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恩伍德看起來知道陸凝必然會有此一問。
“抱歉,或許在您看來,我的反應有點過激了。不過…不知道您是否了解魔法?既然是祖父雇傭的醫生…”
“我知道。”陸凝說道。
“那就好。我算是我們這一代人里面天賦比較普通的,擅長的部分也只有對于魔法的應用類方向,基本放不出什么大魔法來。不過對于一些魔力上的變化我還是能夠察覺到的。”
“抱歉,我并不是魔法師,萊恩伍德先生,就算你給我解釋,我也聽不懂。”
“哦,好的。簡單來說,我發現父親身上的魔力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在一個人身上發生一般意味著他的魔力發生了進一步的提升,抑或是不可阻擋的下降。我無法判斷,所以…”
“你覺得雷尼克斯先生已經沒有提升的空間了,所以很可能是他的健康狀況惡化導致自身的力量開始衰退。”陸凝聽懂了他的意思,“所以,這對你有什么影響嗎?萊恩伍德先生?據我所知,您早已獨立,哪怕雷尼克斯先生近日內有什么不測,您一定也做好了準備。毫無疑問,您有能力從現在的霍華德財團上分走最大的一塊蛋糕。”
“外界來看確實如此,可惜并不是這樣。我很清楚,霍華德財團離不開父親,我們幾個人都沒有能力掌握整個財團,若是父親死亡,我們必然會分裂,而不是現在這種狀態。我的弟弟妹妹們…雖然大多都不讓我感覺滿意,但是在能力上并不缺乏。”
“你害怕財團分裂?”
“財團的分裂會對我們的生活造成極大的影響,無論是生活和事業,還是魔法的資源。前者的影響或許會小一些,可后者…魔法界的很多資源都是來自于父親的運營,我們自己并不具備那么強的競爭力。我一輩子或許就平庸了,可是我的女兒卻是有一個能夠比擬父親的天才,我希望她能得到最好的。”
莉絲塔?
陸凝其實并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假如一切都被解決,而七個子女都能安然返回的話,或許真如萊恩伍德所說,莉絲塔將不會得到那么豐富的資源——那個能夠闖入游客的會議,并創造了如今這個奇跡的莉絲塔是繼承了霍華德財團全部財產和資源后堆上來的。
雷尼克斯能白手起家可不光是魔法天賦好。
“原來如此…出乎意料。”陸凝微笑了一下,“我一直認為,在霍華德這樣的人家,有更多的東西比親情重要。”
“這算是經常會有的誤解。我可以說我和弟弟妹妹們的關系不怎么樣,但也就是關系一般而已。我們在親情方面和一般的人家沒什么區別。”
“既然這樣,我也就照實說了。”陸凝拿出兜里的便簽本,“雷尼克斯先生近日的情況很穩定,他的各項生理數據沒什么大的波動。但是,考慮到前些日子的情況,我有責任判斷雷尼克斯先生的健康狀況已然不可逆地惡化了,我無法治療。”
“好吧,您能知道我父親還能堅持多久嗎?”萊恩伍德問。
“醫生給出的永遠只是參考意見。您真的要聽我的判斷?”陸凝問。
萊恩伍德點點頭。
“恐怕雷尼克斯先生大限將至。”
陸凝告知了結果后便離開了房間,她當過莉絲塔,自然很清楚萊恩伍德說的話雖然是事實,卻也不是全部。這個人自有其陰險的地方,不然不至于在第二輪的時候想除掉自己。
不過在下樓的時候,她感覺到一股陰風擦過了她的臉頰。
“嗯?”
那股冰冷的感受讓她感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不是萊恩伍德做了什么,他還在房里沉思。
真正可以對游客們產生威脅的,依然還是那些魔法起源。陸凝能夠感覺到自己并不是像之前那樣被傳達了一個問候,她只是偶然被視線掃過。
但既然是視線,就說明這里有人引起了注意。
同時,這次投來的視線和上一次關注的程度也大不一樣。
“誰?”
陸凝向樓下走去,她的心臟在劇烈跳動著,莫名的緊張感正在滲透到她的內心。
這大概是某種聯系已經被建立了,而且幾乎不用想,在這個時間點就會干這種事的,不是渡邊淵子就是圓谷寺空。
“余歸亭!”
在陸凝的低喝聲中,周圍的環境頓時變化,她回到了那片長生的庭院之內,余歸亭坐在樹下,神情有點嚴肅。渡邊淵子,久住平真,韓熙轍都在這里。
“我先確認一下?”久住平真看了一眼渡邊淵子,“不是你吧?”
“當然不是。”渡邊淵子輕輕抵著下巴,“大概是圓谷寺空準備了一些非常適合他的手段吧。”
“適合?我可是感覺毛骨悚然。”余歸亭攤了攤手,“我還以為你們又搞出什么突然襲擊的事情來,但是剛才回味了一下那個感覺…不是。”
“不是,就現在去看看圓谷寺空在干什么。”渡邊淵子說。
“他早上的狀態就不對。”陸凝補充道。
“等一下,不能直接讓他進庭院里面來,涉及場景里面最根本的力量,我可不敢讓它侵入這里。”
余歸亭還是對自己的力量有點數的,用來跟游客過過招尚可,招惹這些類似神的東西就屬于不要命了。
然而就在這一刻,所有人都聽到了一道低語。
“我在此記述。”
某種觸須正在延伸出來,余歸亭的注意力被聲音一瞬間引開,緊接著,這座繁榮的庭院中就有接近十分之一的鮮花與草木凋零了。
緊跟著,陸凝就從庭院里脫離,返回了走廊。她知道余歸亭現在的狀況怕是不太妙,卻沒時間管余歸亭的問題了。
“在茫然的行進中,人們看到了山。圣徒指向那里,說,祂在山腹。于是,人居住于山中,得以伴于左右。”
窗外的天空再次被撕裂,但絕大多數人對此都沒有任何覺察。在那里存在的都是類似眼睛的東西,之所以說“類似”,是因為陸凝也不知道那些奇怪的東西到底算不算是眼睛。
晶體,角質,圓球,這些還算是正常的,還有一些如霧,如光,如碩果懸于枝干,如黑洞吞噬一切。
而陸凝其實早就知道,這些東西一直都在,畢竟莉絲塔全是得罪了大部分魔法起源才完成了這個奇跡,它們不過是一直進不來而已。唯有當魔力的平衡完全破壞,莉絲塔放棄掉這一輪之后,這片無主的碎片才會被吞噬,如同第一個結局。
可是現在,它們都來了。
“第一聲啼哭自山腹傳來,那一陣哭聲傳向了平原,于是平原也迎來了福蔭,人們在那里建立城鎮,因為他們第一次在那里聽到了祂的聲音。”
“伴隨著風雷的到來,祂降生在了大地與海洋的交點。這里是豐腴之地。圣徒說,我們要讓一部分人在這里安居,因為祂生在這里。我們要讓一部分人遠航,因為那雷電是祂的目光,我們要到祂目光所及之處去。”
陸凝一把就推開了圓谷寺空的房門,這里沒有鎖。
圓谷寺空就坐在書桌之前,背對著陸凝,正在奮筆疾書。他的身體不時抽動一下,但并不影響書寫。
“祂慈悲地發問,這個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在哪里?哪怕生活在那里的人,也不該被遺忘。于是,有勇士們站了出來,整理好行囊與經典,往沙漠中去。”
“圓谷寺空!停手!”
陸凝一把抓住圓谷寺空的肩膀,卻發現自己居然無法搖動他分毫,圓谷寺空的身體如同被焊在椅子上了一樣,還在繼續書寫。
“祂又問,你們從哪里來,為何要追隨我?圣徒指向了身后,那里有一片森林,森林中有野獸奔走,鳥兒飛翔,水果掛滿枝條,清水匯聚成泉。”
陸凝看了一眼,發現說話的根本不是圓谷寺空,他的臉正在潰爛,從那些爛瘡的裂口中,有著和天空一樣的,只是被縮小了許多的“眼睛”正在向外窺視。
而在他的筆下,根本看不出正在書寫的是什么文字,密密麻麻的線條幾乎覆蓋了整個筆記的封面,陸凝發現他的筆也根本掰不動,干脆就把書抽了出來,而此時,渡邊淵子,久住平真,韓熙轍也都趕了過來。
“那天,一名罪人被領到了祂的面前。罪人的罪名是褻瀆,然而,祂并未降下懲戒。這個人又如何能褻瀆我呢?他傷害的是你們,也應是你們遭到了褻瀆。”
陸凝翻過那些已經被涂抹得亂七八糟的書頁,很快看到了最后有清晰文字記載的部分。
如果有人要在這里死去,她可以,那么我也可以。我會用我的一切能力來詛咒你們,讓所有人都是輸家。
我已經聽見聲音了,太棒了,我現在覺得前所未有的好!我看到了什么?你們這輩子,加上上輩子都不會有機會看到這個景象!
它們都在,我已經可以與他們打招呼了,我知道了,我甚至能找回那個,不,怎么能說是找回呢?她一直就在,她從來沒有離開…念誦吧,我必須喚醒…
再見了各位,我馬上就會死去,而她將會歸來!!!
“人們將不再活動的祂送去了早已建好的陵園,在那里立起了碑文。圣徒們在墳墓前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葬禮,為他們所敬仰的祂,為他們不再敬仰的祂。”
難以忍受的耳鳴和低語讓陸凝甚至丟下了手里的書,她后退了幾步,被渡邊淵子扶住。
“啊,噶,咔。”
坐在桌子前書寫的軀體停下了瘋狂的書寫,桌上被他的筆刻下了黑色的痕跡,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了。
“他”站了起來,回過頭。臉上非常正常,目光略有些空洞,笑容看上去非常虛假。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圓谷寺空”張開嘴,他的口腔中沒有第一時間出現牙齒和舌頭之類的器官,而是慢了一兩秒后才像是刷新出來了一樣突然出現。
“祂,是誰?”
“離開這里!”陸凝扯了一把渡邊淵子,“這家伙將自己當成容器了!那些東西已經闖進這個場景里…”
“回答我!回答我們!”
“滾!”
陸凝怒吼一聲之后,中午沖出了房間。
“陸凝?你剛才看到什么了?剛剛圓谷寺空口中那是什么?他的朝圣旅行?”渡邊淵子來得不夠快,沒能和陸凝一樣,感受到那些“魔法起源”的真實。
“什么朝圣,那是歷史,被埋葬的歷史。”陸凝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快速往四樓走去,她得快點找雷尼克斯說一下,因為雷尼克斯恐怕有一件事的判斷有點問題。
她一直挺奇怪的,這個世界的魔法師對應的各種魔法體系被切得很碎,互相之間卻有聯系。各類魔法并沒有按照比較具有歸納性的方式去分類,而是一個個局限較大的名詞,已知的魔法起源甚至無法覆蓋人們所幻想的魔法類型…
這一系列問題,最初被陸凝簡單認為就是個世界觀設定而已。
但剛剛她看到了,也聽到了,盡管這必定會對她造成一些靈魂損傷——那是最古老的時期,人們追尋魔法,研究魔法,傳揚與升華,并最終將其分而食之的過程。
“圣徒”們在攀升至巔峰之后,將全部的成果埋葬,然而,那所有人共同研究出來的成果哪怕窮盡它們的能力也只能消化少量,于是,“圣徒”們肢解了魔法的力量,劃分為各自的權能,那些圣徒最忠實的追隨者則被賦予了使徒的稱號。
在陸凝看完最后一句的瞬間,她透過了圓谷寺空潰爛的面龐,看到了那片暗淡的空間中,幾十個完全扭曲的存在,趴伏在一具根本看不到邊界的尸骨上撕扯進食。難怪它們不在乎有誰來成為其中的一員。
那一刻,陸凝在承受著巨大的不適的同時,也有點想笑。
原來魔法起源,不過是一群食尸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