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長安和尋常郡縣衙門不同,設有天地二牢。
天牢位于刑部,關押各類重刑犯,往往是已經審理定案的犯人。地牢則位于京兆府尹衙門,類似于后世的拘留所。
此時這拘留所,已經人滿為患了。
里面的破口大罵聲不絕于耳,大概都是些類似“狗官”或者“朝堂鷹犬”一類的話語,偶爾也有幾個是在喊冤的,但很快就會被自己人用“孬種”給罵了回去。
此時一個姓馬的捕頭,正從地牢里出來,見了馬昊后,連忙躬身行了一禮。
“馬府尹。”
此人正是馬昊的族侄,在京兆府中,最得馬昊信任,但凡私密些的事情,都會交由他領頭去辦。
“正要去尋你,過來這里說話。”
地牢處于京兆府衙門內。
進了由兩座石獅守護的府衙門口之后,扭頭就能看見一個大大的圓形石制拱門,透過拱門,是一堵用以遮蔽視線的石墻,這墻上用白色漆料噴涂了一個圓形區域,在這個圓的當中,寫著一個大大的“獄”字。
馬府尹和馬捕快,正分立這“獄”字的兩邊。
“找了些信得過的人,打散開來問的話,雖說言辭間也有些許出入,但能確定一點,仇雨節此人確實出現過。”
“那他們結盟一事,是真是假?”
“八九不離十了,據說有不少幫會門派都去參與了這件事的初步商議,巨蛟幫、聚義幫參與人數最多,還有一些靠著黃河吃飯的海沙幫、漁幫,剩下的便都是些江湖上走單的門派或者秦嶺中一些山匪。”
聽著自家族侄的答復,馬昊陷入了沉思,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了。
“當真會有天書這種東西?”
“呃…屬下不知,只是聽他們言之鑿鑿,想來是有的。”
“他們又是從何處得知?”
“都有些語焉不詳,有些說是荊州一帶的鏢局傳出來的,也有些說是太一派的道士傳出來的,不少人都說,河幫最近非常活躍,在黃河周邊郡縣大肆收糧,而這個收糧似乎還發生在決堤之前,傳得神乎其神。屬下覺得,可能確有天書握在河幫幫主手上,不然如何得知將要潰堤?”
馬昊抬頭看了看晃眼的炎炎烈日,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陡然壓低了聲音。
“你覺得,仇雨節參與其中的可能性有多少?”
“這個…屬下不敢斷定。”
他確實不敢亂猜,馬府尹嘴上問的是仇雨節,實際是在問太子殿下,堂堂太子攪和到這種事情里…實在是不成體統。
馬昊也頗為頭疼,若是太子想要天書,不小心在滕國境內鬧出亂子來,這事情就要捅破天了,一定得想法子讓太子本尊抽身事外才行。
“這樣,這些人繼續關押在這里。”
馬捕頭聞言一怔,連忙開口:“大人,無罪只能拘押三十日,衙門里還得管他們吃喝…”
“就這么辦,不能讓他們聚到一處去,當真想要天書,可以另想它途,這樣太魯莽了,至少…也得讓殿下安全回來才行。”
“那…三十日后?他們會盟是在七夕當日,此時距離七夕還有四十余日,他們有些腳程快的,還是能趕赴過去的。”
“那就…先將他們放掉,然后…再捉回來!”
“…這。”馬捕頭猶豫了一下,沒再多說什么,點了點頭,抱了一拳,“是!”
馬昊點了點頭,揮了揮手,示意馬捕頭自行離去。
這群強人,放掉后再捉,可就有些難度了,不過有難度也好,正好可以一路追蹤過去,把殿下帶回來。
自己這次過來,還有另外一件事情。
繞過遮擋視線的這堵石墻,便是地牢的入口了。
里面的光線極為昏暗,而且還有非常不好聞的氣息從中傳出來。
伴隨馬昊進入的,便是那聽到絲毫動靜,就破口大罵的綠林中人。
馬昊不為所動,隨在牢頭身后,徑直走到牢房末端。
這里的牢房臨墻,墻上高高的開了一個天窗,陽光從中揮灑下來,照射在一間牢房之中。
這間牢房和其他的有所不同,里面的干草和被褥都相當干凈,而且只關了一個人,一日三餐送過來的都是上好的伙食。
里面的人也沒有穿著囚服,而穿著比較華貴絲綢布料制成的儒衫,儒衫上有不少污漬和破損之處,更有些許地方有被火燎過的痕跡。
這人面容極為憔悴,頭發散亂,額頭上更是鼓起來一個好大的青黑色腫塊。
正是陳現。
他被關進來,已經有了一日的時間了,從一開始的撕咬和謾罵,到后面發現自己的特殊的待遇后,終于安靜了下來。
其他的牢房,關押的人滿滿當當的,而自己…
這代表,自己是安全的。
馬昊讓牢頭打開牢房后后,走了進去,陳現也借助一旁墻壁上散發出來的昏暗火光,認出了眼前人來。
陳現沒說話,而是死死盯著眼前這個馬世叔。
自己是無辜的,明明是趙微害死了老爹,那他為什么不幫自己?
“見之…”
陳現沒說話,只是抬頭看了一眼馬昊。
“覺不覺得委屈?”
“哼!”
“有些事情,你是不知情的,但是坦之他,是死定了的。”
“為何?”
馬昊嘆了口氣,蹲了下來,看了看左右,壓低了自己的嗓音。
地牢中氣氛本就詭異,陳現不由得也看了看四周,有不少人在瞧著自己這邊,但嘴上還在沖著眼前的馬府尹罵罵咧咧,應該聽不見的。
“干系太大,世叔也不好多說些什么,你只消記得,幸虧昨日那趙家人,走得是京兆府上告這條路,若是動用了那趙驍的關系,用些勛貴或者武官家中護衛前來…你家中親眷…包括你,都要給坦之陪葬。”
“莫要說這些虛無縹緲之事!那趙微殺了我爹!”
馬昊抬手虛按,示意陳現噤聲。
“世叔事后安排仵作又去了一次十字坡,勘驗過尸身了,他是自戕,并非趙微動手。”
陳現還想開口,馬昊再次抬手。
“聽我說完。”
“此事,遠遠沒有結束,牽涉太大了,坦之用性命護住那位,那位應當會護你一家周全。其實昨日我親自過去,也是要確保坦之見不到日出的太陽的…”
陳現頓時驚詫的站了起來,眼前人語焉不詳的地方太多了,那位,哪位?
馬昊也順勢起身,繼續示意陳現不要開口。
“此事你若不知,那是最好的,你要記得,坦之乃忠烈之輩,是死得其所的!”
馬昊嘆了口氣,想起了開春時灞河之上,齊虎一家死于非命之事,繼續開口。
“世叔不便告訴你具體出了何事,但是可以告訴你,那趙微埋下了無數后手!若想斬斷他的后手,坦之非死不可!甚至連我也不能幸免!”
“世叔猜想,他之所以不動用家中關系,反而跑來走我這京兆府的路子,必然有試探的成份在內,此事世叔也是無法判斷的!”
“要知道,趙微此人,在平糧價時,就已經動用了朝中我看不見的關系,這一手很可怖!是以當時為了我不暴露,便配合他的要求開官倉放糧沖平市場!”
說到此處,馬昊頓了頓,臉上陰晴不定,這趙微到底想要干什么?
“但終究是世叔我貪功…同時也擔心坦之應付不來,便暗地里將消息送到了令尊手上,告知他官府將不限購…才會官府開倉兩日,官倉告罄!”
“世叔以為,便是此舉,才讓那趙微對我起了疑心,才會有昨日我親自到場一事。”
一番話,震得陳現嘴巴微張,半晌合不上。
趙微?就他?一個就會寫寫詩的意氣書呆?
自己只是看見他找來很多糧食,低價上門售賣而已,用這一招打破了自家囤積居奇意圖壟斷的舉動。
這一招確實高明至極,可是…使出來了,大家看到了,學會了,也就覺得不過爾爾了,背地里居然還有這么多事?
看著陳現的表情,馬昊神思復雜,眼前這陳現,是個典型的紈绔,頭腦也簡單,不然也不會有昨夜他僅憑“世叔”二字,差點讓自己直接浮到水面上來。
那趙微,看他當時幫自己遮掩的舉動,絲毫沒有遲疑之色,顯然是并未疑心自己。
他若起疑,哪里會有這么快的反應示意自家護衛打暈陳現?
必然是權衡一番后,再做出同樣示好的舉動來麻痹自己。
這一點,絕對錯不了。
“眼下,我就可以安排人將你送回府上,只是有一點,務必謹記,快些帶著你母親離開長安城!千萬,千萬莫要去尋仇。”
陳現緊要牙關,即便是地牢內的火光在他面龐上明滅不定,卻也掩蓋不住他的濃濃恨意。
“世叔言盡于此,趙微此人,我實在捉摸不透…”馬昊看著滿臉猙獰恨意的陳現,不由得將想要說出口的話轉換了措辭,“若無…若無完全把握,千萬莫要去找他尋仇,千萬!”
陳現默默不語,滿臉陰鷙之色隨著馬昊安排的人出了地牢,上了馬車,回到自家府上。
此時的陳府府門前一片蕭條景象,明明是夏天,卻已經有了落葉,還有不少路人隨手丟棄的垃圾,被風吹來,頂在門口的石階兩側,不停的隨風打著旋。
陳現看著陳府門口的匾額上高高掛著白色的孝帶隨風飄蕩,一個仆從背著包袱從府門中沖了出來,看了陳現一眼,連忙避開視線,腳步變得更加迅疾了。
這些都是原本陳平驅散的那些仆人,以往不肯走,而此時聽聞了自家老爺身死的消息后,終于放下了最終那點忠義之心。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若是昨日,陳現必然會收拾這群涼薄之人,現在只做未見,滿腹心事的邁步走了進去。
陳豐還在,此時正忙碌著府中各項后事的操持,見到陳現后連忙高聲呼喝起來。
消息傳得很快,陳夫人聞訊趕來,見到自家兒子一身狼狽,額頭上還有塊高高腫起的淤青,原本就已經哭紅的眼睛頓時又落下淚來。
“兒啊!你爹死的好慘啊…你得為你爹報仇啊!”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一個月的時間便過去了。
趙微的日子悠閑且單調,清晨起來打打拳、練練劍,偶爾也會和石頭切磋一番,以趙微被完虐而告終。
之后便會去錢莊那和晉陽碰個頭聊聊天。
晉陽愈發的忙碌了,在平糧價一事之后,喂錢莊徹底上了軌道。晉陽手握大量的流動資金后,在趙微的指點之下,挑選某一兩個行業,或參股,或投身其中。
比如趙府的田陽村,四通八達之地的貨物流轉生意。
原本的那件器具牙行,又悄然開了起來。
城東姜家的那間鋪子,沒能應對得了晉陽這里突如其來的超低價格,在資本完全不講道理的虐殺之下,主動認輸。
然后姜算還算信守諾言,很光棍的將店鋪的一應契約全部送給了喂錢莊的晉陽,口稱佩服,輸得心甘情愿。
這件事也是事后趙微和蘇韜等人再次相聚后才得知,不禁對這個世界人們的思維方式又多了幾分感悟。
晉陽對趙微,已經從一開始那甜甜膩膩的感覺,上升到了一種有些類似相濡以沫的情緒了。每日見面,最多的感覺,便是溫馨與舒適。
聊家常,趙微陪自己,聊正經事情,趙微也會陪自己,胡鬧起來,他更是會陪自己。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兩情相悅了,而是一種深深地靈魂契合。
只是可惜,事情太多太過忙碌,相處的時間…總嫌有些短了。
錢莊徹底步入正軌后,王凱就回了宮,每日守著晉陽安全的,便是那滿馚了。
滿馚有些不大滿意趙微的某些舉止,比如…這些日子他經常見完晉陽后,就去那城南的常安坊。
不久前趙微急匆匆的因為紅顏知己被捉一事,趕來確認晉陽的安危,讓滿馚心中都升出了某種一樣的情緒來。
可是下一刻就見到他又跑去常安坊見那宋潔,頓時那些好的觀感盡皆消失不見。
除了晉陽公主殿下,你居然敢有第二個紅顏知己?
而晉陽…在一開始的介意過后,后面也就看得淡了,即便滿馚時不時還是會打些小報告,也不再似從前那般放在心上。
自己畢竟接近權力旋渦的最中心,有哪些風吹草動自己豈能不知?
趙微他…跑不了的。
趙微自然也能從晉陽身上察覺到一絲不尋常來,因為她時常會古怪的朝自己笑,問她她也不開口,只告訴趙微是有好事臨近。
趙微聳了聳肩,對自己而言,生死以外,皆是小事。
那個神經病死了,那才是好事臨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