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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難透

  陶府。

  聽完章改之的話,陶老爺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皺巴巴的眼皮耷拉著向下,視線的終點停在桌上一杯冒著微弱的熱氣清茶,似乎陷入了極深的思索中。

  許久后,他才會給出了回答,斷斷續續,像是喉嚨里卡著痰,吐出了幾個字:

  “不太對。”

  “哪里不對,老爺子,這都什么時候了,你有話直接一口氣說完,不行嗎?”章改之也沒什么好脾氣,急問道。

  陶老爺子恍若未聞,依舊維持自己的說話節奏,有那么一剎那。

  他心中會有種感嘆升起,此人真不像當年那位郡尉的孫子。

  太嫩!

  空有武力,卻是一個十足的蠢貨。

  陶老爺子語氣有些無奈:

  “章大人不要著急。”

  “這件事沒那么簡單。”

  “如你所想,別說你家有沒有這樣的政敵愿意勾結魏家余孽對付你們,就算有這樣的人,試圖借此擴大影響,為何不直接一股腦的將事情直接發出來呢?”

  “畢竟似今日這種方式講究的就是一個出其不意。”

  “再來我們一定會有防備,他們再想這樣做就難了?”

  “總不可能說是故意擔這些風險,只為了讓事件持續發酵,給自己一個合理的反應之機嗎?”

  “可他最后總要出來收場吧?”

  “我們都很清楚,這件事各方都嫌麻煩的原因,是因為當年安州王在的亂局,那時候死了多少人?”

  “且當年應伯寧死于魏家老祖之手,也是眾目睽睽,鐵證如山。”

  “過去這么些年了,將這些事再翻出來,再走官面流程上,又能拿我們怎么樣?”

  “如果這個人不怕引起我們安州系官員的惡感,也擁有足夠的本事能將我們施之為罪魁禍首,說明本身的‘位格’絕非等閑。”

  “那么,今日之舉,未免多余。”

  “既對往事不比我們這等局中人了解的少,又覺得我們害死了應伯元,想報仇怎么做不行?”

  “何必要和魏家余孽湊在一起留人話柄?”

  “怎么說都說不通吧?”

  “可總不會是真是我們高估了他們吧?”

  “他們時隔這么多年回來了,難道根本沒有什么陰謀?”

  “難道只是黔驢技窮,故而行事上漏洞百出?”

  “亦或是無可奈何,只能以此讓我們緊張,打亂了我們陣腳,讓我們露出破綻?”

  “能說的通嗎?”

  “他們是來報仇,不是嗎?”

  “我是他們,與其如此,我還不如縮在暗處,直接多想辦法殺幾個你們家的幾個人解恨實在呢。”

  章改之原本他也不愿相信是什么政敵所為,只是魏家余孽將過去事公眾的舉動目的卻是很難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們不該知道那些往事清楚的細節這是一個關鍵。

  除了另有人幫助,還有什么更好的解釋?

  的確,這樣做能抹黑他們這些家族、官員的形象。

  可縱使做的再大一些,天下小民都知道了,沒有足夠強的力量支撐,又能影響他們什么呢?

  這個時代、社會講究的根本在于力量,力量形成了規矩,規矩依托著秩序,深入各個階層。

  就像朝廷之所以力壓宗門世家門閥,不是什么區區大義,而是它作為主導者的角色形成了共同的利益。

  思慮之間,靈光一閃,他脫口而出:

  “對了,不是我們家的政敵,會不會是應伯寧過去的親朋好友在其中作祟?”

  據他所知,應伯寧的家族貌似也有點勢力,他們有這個動機。

  但想不通的是發難的時機。

  當年之事,距今已經九十多年了!

  過去政局復雜不來計較此事還好說,可從安州王身死到如今,安州政壇也幾度風云變化。

  要來早來了!

  “章大人,你怎么還不明白,是誰不重要。”陶老爺子無奈的搖頭。

  “那老爺子你說什么重要?”

  章改之的神色滿是不耐煩,眼睛中厲芒閃爍。

  “一個這些事情能提煉出來的可能。”

  “一個是我們該怎么做。”

  陶老爺子自是不懼,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年紀,唯一牽掛的也就是小輩們了。

  “你這話這不是又繞回了嘛,你剛才不是說了一堆可能嗎?”

  “至于怎么做,除了把這些混蛋趕緊抓到還能怎么做?”

  章改之真心有些懷疑,自家祖父所說的那個智謀出眾的人究竟是不是陶老爺子了,還是說年紀大了,老糊涂了。

  與之對話也是煩人,繞來繞去,一個重點不現。

  陶老爺子老態龍鐘的臉龐微微顫著,卻是搖頭所致:“剛才我只是就你的話分析了一番不合理之處,并沒有說我認為的‘可能’。”

  “因為我也不敢肯定,因為我這個可能也只能解釋‘部分’不合理。”

  “那您說。”

  章改之皺著眉,靜靜地聽他繼續說。

  他頭一回看到陶老爺子的臉上出現了凝重之色,似乎他自己十分不愿意相信,更無比忌憚。

  蒼老的聲音陣陣響起:

  “魏家余孽身后,也許的確有一個人存在,但這個人并非政敵,只是與‘應伯寧’亦或是‘魏家’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與前者有關系可能性更大。”

  “以前,他也許還沒到可以不在乎安州大員們不滿的地步。”

  “所以哪怕知道那些往事,也沒這個能力重提。”

  “直到最近一段時間,他有了這個本事了。”

  “但他‘必須’要一個借口,才能對此事插手。”

  “聽起來是不是有點牽強?”

  “可如果是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何他們不直接對我們動手。”

  “因為他們一開始要的是我們所有人付出代價。”

  “選擇持續的發布消息,制造事件,就是給一個理所當然的反應之機,一個前來處理之借口。”

  “但是…”

  說到這兒,陶老爺子嘴唇欲動,卻沒了后續,未竟之言是讓他也不知如何繼續的話。

  他心中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因為真要是如此簡單的結構,同樣說明計劃人本身的自信,意味著此人相信只要這么做手到擒來,這得是什么樣的地位實力。

  他甚至想認為純粹是自己高估了魏家余孽,但幾十年來無比準確的直覺告訴他—絕無可能。

  章改之若有所思,緩緩道:“要照老爺子您這么說。”

  “這個人的地位至少也是我們安州鎮守這等封疆大吏級別的存在。”

  “也有可能來自安州外。”

  “不好說。”陶老爺子擺著頭,渾濁的眼珠子里卻浮現了一抹倔強之色。

  “也許是我們自己想多了。”

  “當務之急還是像你說的,抓到魏家余孽。”

  章改之嘆了一口氣:“我也想抓啊。”

  “已然用盡了各種力量,大街小巷挨家挨戶的搜查了。”

  “遲遲不現蹤跡。”

  陶老爺子只說了四個字:“權貴之家。”

  章改之頓時眼睛一亮,是的,一些真正的漁陽大戶卻不在搜查之列,這無疑是個很大的漏洞。

  魏家余孽極有可能就藏在這個漏洞里。

  “這個我來去協調,爭取任何一家都不放過。”

  “還不夠。”陶老爺子補充道:“縱然你協調成功了,大戶家的內眷后宅他們怎么可能答應你去搜呢?”

  “強行來會犯眾怒。”

  “郡衙那邊肯定不會答應。”

  聽他這么說,章改之也明白這是有辦法的意思,直接問道:

  “老爺子有什么辦法盡管說就是。”

  “你應該知道我家一小輩拜在了人中魔候景的門下。”

  章改之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據我那孫兒說,他有一位師兄因出身蠻人部落,精通蠱蟲之道,此人有一種蘊藏一絲異種血脈的蠱蟲,十分神異,可以通過一個人殘留的氣味氣息追蹤敵人。”

  章改之立刻想到了那些死去的陶家人,剛死不久,兇手殺了他們一定有氣息殘留。

  如果他們挨家挨戶搜查時帶著這只蠱蟲…

  他的面色不由狂喜,激動問道:“敢問此人在何處?”

  “自我兒陶熹失蹤沒多少日子,我便讓我孫兒去找他這位師兄了。”陶老爺子老神在在。

  “四日前,他來過一封信,說是已經請動了師兄,信中提及的日子就是今天,最遲今晚應該就能到漁陽了。”

  “太好了。”章改之握著拳頭,爽朗一笑:“老爺子你這事辦的太到位了。”

  “好,那我這就去協調相關事宜,等你信。”

  “章大人慢走。”陶老爺子微笑間,章改之離開了,等他走遠許久,對著門外喊道。

  “去,通知我兒他們過來。”

  “是,老太爺。”家仆走遠的腳步聲一點點消失不見。

  不多會兒,陶家幾兄弟來了,聽到陶老爺子對他們交代的事,也是一個個皺眉不止。

  “爹,真就到這種地步了?”

  陶老爺子對他們說的是安排族中部分子弟撤退一事,很久之前,他們就計劃過萬一有一天,家族遭遇滅族之災,該如何保存血脈。

  包括如何離開,離開之后隱姓埋名,所去何處安頓。

  相關身份都安排的十分詳盡!

  作為一條退路存在。

  陶老爺子的語氣不容置疑的回應:“此事如今看起來不測之處太多,所以不得不防。”

  “若事有萬一,總要讓這股子血脈能夠留存。”

  “按我說的做。”

  “是。”陶家幾兄弟也不敢忤逆。

  事實上從小到大父親對他們說幾乎無所不能,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難倒他,這是第二次他們的父親在他們面前顯露不安情緒。

  年紀最大的陶游還依稀記得第一次看到父親不安還得說到當年郡守郡尉之爭,形勢撲朔迷離之際。

  “爹,我們是否要通知其他幾家也一起?”陶家老六提了一嘴,他這一脈和幾家通婚最多,彼此之間關系頗深。

  然后他就看到了老爺子的眼神冷漠到了極點,頗有幾分當年在郡守、郡尉的爭斗中甘冒其險,火中取栗,最后抓住機會一舉奠定家族崛起的果斷與狠辣。

  “你記住了,你姓陶。”

  陶家老六低著頭,連連點頭:“孩兒多嘴了。”

  “相關事宜很多年前我就帶你們計劃了不止一次。”

  “流程你們也都熟悉。”

  陶老爺子的臉上難掩失望,因為他看到其他的孩子臉上也有些猶豫,不過是被他強行命令。

  作為一個父親,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心情。

  或許是有一股無奈,恨鐵不成鋼吧!

  可涉及生死存亡大計,泄露消息,等同于自尋死路。

  換言之,用別人的命掩護自身血脈不斷,理所當然,又有何妨?

  他們死,總好過你們的親人后代死吧?

  只是這些話,陶老爺子沒辦法說,在這些孩子們的成長路上說過太多了,他們也沒有完全做到以家族利益為重這一點。

  陶熹算是他最滿意的一個兒子,然而還是差了點意思,骨子里少了一絲果斷,如今也已經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去準備辦吧,不要假手于人,按我之前規定的條件、時間、借口挑人,外姓一個不要留。”

  “在這個前提下,選你們最想讓他活下去的孩子吧。”

  “不要讓我失望。”

  “是。”陶家眾子齊聲應道。

  眾人散去,屋內只剩下陶老爺子一人,許久后,劇烈的咳嗽一陣一陣,氣色也是急劇衰敗。

  這些年來,他的身上早就是一身的沉年舊傷,元丹六重的他今年一百三十歲,已然是步入生命盡頭了,隨時都可能步入死亡。

  精神也大不如以往,似這種長久的思考耗費大量的精力,如今這幅身子也完全撐不住了。

  他以一種從未在外人面前顯露的不雅姿態,攤在椅子上,抬頭看著房頂,隱聽細語:

  “希望能再撐過一段日子吧。”

  “希望不要像我想的那樣!”

  苦心孤詣,無數次舍身犯險,才將一個漁陽的小家族帶到如今頂流地位。

  這甚至也不是他野心的盡頭,他期望著有一天陶家能成為‘世家門閥’,走向真正的盛強!

  在他想來,一代代走下去,總有一天可以。

  當然那天,他一定是看不到了。

  可若是連眼前有的這些都要盡數付諸東流,化為泡影,怎能甘心?

  剎那之間,陶老爺子坐直了身子,猶如回光返照一般,臉上的神情恢復紅潤,更是認真到了極點。

  如果歲月能重來,如果站在一面鏡子前,他就會發現此刻的他眼中的閃動之色一如多年之前。

  那是一種名為‘不甘心’,名為‘自強’的東西!

  “來吧,不管你們是誰,最后的時間,我們就來好好斗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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