“少尉你和他們也不一樣,你的手也是握刀把子的,他們的手都是扶犁的。”

  溫特斯笑了一下,他要是和這個老杜薩克計較早就被氣死了。

  吉拉德皺著眉頭說:“得去看看后面什么情況,怎么一上午了也沒見幾個來巡邏的杜薩克。”

  說完他撥馬就要車隊后方走。

  溫特斯也正覺得奇怪,他輕夾馬肋、拉動韁繩:“我也去看看。”

  逆著車隊行進的方向一路騎過去,老米切爾先生差點氣炸肺。

  許多杜薩克根本就沒在巡邏,而是把戰馬拴到大車后面,自己躺進大車的車箱里呼呼大睡。

  吉拉德抄起一根小臂粗的大棒,見到偷懶的杜薩克劈頭蓋臉就打。

  到狼鎮不到兩個月,溫特斯已經處理了好幾起和杜薩人參與的打架斗毆事件。至于平日里杜薩克打老婆、揍兒子那更是司空見慣。

  使用暴力對于杜薩克而言并不稀奇,可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吉拉德動人,而且還打得那么狠。

  滿身酒氣的杜薩克往往只有等到棒子落在身上才慘叫著清醒過來。

  他們先是吃驚,然后是憤怒,等發現打人的是吉拉德·普萊尼諾維奇·米切爾時又變成了羞愧。

  挨揍的杜薩克會麻利地爬起來,一聲不吭地挨打。

  吉拉德就這樣一路找、一路打,少尉根本沒法插手。

  當找到最后發現皮埃爾也躺在車箱里偷懶睡覺時,老米切爾先生怒不可遏地掄起棒子照著小米切爾先生的腦袋就砸了下去。

  嚇得溫特斯趕緊沖上去抓住木棒,這一棒子要是照腦袋打下去可是要出人命的。

  但暴怒的吉拉德簡直恐怖,溫特斯一時間竟沒能控制住他,吉拉德松開木棒又掄起拳頭撲向皮埃爾。

  溫特斯看得清楚,這一拳可是結結實實、毫不留情、一點沒有因為是親兒子而泄勁地錘在皮埃爾臉上。

  小米切爾先生霎那間驚醒,鮮血從鼻腔里噴了出來,他也沒見過老爹這副模樣。

  皮埃爾又驚又怕地:“爹,你干嘛?”

  “[杜薩臟話]!”老杜薩克罵聲不停,手上也不聽,抓著兒子衣領照臉上就揍:“你求著我要來跟車!結果你就是這么跟車!你還有點骨氣嗎?啊?!”

  “我媽都沒打過我!”小杜薩克哭喊著。

  溫特斯還有其他杜薩克趕進把兩人分開,三個杜薩克漢子才勉強拉住狂怒的吉拉德,拳頭夠不著吉拉德就用腳踢。

  震驚、委屈、害怕,這幾種情緒同時出現在皮埃爾的臉上,眼淚和鮮血一齊從往下淌。

  皮埃爾捂著鼻子,哭喊著說:“憑啥揍我?我要告訴我媽!”

  “老子打死你!你個沒出息的!”被強行架走的吉拉德怒氣更盛。

  這場風波過后,吉拉德把所有來跟車的杜薩克都叫到一起,開會。

  “你們是第一次跟車嗎?”老杜薩克的余怒尚未熄滅:“不懂規矩嗎?不懂回家比來時更危險嗎?我們來時車上裝的貨,現在車上裝的是錢!不懂嗎?”

  平日趾高氣昂的杜薩克們紛紛垂下了頭,沒人敢和老米切爾隊長對視。

  “從現在起,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吉拉德·米切爾惡狠狠地說:“哪個再敢偷懶耍滑,老子扒了他的皮!”

  晚上休息的時候,四輪大車在一片平坦空地上圍成了圓形的堡壘。

  車壘內部點起了一個個火堆,車夫和杜薩克們圍坐在火堆邊上煮水、熱食,說著閑話。

  密密麻麻的小蟲在草甸上飛舞,隨便扇一巴掌手上都黏糊糊的,看著讓人頭皮發麻。

  有人耐不住蚊蟲叮擾,就往火堆里丟了幾團濕馬糞。青藍色的煙霧在車壘中彌漫,惱人的小蟲一下子就都消失了。

  只不過煙霧也阻礙了視線,讓車壘里的人朦朦朧朧看不清彼此。

  溫特斯和謝爾蓋、瓦希卡、皮埃爾圍坐在一團溫暖的火焰旁,老謝爾蓋在給吉拉德正鼻梁。

  “叔,你看看,他揍得也太狠了。要不是溫特斯大哥攔著我就被打死了。”皮埃爾對于白天的事仍心存芥蒂,抱怨道:“我現在還在流鼻血呢!”

  謝爾蓋一手扶著皮埃爾的腦袋,一手扶著皮埃爾的鼻梁,不以為然地說:“得啦得啦,少埋怨你爹。可忍著點,千萬別動啊。”

  皮埃爾微微點點頭。

  “我數一、二、三,就開整。”老謝爾蓋砸了咂嘴,只念到“一”時手上捏著皮埃爾的鼻梁就猛一使勁。

  皮埃爾慘叫了一聲,朝后面跌坐過去,眼淚都痛了出來。

  好一會他才緩過勁來,抱怨道:“才數到一!”

  “不是整挺好?”老謝爾蓋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拍了拍手:“行啦,沒破相。半個月之內別揉別碰,還是俊小伙。”

  下過醫囑,謝爾蓋打著哈欠坐回火邊,從火堆上架著的鐵壺里倒了點熱湯,小口綴著喝。

  皮埃爾試探著輕輕觸碰幾下鼻子,高興地說:“真沒有之前疼了。”

  “莫羅佐夫先生,你這本事倒是厲害。”溫特斯全程目睹,難得欽佩地對老杜薩克說。

  謝爾蓋捻著銀灰色的小辮嘿嘿笑道:“沒啥,老行伍都會。”

  跳躍的火焰映出了各人的心緒。

  一旁的皮埃爾猶在憤憤不平:“看著吧,回去我就告訴我媽,我媽肯定站在我這邊!”

  “我說,你小子給你爹省點心。”老杜薩克頗有些不悅地對小杜薩克說:“你爹一路揍了過去,要是到你那收手,那他還能服眾嗎?你問問少尉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這個道理。”溫特斯點了點頭。

  謝爾蓋苦口婆心道:“而且你再想想,你是誰?你是米切爾鎮長的兒子。你做什么,其他人就會有學有樣。你在車上偷懶睡覺,其他杜薩克看見心里能舒坦嗎?能不學嗎?我跟你爹押車那么多次都沒見過這種事,你一來杜薩克就敢偷懶耍滑。你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嗎?你爹氣的是這個。”

  旁邊的溫特斯點頭贊許。

  但皮埃爾被說得啞口無言,但還是不服氣地強辯:“但他也揍得太狠了。”

  “確實揍得太狠了。”一直沒開口的瓦希卡有些幸災樂禍地說。

  瓦希卡在皮埃爾之后的大車上睡覺,所以他幸運地沒有吃棍棒。

  謝爾蓋臉色一沉,揚手把碗里的熱湯朝兒子潑了過去:“你個狗崽子,你還有臉說?我沒揍你算你走狗屎運。”

  瓦希卡被熱湯燙的哇哇大叫,回嘴道:“我是狗崽子,那你就是狗!”

  老謝爾蓋被氣得不行,抓起根帶火的木柴就要動手。

  溫特斯趕緊攔著老杜薩克:“莫羅佐夫先生,犯不著和小孩子生氣。”

  謝爾蓋氣鼓鼓地盤腿坐在火堆邊,晚飯也沒心情吃了。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米切爾先生發火,把我也嚇了一跳。”溫特斯絞盡腦汁試圖調節氣氛:“米切爾先生以前也這般生氣過嗎?”

  老杜薩克悶哼了一聲,瞪著瓦希卡說道:“沒什么奇怪,隊長年輕時就是這個脾氣,發起火來能氣得死去活來。倒不如說是娶了那個不是杜薩人的娘們后,脾氣變得和原來完全是兩個樣了。”

  “米切爾夫人不是杜薩人嗎?”溫特斯明知故問,對神秘的米切爾夫人他一直有些好奇。

  “不是。”謝爾蓋手撐著地站了起來,朝著火堆啐了一口:“我去撒尿。”

  臨走前老杜薩克還忍不住踢了兒子一腳。

  在靠近車壘東面的一處火堆旁,吉拉德一個人坐著,抽著悶煙。

  “隊長你這里倒是寬敞,一個人占一個火堆。”謝爾蓋笑著擠到老哥們邊上,他剛從營地外撒完尿回來。

  “那小子沒事?”吉拉德眼睛盯著篝火。

  “能有啥事?”老謝爾蓋抓了塊攤子裹在身上,高原上早晚溫差極大:“我們年輕的時候打架不比他們狠多了?你一拳打碎我兩枚后槽牙那天晚上我們還去和鄰村的杜薩克打拳呢。”

  吉拉德·米切爾嘆了口氣:“我們都老了。”

  “小的不也長起來了嗎?”謝爾蓋打了個哈欠。

  “不,不一樣,他們和我們不一樣。”老杜薩克悲傷地對另一名老杜薩克說:“這群小的雖然有一副杜薩克的皮囊,可沒有杜薩克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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