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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衡看向那年輕人,只見其用玉冠束發,長眉入鬢,看起來俊美無儔,只可惜臉色略顯蒼白。
此時他眼中含笑,一副閑適自然的樣子,仿佛剛才的質問不是出自他口。
這令鄭衡覺得,他就那么隨意一問,甚至不怎么在乎她是否回話。
這年輕人是剛剛進來還是一早就在書庫?看樣子,這年輕與周典兩人甚是相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老師的字,還熟悉自己的字!
這個年輕人是誰?
鄭衡心頭起了幾分分警覺,臉上仍平靜無波,乖順答道:“張娘子乃府中延請的女師,她身后牽連,大概只有祖母才知道,我并不知。”
“可是,鴻渚體…”竇融急切想說什么,話音卻戛然而止。——他見到了周典的笑容,像得到數十萬錢的笑容。
他頓時明白,有祭酒大人和裴公子在,玩心計什么的根本就不用他上場,他還是乖乖去看那紙鴻渚體去吧。
于是,鄭衡和鄭適便見到竇融滿面笑容朝案桌走去,還“哈哈”大笑道:“你們玩,你們玩!”
鄭適茫然地看著鄭衡,仿佛在問:竇首座說玩什么?我們幾時在玩了?
鄭衡朝他笑了笑,沒有說話。竇融書畫雙絕,為人行事總有些出人意表的。
唔…按照老師的說話,就是缺根筋腦子不時進水的,不必理會。
那年輕人打量著鄭衡,目光有如利刃一般,似乎能刺破所有偽裝及掩藏。然而,他所打量的姑娘,依舊目光清澈態度從容。
如此,他的目光便有些暗沉,半響才道:“姑娘既說不知,那就算了。”
他說罷,略微側了側身,露出了雪青長袍上懸掛的配飾。
鄭衡看清楚了這配飾,眸光不禁閃了閃。這是一枚墨玉印!墨玉印,她仿佛在哪里聽過。
這時,周典說話了,他笑瞇瞇道:“裴公子說的是,鄭姑娘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只是有一事,老夫想聽聽鄭姑娘的意見。”
鄭衡心頭微動,默默點了點頭,目光卻快速掠過那片雪青的衣角。
姓裴,二十來歲,一臉病容,腰懸墨玉印,這人是…河東裴定啊!
河東赫赫世族裴氏的子弟,裴氏族長裴光的第五子,裴定。
老師周游列國前最后提到的人,就是裴定!
鄭衡還記得,老師當時這么說:“河東裴光第五子非池中物,可惜是個病秧子。不然…”
不然什么呢?當時老師沒有說,鄭衡便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后來,孟瑞圖也提到過裴定。
當其時,他神情凝重地說道:“太后娘娘欲平治天下,必重用河東裴氏;欲重用河東裴氏,必重用嫡枝裴定。”
那時候還是至佑六年,孟瑞圖時任吏部尚書,負責為大宣朝銓揆賢才。他這番話語甚有見地,鄭衡當時聽了進去,隨后至佑帝對裴氏嫡枝下了征辟旨意。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裴氏嫡枝接了旨意,卻以家中子嗣身體羸弱為由,拒絕了朝廷的征辟。——這個結果,鄭衡并不意外。畢竟,裴氏嫡枝已三朝不出了。
裴氏盤踞河東,乃大宣朝赫赫有名的世家,在一百五十多年的時間里,裴氏出過二十多名臺閣重臣,更出了數百大大小小的官員,因而,河東裴氏又有“宰相世家”之稱。
只可惜,自永隆中以來,裴氏便減少了族中子弟出仕的人數,到了開熙、至佑兩朝,朝中就只有幾個裴氏旁支子弟,而嫡枝就在朝中消失不見。
偏偏,裴氏子弟異常繁茂,那些在朝中消失的嫡枝子弟,卻在大宣民間赫赫有名。
比如癡迷水道、繪制大宣水經圖的裴審,比如精通兵法、曾擊退南景入侵的裴弢。
又比如,眼前的裴定。
鄭衡曾想過,得到老師稱贊、又得到孟瑞圖推崇的裴定,會是何樣人物,如今終于得見。
原來是這樣,俊美無儔,臉容病弱…乍看來,與她過去所見的到那些豐儀俊朗的年輕人,似乎沒有太大分別。
但鄭衡知道,她所看到的并不全,就沖裴定熟悉她的字、就憑裴定與周典等人如此相熟,就可見一斑。
裴定,這就是河東裴定…
而周典繼續說話了:“今日是開宮擇生徒的日子,鄭姑娘有此等才學,若是禹東學宮錯失你這樣的生徒就太可惜了。所以,老夫想鄭姑娘入禹東女學。”
周典知道,像竇融那樣貿貿問起韋君相,肯定什么也問不出來。不管這鄭姑娘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只要她入了禹東學宮,來日方長,說不定能查出些什么來。
鄭適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祭酒大人讓姐姐入禹東女學?這…實在太驚喜了!
禹東女學每年才招收二十多女學生,不知費多少心力才能進去,方才祖母還在感嘆幫不了姐姐。沒想到,祭酒大人竟會主動招收姐姐。太好了,太好了!
他歡喜地看向鄭衡,卻發現她的臉色非但沒有喜悅,還有些嚴肅。莫不是,祭酒大人的邀請還有什么門道不成?
這樣想著,鄭適的嘴巴也緊緊閉了起來。
實在來說,周典所說的事,對鄭衡姐弟來說沒有害處,甚至還可以說大有好處。若不是因為她重生、若不是因為老師韋君相,她便找不出理由拒絕。
但是,她必須拒絕:“晚輩感謝大人的厚愛。只是,家中有祖輩年老,實在不能入禹東女學,還請大人見諒。”
雖則她言辭委婉,但在場的人都請清楚了她的意思。她在拒絕,發自內心地拒絕。
“這樣啊…”周典笑了,臉色沒有絲毫變化,繼續道:“那就沒有辦法了。看來,鄭適也不能入明倫堂了,畢竟老夫還沒收過那么小的弟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鄭適受傷的腳踝上,像在看什么事情一樣,顯得異常專注。
鄭衡眼神微變,冷冷地看向周典。周典身為學宮祭酒,竟然以一個小孩兒相要挾?!
被她這么一看,周典竟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威嚴迫壓而來,這威壓嚴絲合縫竟令他難以動彈!
他臉色頓變,內心已起了驚濤駭浪。這個姑娘…這個姑娘怎么會有如此凌厲的氣勢?這令他有一種感覺,就好像,她是一個不可侵犯的上位者一樣!
昔日面對厲平太后的時候,他就感到有這樣的威嚴和氣勢。但現在,一個小姑娘怎么會?
他身邊的裴定,也感到了一陣威嚴,眼神變得更幽深了。
鄭適并不知道這威壓是鄭衡所發出的,他只感到十分不適,還想著是自己成為了要挾之故。他努力露出笑容,對鄭衡說道:“姐姐,你要是不想入女學,那就不入。我沒事的。”
少年眼中的失望濃重得幾乎溢出來了,卻在努力維持笑容。在入明倫堂與鄭衡拒女學之間、在他自己和鄭衡之間,他選擇了后者。
他的話語,打破了書庫的沉寂,也…驅散了籠罩著周典的威壓。
鄭衡側頭看著鄭適,眼中猶有冷意。
鄭適心中有些不安。姐姐明明在看著他,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姐姐并沒有真正看他,姐姐仿佛在透過他看向另外一個人。
他忍不住懦懦喚道:“姐姐…”
這一聲“姐姐”喚回了鄭衡的神智。她眨了眨眼,目光漸漸清明。
昔日那個少年,為了給她掙得一條生路,擋在她面前替她死去;如今這個少年,同樣擋在了她面前,也是為了全她的意愿。
雖則,她覺得這個少年完全沒必要擋在她面前,但心中仍有股暖流潤澤而過。
也罷,既然她用了鄭衡的軀殼,那么就替鄭衡保住這個胞弟吧。
如此,便少不得做出一點妥協了。但這點妥協,她尚可以接受。
她抬眼看著周典,肅然道:“晚輩知道大人關切的心意。其實入禹東女學乃晚輩的福分。只是,晚輩曾在張娘子面前發過誓,此生不會再喚旁人為‘老師’,不然便遭五雷轟頂而死。”
她肅然說完,再補充道:“晚輩愿入禹東女學,但晚輩有一個條件:不稱禹東先生為老師,而且晚輩府中有祖母,只能一旬來學宮一次。不知大人可否應承?”
周典尚未從剛才的威壓中回過神來,根本就沒法給予回應。
裴定上前一步,眉頭略略舒展,然后道:“大人還記得否?禹東學宮雖稱六學,但其實還有一學,只是不設在學宮中罷了。既然鄭姑娘不想稱呼老師,又只能一旬來一次,那么可入這一學。”
雖則他的聲音十分淡定,但他心中的震撼,一點也不亞于周典。
只是一個眼神而已,就有這樣的氣勢,這個鄭姑娘,太不簡單!
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將她留在禹東學宮!
不一會兒,周典便恢復了鎮定,捻須答道:““這倒也是,我差點忘了。既然如此,鄭姑娘便可入游學,一旬來明倫堂一次便可。”
游學,顧名思義,便是游歷之學,指的是禹東學生們到處游歷學習。如今,反過來用也可,既然是游學,不管是旁處來還是去旁處,都是可以的。
周典顯然和裴定想的一樣,無論如何都要將鄭衡留在禹東學宮,至于鄭衡入哪學,他一點兒都不在意。
會鴻渚體、有如此氣勢,這個姑娘身上謎團太多了,周典根本無法忽視。
對于周典的回答,鄭衡并不感到意外。
她所表現出來的,已經足夠影響周典下這樣的決定。無他,唯解惑取利而已。
于是,她微微頷首道:“學生多謝大人的厚愛。多謝這位…學兄。”
學兄,是她當前想到的最合適的稱呼了。
裴定站直了身子,點了點頭,神情愈加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