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德面帶微笑,一步步走近馮氏,朝其躬身作揖道:“您說錯了,我不是災星。真正為賀家招致災禍的人,是您!”
她湊近馮氏,伸手為其理了理凌亂的頭發,緩慢地細致地,就像世間所有孝順的女兒為母親整理著頭發一樣。
而后,她貼在馮氏耳邊小聲地說道:“若非您用心歹毒,怎么會有太液池那些事情?今日左翊衛抄家,全是您一手造成的!”
她直起身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緩緩吐出了那兩個字:“舅、母!”
這個她喚了十幾年“母親”的人,其實與她并不十分親近,她過去以為只是馮氏為人冷淡的原因,不曾想…
馮氏根本就不是她的娘親,而是她的舅母!
舅母…舅母好啊!
她環視四周,見到平日那些端著持著高貴氣度的姐妹們被按在了地上,臉上淚水鼻涕交織,全無平日的風儀;
平日那些外出走路都有風的仆從們,已經跪趴在地上,不住地哀聲哭求著…
這便是賀府,曾經的京畿衛大將軍的府邸,如今卻是這樣兵荒馬亂哭聲四起。
賀家被抄了,賀家完了!
幸好,完的是賀家!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以手作梳順著自己的頭發,而后挺直了腰,微昂著頭,看起來竟然有種凜然英氣。
在賀家這種哀哭破敗的氣氛襯托之下,顯得格外的…矚目。
就連趙遂都忍不住朝賀德看了幾眼,心中頗有些驚嘆。
撇出其它種種不論,這賀家的姑娘此刻的氣度,實在有些不凡,到底是三品大將軍之家培養出來的…
或者說,是永寧伯府這勛貴的血脈到底是不凡?
不管怎么樣,都與他沒有什么關系——他只是來抄賀家的,至于眼前這個姑娘,還得看皇上和鄭家的態度了。
左翊衛的行動沒有因為賀家眾人的哀哭抵抗而有所緩慢,該擊殺的還是擊殺,該押走的還是押走,就連女眷,也被士兵們毫不留情地拖走了。
賀德就這樣挺立著,面無表情地看著賀家人一個個被帶走。
她藏在衣袖中的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甲嵌入了掌肉之中,深到連血都滲了出來,慢慢泅滿兩個手掌。
她卻沒有覺得有絲毫疼痛,此刻她腦中來回響起一句話:
從今而后,我不再是賀德,我是鄭德!
我是鄭德!
另外一邊,裘壤歌用了自己所能最快的速度,帶著左翊衛士兵趕到了升明大街的鄭家。
她氣喘吁吁地朝鄭家門房說道:“賀家姑娘有急事求見伯爺、伯夫人…不,是伯爺、伯夫人的女兒有急事,速速通傳!”
左翊衛前去賀家抄家這個事情,早就在京兆傳開了,鄭家的門房當然也聽到風聲了,還第一時間稟告了鄭旻和賀氏。
此刻見到裘壤歌帶著左翊衛士兵趕到,再想想鄭家與賀家的姻親關系,門房根本就不敢有任何耽擱,立刻讓小廝趕去后院通傳。
還好,還好,伯爺現在就在府中。
門房迎了上來,朝裘壤歌一行小意說道:“小的已經通傳了,請諸位稍等。”
左翊衛士兵一身戎裝,看起來殺氣騰騰的,無須說話就已經讓門房提心吊膽。至于另外一位老婦人…
門房還是有些印象的,這是表姑娘身邊的管事媽媽,看樣子是表姑娘派其來鄭家求救了,伯爺和伯夫人會怎么做呢?
后院中的賀氏淚如雨落,哭著對鄭旻說道:“伯爺,賀家被抄,這是皇上下的命令,妾身知道伯爺也無能為力,絕對不會責怪伯爺,但是德兒怎么辦?她…她是我們的女兒啊!”
賀氏哭得肝腸寸斷,幾乎整個人都壓在了鄭旻身上。
鄭旻看起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神色憔悴,眼中全是紅血絲——得知賀家出事后,他便心急如焚,都沒有怎么合過眼。
鄭、賀兩家是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德妃失寵、賀家被抄,意味著鄭家的依仗勢力會大大受損,說不定還會被牽連,此乃其一。
其二,自然就是賀氏現在哭訴的內容了。
皇上下令抄了賀家,他絕對不敢為賀家求情而惹皇上不喜,賀家只能沒了,但是賀家還有他的女兒!
德兒是他的女兒,是他不得已養在賀家的女兒,是他虧欠了十幾年的女兒!
但是…他能怎么辦?
鄭旻的心揪著,想保住自己虧欠的女兒,可是他卻忘記了,他的原配寧氏曾為他誕下一對兒女,說到虧欠,他對這一對兒女有著更多的虧欠。
人心有偏,鄭旻過去從來就沒有掛念過鄭衡鄭適這對兒女,現在就更加不會想了。
賀氏拿帕子印著眼淚,聲音沙啞地說道:“伯爺,妾身自認為這一生對人對己都無愧,只除了德兒…我才是德兒的娘親,卻沒有真正撫育過她。我…我有愧啊!”
“如今賀家被抄,女眷會被沒入賤籍。伯爺,難道我們的女兒要為奴為婢嗎?我們實在不配為人父母…”
她一字一句,一哭一淚,全部都戳中了鄭旻心底處,使得他神色看起來更加衰敗頹然。
是了,就是這樣,夫人說得沒有錯,當年他們一時情難自禁,生下了德兒,不得不讓她成為賀家人,從來沒有盡過為人父母的職責。
之前還好,賀家日漸興盛勢大,德兒養在賀家也不算辱沒,還曾有一度是三品大將軍的女兒。
要是賀家沒有出事的話,德兒會人人羨慕、還會風光出嫁…這些都沒有了!
難道他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沒入賤籍嗎?說不定德兒最后還會淪落到教坊,那么…
不能,不能這樣!
可是要使德兒避免這樣的命運,那么他就只能認回德兒,如此就作實他私德有瑕,若是御史臺的官員追究起來,可能他會連官職都丟了!
鄭旻內心掙扎不已,只覺得左支右絀,根本就找不到可行的辦法。
而小廝的急報,無異于雪上加霜,使得他立刻就要做出選擇,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