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信和賀禮,都是從隴右道夏州送來的。
隴右道夏州地處偏遠,遍地黃沙,是個環境艱苦的地方。鄭衡對這里有些印象,一是因為開熙年間的官員趙奉昌,二是因為永寧伯府二房的鄭晁。
鄭晁在河東道時做了不少惡事,最后受鄭仁所牽連,被調去了夏州擔任錄事一職,并且帶上了妻子謝氏等家眷。
離開河東道之后,鄭衡就和二房的人沒有往來了。不想,現在卻有書信和賀禮從夏州來,誰會給她送這些東西呢?
鄭衡靜靜看著這些東西,腦中想起了一個小孩兒。
小孩兒八九歲的樣子,膚色白皙,額間的的朱砂痣紅艷如血。剛開始的時候,小孩兒半閉著眼吹笛子,那場景有說不出的美好。后來,小孩兒跪在她面前,切切哀求她…
小孩兒最后跟著鄭晁、謝氏去了夏州,而后斷了往來,漸漸隱在了她的記憶當中。
這從夏州來的書信和賀禮,當是那個小孩兒所送吧?
果然,當她拆開書信之后,最先看到的便是“大姐姐”三個字。大姐姐…沒錯了,那個小孩兒是這么稱呼她的。
那個時候,她喜歡在觀雅院聽小孩兒吹笛子,偶爾教導小孩兒要順應本心。可惜…如果不是后來發生了章媽媽身死的事,想必她們姐弟情分也不會斷了吧?
自那之后,她就沒有和小孩兒聯系過了。時隔一年多,小孩兒怎么會給她送來書信和賀禮呢?
這書信只有寥寥數語,道大姐姐十五歲生辰就快到了,特地送來了賀禮,祝大姐姐和樂安康,落款上寫著“鄭迢”。
鄭迢,迢哥兒,從夏州給她送來了生辰賀禮。
鄭衡的目光,落在了旁邊打開的錦盒上。錦盒里是一支竹笛,看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甚至比普通的竹笛還要粗糙,顯然不是精于制笛的匠人所做。
這支竹笛,是迢哥兒親手做的,比名笛珍品來得更有意義,也更珍貴。
她拿起竹笛,放在唇邊吹了吹,聽到了不成調的笛音,她眉眼半瞇了起來,眸里有歡喜也有悵然。
片刻后,她放下了笛子,輕輕嘆了口氣。
迢哥兒做下的事情,實在讓她失望。可是,這對她來說已經是過去的事情,這兩年來,她偶爾想起迢哥兒,想到他在夏州會過得如何,但也僅此而已。
她活了兩世,經歷的事情太多,要做的事情也太多,早已習慣不為舊事所縈慮,迢哥兒的事已被她放在了腦后。
她怎么都沒有想到,在發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迢哥兒還記得她這個大姐姐,還記得她的生辰,還會給她送來生辰賀禮。
這份心意,的確太意外,也太珍貴。
在鄭晁和謝氏的影響下,迢哥兒做了不少錯事。到底,他和鄭晁、謝氏是不一樣的。
迢哥兒給她送來這份賀禮,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
此時,遠在隴右道夏州,鄭迢聽了下人的稟告后,便快步走向了正院,去看望母親謝氏。
謝氏倚著床頭半寐著,她面容瘦削,雙頰好像塌了下來,而且臉色蠟黃、頭發油膩,眉角處布滿了細紋,比起在河東的樣子,似乎老了十幾歲。
她聽聞鄭迢到來之后,猛地睜開了眼睛,滿眼希冀地問道:“迢哥兒,京兆有書信來了嗎?你外祖父可有什么消息來?”
鄭迢望著瘦削病弱的謝氏,搖搖頭道:“母親,京兆沒有書信來,外祖父那邊…沒有任何消息。”
聽了這些話,謝氏仿佛被抽掉了全身力氣,眼神一下子暗淡下來,喃喃道:“怎么會沒有消息呢?難道父親沒有收到書信嗎?這又一年了,父親怎么還把我們接走?為什么…”
鄭迢默默聽著謝氏的話語,想說些什么,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自從他們來到夏州之后,謝氏就經常往京兆送信,送給她的父親謝惠時,請求父親幫忙將鄭晁調離夏州,不愿意再待在這個鬼地方了。
可是,時間已經過去那么久了,那些書信就像石沉大海一樣,京兆沒有一點回音。
連鄭迢這個年紀都知道,怕是他那個朝中重臣的外祖父,已經放棄他們了,不然怎么會是這樣呢?可是母親還不死心,天天盼望著京兆的來信,天天盼望著離開這里。
半響之后,他抬頭看向了謝氏,勸慰道:“母親,夏州這里也沒有什么不好,母親好好休養吧,不必多想了。若是京兆有消息來,孩兒定會第一時間告訴母親的。”
他很想說,京兆的外祖父不會有書信來了,請母親不必再有什么期望了。然而在看到母親的病容后,還是將話按了下去。
就讓母親心中存著一點希望吧,這樣或許對母親的病情也有好處…
鄭迢如此想著,冷不防聽到謝氏大聲咒罵道:“你父親呢?是不是又去喝酒了?又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還不想辦法離開,我們怕都要死在這里了!他自己醉死就好了…”
說到激動處,謝氏還不斷地捶著床沿,眼神怨毒,臉容顯得極為猙獰。誰能相信,這便是過去端莊秀美的鄭家二夫人?
變了,什么都變了。
鄭迢眼中閃過一抹痛苦,只回道:“母親,父親已經去官衙了,你放心吧。我們都會好的。”
他想到了不知醉到在哪里的父親鄭晁,心想父親醉倒了或許是好事,不然的話就會像母親那樣整天咒罵,還時不時對奴仆拳打腳踢,怕會惹出禍來。
自鄭晁舉家來到夏州,尚不足兩年。這段時間,足以改變許多事情,足以改變許多人。
謝氏變了,她根本不能接受自己來到夏州的事實,整天希冀著離開這里,漸漸落下了病根,心中唯有這個執念;
鄭晁也變了,他自知仕途已經沒有了希望,來到夏州之后便染上了酒癮,整天醉生夢死,就連官衙都沒有去了。若非夏州地處偏遠,沒有什么人會關注這些地方,他連錄事這個官職都要丟了。
至于鄭迢,更是變了。他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身量抽條了許多不說,就連為人行事都變得成熟穩重了。在謝氏、鄭晁什么都不管的情況下,他已經成為了家里的主心骨。
鄭迢會不時想起河東道的情況,想起過往的那些事。倘若父親、母親不是做了那么多錯事,他們或許不會來到夏州這個地方吧?還有,大姐姐…
京兆的大姐姐,應該已經收到那個賀禮了吧?
而在京兆,鄭衡的及笄禮,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