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段。
皇甫氏主宅內。
皇甫錦環趕到前院的時候,就見一個人影正靜靜立在前院的游廊下。
那是一個身材頎長,風姿玉骨的青年。
他背對著自己,目光正輕飄飄地落在院中的花樹上。
從皇甫錦環的視角,只能看到他身上的衣袍以及半個側臉。
他穿著一套繡有同色暗花的白色長袍,肩膀上隨意披了件長斗篷,看起來并不經心,但那斗篷上的皮毛卻是珍貴的兇獸皮毛,看起來油光水滑,異常華貴。
單這一件斗篷,就價值千金。
這讓他看起來就像是某個世家大族出來的紈绔公子哥,風光霽月,通身的貴氣,卻沒有多大的威懾力。
然而,看到這人影的一剎那,皇甫錦環卻呼吸一緊,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長廊下的人影若有所覺,回頭瞥了皇甫錦環一眼:“看來平安王氏給皇甫氏造成的壓力,比本公子想象的還要大不少。一向英明果斷的皇甫家主,居然也變得畏首畏尾起來。”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但這一聲“英明果斷”,在皇甫錦環聽來不像稱贊,反倒更像是一種諷刺。
他心頭有一瞬間有火氣竄起,卻又被他強行摁了下去,仿若無事般地抬手朝他行了一禮:“錦環不知公子親至,有失遠迎,還望公子見諒。”
“所謂不知者不怪。我若揪著這種小節不放,反倒顯得我小肚雞腸了。”白衣公子哥輕笑了一聲,語氣依舊輕飄飄的,“不過,皇甫家主莫不是忘了,你還欠我三條人命。”
三條人命?
皇甫錦環心頭一跳,瞬間反應過來。
是陰先生他們三個。
當初為了算計王守哲,搶奪制造工坊設備圖紙,他特意請了陰先生三人出手,結果卻以失敗而告終。
之后,皇甫氏試圖反將一軍,搶走王氏的洋灰工坊的設計與圖紙。
華燁老祖甚至為此不惜親自出手,結果卻依舊落進了王守哲的算計里,不僅沒能扳回一局,反而導致老祖重傷難愈。
再后來,他一方面要想辦法給華燁老祖治傷,令一方面又被王氏的一連串商業傾軋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焦頭爛額之余,也就沒顧得上陰煞宗的事情。
難道說,這位此來,其實是來算賬的?
他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公,公子,這其實是有原因的…”
“不必解釋。”公子隨口打斷了皇甫錦環,語氣不輕不重,聽不出喜怒,“陰無咎折了,是他自己本事不濟,本公子不聽廢話。但陰無咎是替本公子辦事的人。他既然是在你這里折的,這人,你得給我補上。”
說著,他轉過身,第一次正面對上皇甫錦環。
他的臉無疑是英俊的,五官輪廓無可挑剔,但那雙黝黑的深眸里卻沒有一絲常人該有的溫度,唯如深淵,冰冷漠然。
就仿佛,在他眼里,他不過是萬千螻蟻的其中一只罷了,隨手就能碾死。
皇甫錦環感覺到了比面對老祖時還沉重的壓迫感。
他不自覺低下了頭,咬牙開口:“不知公子,想要錦環怎么還這三條命?我皇甫氏如今的實力大不如前,恐怕…”
“不是還有華燁嗎?”
公子的聲音依舊輕飄飄的,皇甫錦環卻聽得渾身一震,猛地抬起了頭:“您,您是說…”
公子的語調依舊漫不經心:“據我所知,華燁傷勢雖重,但最麻煩的還是體內那一道紫府劍氣。只要能壓制住劍氣,他的傷便好了大半。”
皇甫錦環依舊有些不放心:“那可是紫府劍氣…”
“紫府劍氣又如何?”公子輕笑了一聲,“本公子自有秘法可以壓制。你是不信我,還是不信我陰煞宗的底蘊?”
皇甫錦環聽出公子似乎有些不悅的意思,忙道:“信,錦環對公子和陰煞宗的實力自然是信的。”
陰煞宗是極西之地的第一宗門,實力自然是雄厚無比。
眼前這位更是陰煞宗這一代的親傳弟子之一,年紀輕輕就晉級了天人境不說,還是罕見晉升天人后便是四重靈體血脈的天驕,未來的紫府之途坦蕩蕩一片,且心智手段也皆是一等一的厲害。
在皇甫錦環認識的人之中,也唯有紫府學宮的親傳弟子房佑安,可以與之媲美。
論實力,哪怕是全盛時期的華燁老祖都未必是他的對手。
他哪怕身在大乾也聽說過這一位的兇名,自然不敢不信。
“公子愿意替老祖壓制傷勢,我皇甫氏感激不盡。”他朝公子一拱手,“公子需要我皇甫氏做什么?”
“以皇甫氏的名義準備幾艘海船和一批船員,本公子要出海。另外,讓華燁做好準備,這一次,或許還會有別的客人。”
公子的語氣輕描淡寫,皇甫錦環卻從中聽出了重重殺機。
他心中微凜。
不過,這跟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不過是一個區區天人世家的家主,管好自家就已經夠難了,誰管他陰煞宗到底有什么謀算?
“等事成之后,本公子會順手替你清除掉平安王氏。”那白衣公子輕飄飄地說道,仿佛收拾平安王氏,只是簡簡單單地收拾一窩螞蟻一般。
皇甫錦環的心頭炙熱了起來,只要老祖的傷勢能壓制,加上公子出手的話,平安王氏豈有不滅之理?
他當即拱手說道:“錦環先安排公子住下。此事我會盡快替公子安排妥當,絕對耽擱不了公子的大事。”
長寧衛每一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在發生,但真正能放到明面上來說,并能被人們記住的,卻不多。
在接下來一段時間內,長寧衛中能讓人記住的大事只有兩樁。
第一樁,是城守夏侯弘德任期已到,被調任去了內地的一座富裕衛城之中上任去了。父母官要走,王守哲當然親自出馬去相送。
不過,夏侯弘德的任期到歸到,但是兩人之間的酒生意該做的還是會做,彼此的關系自然還得維持下去。
隨后,新到任的城守——魏文勛也走馬上任,來到了長寧衛。
王守哲作為八品世家代表,自然也是參與了迎接會,不過卻并沒有貿然去深交。那魏文勛是個新晉的天人境修士,脾氣秉性還沒摸透,可不能隨意勾搭。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
魏文勛一上臺,便開始整頓長寧衛治安、稅收、城防等。以至于讓長寧衛一些半黑不白的小勢力,竟被秋風掃落葉一般清除了大半。
而后,他又是帶著巡防營在各世家地盤上溜達了一圈,將各家田地產業人丁等,都重新登記造冊了一遍,倒是頗有一番威勢的模樣。
只可惜,這種威勢也只能嚇唬嚇唬普通的八九品世家而已。
王守哲私底下,直接將他的紫府學宮親傳弟子令,偷偷地給魏文勛瞅了一眼,同時點了點有三位妹妹,都是紫府上人親傳。
如此,便立即讓魏文勛的動作收斂了許多,在平安鎮的大檢查工作也是草草過了過場。
這倒不是王守哲不想按章納稅之類,只是王氏現在地盤上有太多不愿對外公布的秘密產業,以及很多秘密研究的東西。
這要任由魏文勛隨意查,那平安王氏豈不是被扒了個底朝天?
城守地位的確很高,乃是大乾朝廷用以鎮守一方的大將,但是厲害的地方豪強本就不是吃素的。相互制衡才是一貫的相處之道。
打壓下了魏文勛氣勢后,王守哲這才秘密親自登門,與魏文勛友“好交”流了一番,彼此“加深”了一番感情。
除此之外。
第二件大事,便是長寧徐氏的北辰老祖,在閉關多年后,將修為和心境都打磨到圓潤后嘗試沖擊天人境,終于跨過了門檻,并引來了天雷,一舉突破了天人境。
北辰老祖這一成功晉升,自然是給姻親盟友們注入了一支強心劑,同時也一下子改變了長寧衛的格局,讓長寧衛從兩大七品天人世家分庭抗禮的局面,變成了三方制衡。
如今的長寧徐氏,雖然暫且還不能與雷氏并駕齊驅,但是其氣勢,已經超過日漸衰敗的天人皇甫氏。
除非天人皇甫氏的華燁老祖傷勢痊愈,再度君臨長寧衛,否則,皇甫氏的地位只會每況日下,與當年王氏經歷的那數十年一樣。
長寧衛衛城郊外。
一輛烙著皇甫氏徽記的豪華馬車在一座低調的莊園外緩緩停下,隨即車簾被掀開,長寧皇甫氏家主皇甫錦環在家將的攙扶下,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家主,莊園的門子已經進去通傳了,應當很快就會有回信。”家將扶著皇甫錦環站穩,壓低了聲音匯報。
“嗯。且等等看吧”
皇甫錦環點了點頭,隨即抬頭看向面前的莊園。
這座莊園,曾經是他在諸多莊園之中最喜歡的一座。他暗中置辦,悉心經營多年,雖然外表看著不起眼,內部卻相當奢華精致,住在里面格外舒適。這些年來,很多關于皇甫氏的大決策都是在這做的。
曾經。
為了保密起見,這座莊園掛在了一位外地富商名下。再后來,這座莊園因為與陰煞宗牽扯不清,遭到了城守府的查封沒收。
后來,還是曾經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對這莊園頗為喜歡的姬氏姬夫人,從城守府手中盤下了這座莊園,并改名為“折梅園”。
只是,姬夫人為何取這么個古怪名字?
皇甫錦環有些莫名,他明明記得,這莊園內并沒有種植梅花。
同時,他心中又是不由得波瀾四起,感慨萬千。
想當初,天人皇甫氏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動輒左右長寧衛的局勢。
而他皇甫錦環也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隨手便能指點江山,甚至能夠決定一個末流世家的興衰存亡。
可如今,不過短短幾年過去,一切便已經天翻地覆。
他皇甫錦環也才不過中年,鬢角便已生出了白發,形容枯槁而蒼老。這都是這些年里,他殫精竭力地想保住皇甫氏,生生勞心勞力累出來的。
“皇甫家主。”
正思索間,一位長相嬌美的煉氣境兩三層侍女從“折梅園”里走了出來。
她朝著皇甫錦環盈盈一禮,恭聲道:“我家夫人說,最近她身體略有不適,旁人是不準備見了。但既然是皇甫家主親至,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她愿意與家主碰個面。”
皇甫錦環也是急忙對那侍女還禮:“有勞姑娘了。”
原本以他的身份,這種級別的侍女,他連瞅都不會多瞅一眼。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到處有求于人,自然是不敢再有架子。
在侍女的帶領下,皇甫錦環進了莊園,一路所見,到處都是盛開的梅花。這季節,正是春梅旺盛之際,倒是讓莊園內梅香四溢,美不勝收。
姬夫人還真是挺愛梅花的,竟然移植了那么多梅花。
皇甫錦環自覺摸到了姬夫人的喜好,不由心中暗忖,此番過后,得尋摸些稀有的梅花品種,與姬夫人再加強下感情。
這些年,因皇甫氏不斷地衰敗沒落,越來越多的世家跟皇甫氏暫停了往來,如今還肯對皇甫氏略施援手的,除了有限的幾個姻親家族外,也就是姬夫人了。
看在往日情面上,她出手幫過幾次忙。
一時間,皇甫錦環對姬夫人也是隱隱感激不已。
“皇甫家主,到了。”這時,前方領路的侍女忽然停了下來,朝皇甫錦環盈盈一禮,“夫人就在前面等您。”
“辛苦姑娘了。”
皇甫錦環回過神來,朝她道了聲謝,這才朝前面走去。
前方是一處花團錦簇的石質涼亭。
它就坐落在園內小湖旁,一面臨水,四面通風,秀美的花樹將亭中的一切遮掩得隱隱綽綽,唯有一條石子小徑自花樹間蜿蜒而入,很有幾分朦朧的美感。
沿著小徑朝里面行出十幾步,眼前便豁然開朗。
涼亭內的情況,也隨之映入了皇甫錦環的眼簾。
只見一個穿著紫色紗裙,姿容嫵媚的美婦人正側身倚坐在涼亭邊緣,正一邊漫不經心地輕搖著團扇,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湖里丟著魚食,逗得湖里的魚群不斷游來游去地搶食吃,看上去很是活躍。
這美艷婦人,自然就是姬夫人。
見到這一幕,皇甫錦環心中忍不住又是一番感慨。想當初,這些魚還是他投放的魚苗,他也沒少像這樣投喂它們。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這些魚都已經跟他沒關系了。
皇甫錦環定了定心神,收起了心中紛紛擾擾的雜念,走上前去拱手道:“錦環見過姬夫人。”
“錦環家主來了。”
姬夫人收回目光,姿態慵懶地招待起皇甫錦環來。
兩人就在這涼亭內對席而坐,略作寒暄之后,姬夫人便直入正題:“錦環家主,此番前來,莫非又遇到了什么難題?”
皇甫錦環放下茶杯,微微感慨:“有道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我皇甫氏近些年來,也算是將世態炎涼感受了個遍。這些年來,也唯有夫人時常暗中幫助,錦環感激不盡。”
哪怕是皇甫錦環此等人物,也不免真心對姬夫人生出感激之情。
“錦環家主客氣了。”姬夫人搖著團扇,輕笑不已,“當初,我本欲與你皇甫氏聯手賺錢。怎奈造化弄人,最終達成合作的竟然是長寧徐氏。錦環家族沒有因此怪罪于我,我幫些區區小忙又算得了什么?就當是彌補情分上的虧欠了。”
皇甫錦環心中輕輕一嘆。
想當初,皇甫氏與長寧徐氏爭奪織造業失敗后,姬夫人很快就投到了對方陣營之中,利用姬氏的門路賺得盆滿缽滿。
他倒也想記恨姬夫人來著,只是姬氏家大業大,實力雄厚,他便是心中記恨也毫無作用,只得選擇捏著鼻子,繼續和姬夫人交往。
卻不想,這個姬夫人表面是一朵嬌艷多刺的女人,實則卻十分講究情面和義氣。
此等有魄力的女子,讓皇甫錦環都隱隱佩服。
將來,等皇甫氏從低谷中緩過來,恢復到全盛時期時,他必要想辦法好好回報一番姬夫人。
他拱手道:“實不相滿,錦環此番前來叨擾姬夫人,實則有要事相求。”
“錦環家主有事直說便是。”姬夫人嬌媚一笑,“你也知道我性子,不喜歡拐彎抹角。”
皇甫錦環當即臉色一正,表情嚴肅道:“不知姬夫人可聽說過,紫府學宮有一種一次性消耗的獨門靈寶,‘六極陽炎珠’。”
“六極陽炎珠。”姬夫人眉頭微微一蹙,“恕我才疏學淺,對此物無甚了解。”
皇甫錦環左顧右盼一番,見附近無人,方才壓低了聲音解釋道:“夫人對打打殺殺沒興趣,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咱們紫府學宮向來與陰煞宗爭鋒相對,長久的爭斗中也研究出了一些專門克制陰煞宗的靈寶。”
“這‘六極陽炎珠’,便是專門用來對付陰煞宗強者的極品靈寶,只可惜此靈寶煉制起來難度極大,用一枚少一枚,即便是在紫府學宮內也只有親傳弟子才有資格兌換。”
姬夫人俏眉微微一跳,不由得上下打量了皇甫錦環一眼,嫵媚的桃花眸中透出了幾分疑惑和不解:“錦環家主要這‘六極陽炎珠’做什么?莫非是打算對付陰煞宗的人?”
“夫人有所不知。”皇甫錦環面色沉重地搖了搖頭,“當初家族分支和陰煞宗有所勾結,令人痛恨扼腕的同時,也給主家帶來了隱患。我收到消息,有陰煞宗的高手要來報復我皇甫氏,如今我老祖宗又傷勢未愈,只能求購一件有針對性的靈寶,也好為家族添些屏障。”
“此靈寶因是一次性的,在紫府學宮內部估價約摸二十萬乾金左右。若是夫人肯動用人脈關系,弄來此物,我們皇甫氏愿意出資三十萬乾金收購。”
“十萬的差價…”姬夫人眼睛微微一瞇,“錦環家主既是為求自保,本夫人倒是可以一試。不過,我不敢打保票,一定能弄來。”
“夫人有心便行。”皇甫錦環起身拱手,“既如此,錦環便不多叨擾了。先行告退。”
一番你來我往的告辭后,皇甫錦環便匆匆帶著人離開了莊園。
他還要趕著去拜訪其他姻親家族。紫府學宮對“六極陽炎珠”的把控相當嚴格,對于姬夫人能否弄到,他也沒有十分把握,還得多跑幾家,多做些準備才比較保險。
待人走后,姬夫人的眼神漸漸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真不愧是家主的長期布局,為了釣這條魚。這些年不計成本的投入了多少打窩餌料,總算見到些成效了。
憑此功勞,家主一定會獎勵我的,對吧?
嘿嘿嘿 想到了有趣而得意的地方,姬夫人忍不住發出了一連串的,嬌媚而不懷好意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