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地了解派駐軍官的權職后,溫特斯吃驚地發現在狼屯鎮這一畝三分地上,駐鎮軍官的權力簡直大到沒邊。
在維內塔共和國,冷酷無情的官僚系統痛恨任何軍人野心的增長,對于潛在軍人干政風險嚴防死守,尤其不允許任何軍職人員在地方上軍政一把抓。
可是在帕拉圖共和國熱沃丹郡狼屯鎮,民兵、治安、緝私、守土、勞役…凡是涉及到暴力的事項統統歸派駐軍官管。
而且駐鎮官和鎮長并不存在統屬關系。二者管轄范圍有所重疊,但地位相互獨立。駐鎮官在負責的事項上都有絕對決定權。
所以在狼屯鎮這個小地方,理論上誰也管不了溫特斯。
只有設立在郡首府的新墾區駐屯總部能給他下命令,可那里離狼鎮少說有一百五十多公里呢。
換句話說…在這小鎮上派駐軍官簡直就是半個土皇帝呀!
帕拉圖軍官在地方上的權力——或者說是帕拉圖軍方在地方上的權力——讓年輕的維內塔人目瞪口呆。
震驚歸震驚,溫特斯也并不是很關心帕拉圖共和國的基層政治生態建設。因為他自認早晚要回家,只是暫時被塞到這個職位上掛靠罷了。
但只要還在任上一天,也得好好干。
“看到了嗎?這樣投就行。要用上腰腹的力量!出手時矛尖要稍微朝上一點,否則就扔不遠。”
狼鎮河東村的打谷場,溫特斯·蒙塔涅少尉拿著臨時打制的標槍正在演示。還有幾根標槍歪歪斜斜地插在不遠處的靶盤上,是他剛投出去的。
村子里的成年男人都聚在蒙塔涅少尉身邊,看著少尉演示投矛技巧。
婆娘們則有說有笑地坐在打谷場邊上,做活、瞧熱鬧。拖著鼻涕的小孩子們打鬧瘋跑,在邊上學著大人的模樣丟木棍。
河東村打谷場一片熱鬧景象,宛如節慶集會,丁點沒有應該有的緊張氣氛。
溫特斯原本很反感婦孺來圍觀,覺得這是一種干擾。但他很快發現這也是一種很有效的激勵。
“都認真練!”溫特斯故意對民兵們說:“女士們在都看著,要是在這里丟了人,你們晚上還有臉爬上床嗎?”
聽了這話,輪流練習投矛的河東村青壯都漲紅了臉,憋著勁想要壓過其他人一頭。
對于狼鎮的民兵,溫特斯并不滿意,因為和他帶過的常備軍百人隊相差太多。但農夫畢竟不是職業士兵,肯來參加訓練就很不錯了。
溫特斯一面糾正民兵的錯誤動作,一面訓誡道:“記住,不要站在正面,不要朝著腦袋投。轉到側面和背面,朝著肚子這種沒有骨頭保護的地方擲矛!”
從爪印的尺寸來看,指望一擊斃殺那般龐大的野獸純屬癡心妄想。
按獵人拉爾夫提供的建議,如果野獸襲擊村落,最好的辦法是驅趕,用火光和噪聲將其嚇跑;其次是消耗,耗到野獸筋疲力盡、遍體鱗傷再將其斃殺。
因此溫特斯特意在這些臨時趕制出的標槍上加了倒鉤,一旦咬進肉里拔出來就會帶下一大塊血肉。用時還會在槍桿系上繩子,可以拖拽和固定。
一些農家婦女自發在田間地頭搜集了一些俗稱“老鼠砒”的藍色草果給溫特斯,說是用水煮過后抹在標槍上有用。
不過溫特斯對涂毒能起到效果頗為懷疑。
那種藍色草果雖然食用有毒,可進入血液是否仍有毒性還是未知數,能不能放倒大型野獸也是問題。但好壞也沒什么大影響,溫特斯也就由她們去了。
“老元帥辦學教出來的軍官那就是不一樣!啥事都干得可好”吉拉德看著溫特斯有條不紊地組織民兵、打造槍矛,喜氣洋洋地到處和人說:“蒙塔涅少尉能來狼屯當駐鎮官可真是主上保佑!”
在溫特斯的統籌下,狼屯鎮下轄五個村都組織起了民兵隊。
農夫們被告誡夜間務必謹守門戶,一旦有警就想辦法弄出噪音,等著本村民兵集合救援。
溫特斯還特意從離林子比較遠的兩個村子借了一些狗,分配給那些房舍離林地較近的村民。
現在讓溫特斯很頭疼的問題是缺少武器。
河東村和河西村倒還好,至少村民還保有一些弓箭。
但那兩個新教徒聚居的村子堪稱手無寸鐵。別說刀劍槍矛,就連一把好弓也沒有,村民只能拿草叉子當長矛用。
指望靠草叉對付那枚爪印的主人,那新教徒們至少得拿出悍不畏死的勁頭才行。
話又說回來,如果農夫們能有悍不畏死的勇氣,那溫特斯還緊急打制這批標槍干嘛?
拿著長矛就上去捅嘛!只要還是血肉之軀,什么東西捅不死?
可實際情況是:站在遠處射箭,民兵們勉強能做到;被猛獸撲到身邊,民兵們只會被追著跑。
正因為考慮到普通人沒有和猛獸肉搏的勇氣,溫特斯才訓練民兵使用標槍——上古先民狩獵的工具。
讓溫特斯更加頭疼的是那兩個新教徒村子透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敵意。
誠實地說,在吉拉德沒提到他們之前,溫特斯甚至沒有意識到狼鎮還下轄著兩個新教徒村子。
新教徒們既不參加主日禮拜,也極少和其他三個村子有交流。
在溫特斯看來狼鎮已經足夠偏僻閉塞,可就在文明世界邊緣的狼鎮里,新教徒們又抱團組成一個更加封閉、與世隔絕的小團體。
在其他幾個村子,吉拉德鎮長念一遍委任狀就算介紹完畢。村民們很自然地接受了新來的駐鎮官。
而在那兩個新教徒村,村里每一個識字的人都把溫特斯的委任狀看了一遍,村民仍然會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溫特斯·蒙塔涅。
更讓溫特斯惱火的是,新教徒們似乎并不相信“狼災”的警告,也不拿他這個駐鎮官的命令當回事。
沒幾個青壯來參加訓練,來參加的人也都是敷衍了事。幾個新教徒村民甚至悄悄對溫特斯說“狼災就是鎮長要增派勞役的幌子,是在敲詐我們”。
儼然一副被迫害妄想癥的做派,惹得溫特斯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反倒是吉拉德已經習慣了,還勸解了蒙塔涅少尉一番。
但無論是米切爾鎮長,還是蒙塔涅駐鎮官,都拿這些頑固不化的新教徒沒什么好辦法。
可偏偏卻又是那兩個新教徒的村落離森林邊緣最近。
因此每當想到那兩個新教徒村,溫特斯就頭疼欲裂。
唯一讓蒙塔涅駐鎮官省心的就是杜薩村,杜薩克的聚集村落。
聽說林子里潛伏著一頭大型野獸,杜薩村的男人們興高采烈開始整備刀槍。
與河東、河西兩村以及新教徒兩村風俗迥異,杜薩克們家家戶戶都有武器。
馬刀就掛在墻上,長矛就靠在倉房里,這些只是最基本的。
就連火繩槍杜薩村也保有二十幾桿,有新有舊。新的是近年才買來打獵,最老舊火槍的歷史甚至能追溯到主權戰爭。
杜薩村家家戶戶還飼養馬匹,男人們的騎術是從小練出來的,就連溫特斯的馬術也比不上他們。
聽說狼災要來了,老頭子們又被請出來教習年輕人如何使用長矛和軍刀。
游手好閑、精力旺盛的年輕杜薩克們突然有了事情做,打架、聚賭之類的破事都少了許多。
謝爾蓋得意地對溫特斯說:“長官,碰到這種事情您能指望那些莊稼佬嗎?還得看咱們杜薩克的!甭管來的是啥,有俺們在,統統搞死!”
既然手頭有這樣一批驍勇的杜薩克,溫特斯也沒有不利用起來的道理。
所以在五個村子的高處溫特斯都命人搭起烽火臺,哪個村子遇襲就用烽火示警,杜薩村的騎手們會立刻集合支援。
有了烽火臺,河東、河西兩村倒是很開心。但從新教徒村民們懷疑的表情來看,溫特斯不禁覺得恐怕野獸來了新教徒也不會向杜薩克們求援。
另外,包括米切爾家在內的狼鎮十幾名莊園主也慷慨解囊,認捐了購買標槍的花費。
這幾日除了到各村巡視、監督訓練之外,溫特斯還多次跟著拉爾夫進入林間尋找那頭野獸的蹤跡。
千頭萬緒的事情壓在溫特斯身上,讓他十分疲倦。
但忙碌也緩解了被人操弄命運的抑郁——畢竟有事情做他就沒精力琢磨怎么回維內塔了。
不過在這個上午,溫特斯把其他事情都拋到了腦后,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要…買一匹馬。
在地廣人稀的帕拉圖新墾區,馬匹是剛需,實在是沒有代步的坐騎去哪里都不方便。
溫特斯·蒙塔涅少尉現在吃在吉拉德家,住在吉拉德家,雖然吉拉德·米切爾并不介意,但是溫特斯實在是不好意思繼續占用米切爾家的馬匹了。
所以溫特斯非常想要買一匹馬。
不光是為了代步,他還有一個陰暗的想法:如果有一匹馬,他就可以直接逃回維內塔。
但他買不起。
“貧窮少尉”可不只是軍官自嘲,軍官是個成本高昂的職業,制服、馬匹、武器統統都要自購。
雖然帕拉圖的薪金待遇似乎比維內塔好一點,但憑少尉的收入能滿足吃住就算不錯了。
想要買馬?
可以想。
因此這個時代的軍官如果出身不富裕,那他最好能找一個富裕的岳父。
雖然可能有自我感覺過于良好的嫌疑,但溫特斯還是覺得吉拉德·米切爾絕對會很樂意把女兒嫁給自己。
米切爾小姐每次見到溫特斯都滿臉羞紅,和溫特斯說話時聲音像蚊子一樣,讓溫特斯都感覺很不好意思。
而文雅淑賢的米切爾夫人似乎也很中意海藍出身的溫特斯·蒙塔涅少尉。
更不要說老謝爾蓋幾次拐彎抹角問溫特斯他是否有婚約。
謝爾蓋家又沒女兒,還能是幫誰問的?
溫特斯堅稱自己已經有婚約了,未婚妻就在海藍。
可謝爾蓋卻嘀咕著:“俺們這離海藍那么遠,就算有婚約也不一定算數嘛。”
“沒錢好痛苦!”
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里,溫特斯·蒙塔涅這樣哀嘆著。
但他不可能向吉拉德·米切爾家借錢。相反,米切爾一家對溫特斯越好,他越不敢欠下人情。
事實上溫特斯已經在考慮時機恰當時搬出米切爾家了。
滿打滿算,溫特斯現在身上除了三個月的薪金外,唯一的貴金屬只剩下…安娜的掛墜盒。
純金的。
但掛墜盒不可能賣,要是賣了納瓦雷大小姐非把蒙塔涅少尉手撕不可。
“沒錢真的好痛苦!”
不眠之夜的輾轉反側中,溫特斯·蒙塔涅再次哀嘆著。
最后,還是安托尼奧給的兩枚袖扣救了急。
溫特斯的家庭對于金錢管理很嚴格,但他本身對于錢的概念并不強,因為在軍校里他一直也沒有什么花錢的地方。
所以安托尼奧隨手給的這兩枚袖扣,他也沒當回事。碰到重要的場合就戴一下,這次回圭土城授勛時也帶在了身上。
人一旦被逼急了,哪怕是再小的希望也會緊緊攥住。
滿腦子想錢的蒙塔涅少尉看著姨父給的兩枚袖扣,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經鐵匠辨識,溫特斯最終確認這兩枚他一直以為是青銅的袖扣…果然是純金的。
以及,姨父給的皮帶扣也是純金的。
哪怕相隔千里,長者的智慧仍然充實了溫特斯空虛的錢袋。
于是乎,貧窮的蒙塔涅少尉突然有錢了。雖然不算多,但差不離能買一匹夠用的戰馬。
買玩具會很開心,男人的快樂就是這么簡單。
而戰馬,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種大玩具。
溫特斯的積郁一掃而空,他迫不及待地去吉拉德打聽杜薩村哪家有戰馬出欄。
雖然不好意思再接受米切爾一家的恩惠,但購買戰馬這種事躲不過吉拉德的眼睛。
與其刻意避嫌,溫特斯覺得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請求吉拉德·米切爾的幫助。
吉拉德的大兒子皮埃爾聽說蒙塔涅少尉要買戰馬,也興奮地要跟著去。
杜薩村的公共牧場位于村南的平坦土地,沒有圍欄。無人打理的苜蓿和黑麥在這里隨意生長,遠遠望去草甸呈一種漂亮的乳黃色。
在南邊很遠的地方,有些棕色和黑色的斑點閃動,一群馬正朝著水塘奔跑。一個小小的身影像黏在馬背一樣上下顛簸著,聚攏著馬匹。
“鉤兒!”皮埃爾踩著馬鞍站了起來,興奮地朝著馬群的方向揮手大喊:“安格魯!”
遠處馬背上的身影聽到了喊聲,也揮舞著帽子回應。
“過來!過來!”
遠處馬背上那人又戴上了帽子,朝著溫特斯等人疾馳而來。
“那是杜薩村的馬倌,安格魯。”吉拉德用鞭子指著正在靠近的騎手,大笑著說:“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村里的馬群啦。讓他幫你挑一匹像樣的!”
馬倌催馬跑得飛快,很快就靠近了幾人。
溫特斯這才發現馬倌的身形很瘦小,面龐雖然被曬得黝黑,卻難掩稚嫩。
“怎么是個孩子?”溫特斯大吃一驚。
“小鉤兒也有十六了吧?不算孩子了。”吉拉德笑著說:“你別因為他年紀小就瞧不起他,他已經一個人管了兩年的馬群,管得可好呢。”
“兩年?”溫特斯更驚訝了:“那他十四歲就當馬倌了?”
“對呀。”吉拉德理所當然。
“他不是杜薩人?”
皮埃爾立刻反駁道:“鉤兒當然是杜薩人!”
倒是吉拉德明白了溫特斯的意思,他嘆了口氣說:“小鉤兒他爹是病死的,他家就沒有授田。鉤兒娘領著他來找他爹,結果到狼屯沒多久也病死了。這孩子喜歡馬,我就讓他跟著老皮克管馬群。老皮克前年喝酒也摔沒了,他一個人管馬群也干得挺好…嗨,不過總算熬夠了歲數,等他去當差回來,就也能授田啦。”
幾句話的功夫,馬倌已經到了幾人身邊。
馬上的半大小子用一套漂亮的動作滾鞍下馬,朝著皮埃爾跑了過來。皮埃爾也下了馬,兩人高興得玩鬧了起來,還摔起了跤。
得知了溫特斯的來意后,“鉤兒”安格魯帶著幾人靠近了正在飲水的馬群。
溫特斯一眼便看中了一匹神駿青馬,可馬倌卻搖了搖頭:“長官,那匹特勒青是這馬群的種馬哩。脾氣很壞,騎不了。”
視線來回,溫特斯又看中了一匹黑馬:“那匹黑馬怎么樣?”
吉拉德抿嘴微笑。
還在變聲期的小馬倌用公鴨嗓子回答:“長官,那匹是牝馬。牽過來配種的,正等著明年生小駒子。咋能賣呢?”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步兵科出身的蒙塔涅少尉碰到了自己的短板,此刻的他無比思念巴德同學和安德烈同學。
溫特斯放棄了思考:“安格魯,那你給我挑一匹吧。”
“喏!那匹‘雷日克’就挺好的。”小馬倌指著一匹棕紅色的馬說道。
溫特斯跟著馬倌的視線看過去,馬兒耳朵立了起來,機警地看了過來。但以“強運”的標準來看,那匹棕紅馬感覺稍微矮了一點,體型也小了一點。
其實蒙塔涅少尉評價馬匹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長得好看。
在長得好看的前提下,身形越高大越好。
看著那匹棕紅馬,溫特斯有些猶豫地說:“那匹馬是不是有點…小呀?”
吉拉德、安格魯全都笑了起來,而皮埃爾和溫特斯卻有些摸不著頭腦。
年過半百的吉拉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掐著腰說道:“少尉,我們杜薩人評價戰馬不看體型、速度、力量…而是看耐力。只有能一直跑的馬,才是好戰馬。”
“那匹雷日克才三歲,可腳力真是棒極了。”安格魯補充道:“小型馬又靈敏又輕巧,最擅長跨欄。等它長到四歲,腳力肯定更好,那時候就可以拉回來配種了。”
一老一小兩個杜薩人說的溫特斯也心動了:“那馬主會愿意賣嗎?”
“只要風調雨順,好馬就像地里的莊稼一樣,一茬接著一茬。”吉拉德笑了:“有什么不能賣的?我替你去和馬主商量嘛。”
既然懂馬的人都這么說,那溫特斯也不再猶豫。吉拉德帶著兒子去找馬主人談價格,留溫特斯在牧場和小馬倌安格魯閑聊。
看著安詳吃草的馬群,溫特斯好奇的問道:“對了,你們杜薩人怎么給馬起名字?”
“杜薩人不給馬起名,就用毛色來稱呼。”小馬倌大笑著說,露出了十幾顆牙齒:“不過我們杜薩人光是描述馬兒毛色的詞就有上百個。”
小馬倌補充道:“雷日克指的就是那種紅棕相間、額頭有白點的毛色。”
交易很快就敲定了。
馬主人爽快地給了一個很好的價格。
借來一套鞍具,溫特斯·蒙塔涅騎著雷日克離開了狼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