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暉愣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額娘。
寧櫻輕聲道:“樹猶如此,人的成長也是極緩慢的過程,你如今才剛剛入尚書房,你算一算,等到能離開的那一天,這中間還有多少年?”
弘暉小聲道:“之前弘昇也是說過的——得等到咱們娶妻,成了大人了,才可以離開尚書房。”
他說完了,自己便伸手抓了抓后腦勺,先感慨了一句:“這中間還得不少年啊…”
寧櫻點頭道:“是了,這么漫長的時光里,你每天都得去尚書房,每天都要和現在的這些小伙伴們一起讀書、一起成長。”
弘暉瞪大了眼看著寧櫻,過了一會兒,他微微攥緊了袖子里的小拳頭,若有所思地低頭道:“兒子明白了——額娘的意思是,讓兒子知道收斂些,不必鋒芒盡露,以免招人嫉妒。”
寧櫻蹲下來,握住兒子的小手,平視著他的眼睛,溫聲道:“你敢于對師傅提出獨到的見解,這說明你有自己的主見,自己的想法,并且不會盲從——額娘很是為你驕傲。”
弘暉臉上紅了紅,嘿嘿地笑了起來,然后趕緊搖了搖小手,語氣里有了一絲羞澀:“過獎,過獎!”
寧櫻接下去道:“但是,尚書房里主要是學習的地方,而不是展現你有多聰慧的場地。讓同樣和你在一起讀書的小伙伴們,個個都意識到你比他們都聰明太多,你事事得第一,這并沒有什么好處。尤其是對于太子爺和大阿哥家的男孩子們。
弘暉愣在原地半晌,伸手抓了抓小腦袋道:“額娘,你的意思是讓兒子…藏起來?”
寧櫻輕聲道:“不是一味藏起來,而是學會審時度勢,只把你的聰慧展現在關鍵的人面前——那就足夠了。”
宮里不是四阿哥府里,形勢復雜,各種利害關系也多。
同一批幼苗,其中長勢太突出的,反而就容易有掐尖的風險。
弘暉輕聲道:“關鍵的人?”
寧櫻站起身來,握著兒子的小手帶著他往回走,一邊走一邊道:“在弘暉心中,關鍵的人是誰呢?”
弘暉從來都沒有用這個角度去看過問題,一時間被額娘都給問得愣住了。
他兩只小手揣在肚子上,反復捏了捏,才道:“阿瑪算是。”
寧櫻低頭摸了摸他的背心,給他將衣領向上拎了拎,才用力揉了一把他的后腦勺道:“阿瑪自然是。還有嗎?”
弘暉沉思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還有皇瑪法。”
寧櫻腳下滯了滯,低頭看著弘暉。
弘暉緊緊地抿了抿嘴唇,自顧自道:“尚書房讀書時候,我聽聞外面的公公說——皇瑪法下朝之后,有時候會經過咱們這兒,還會駐足聽一聽,不過皇瑪法從來都沒有走進書屋里來。”
寧櫻點點頭道:“這是自然。你們讀書,皇瑪法也是不想進來擾打斷你們的。”
弘暉用力點點頭,嗯了一聲,道:“兒子也是這么想。”
他抬起頭,望著母親道:“大家都很畏懼皇瑪法,我只想著額教過我的那句話——皇瑪法先是皇瑪法,然后才是皇上。”
寧櫻噗嗤一下就笑了,伸手捏了捏兒子的小胖臉蛋:“你記得這么清楚呀!”
晚上的時候,弘暉躺下了。
小太監們守在外面,聽見里面二阿哥翻來覆去好一會兒都沒睡著。
奴才們有些不放心,低聲就問二阿哥可是要方便?還是肚子餓了,要膳房的夜宵。
弘暉讓他們全部都退下了。
他默默的回想著白天在尚書房里的光景——的確,額娘說的沒錯。
當時,自己得了師傅的夸獎,風光無限地站在那里時,除了弘昇滿面喜氣洋洋,在下面無聲地拍著巴掌給他喝彩。
別的哥哥弟弟們臉上表情卻是有些復雜的。
他本來想著小伙伴們一定是對他的機智和勇敢佩服得很。
現在再想一想,那分明是酸溜溜的表情啊!
又想到臨走時候,弘昱那夸張的贊揚…
弘暉沒生活在現代,否則他一定會想到一個恰當的詞語——捧殺。
沒有人不喜歡被人夸贊,人性如此。
面對夸獎和贊美,很多人先是沾沾自喜,然后就漸漸內心膨脹,甚至發展到自大、狂妄、自負。
到了這個時候,也就離倒霉不遠了。
可是弘昱為什么要這樣呢,明明都還是很小的孩子呢!
自己也沒得罪他啊!
只是因為自己得了師傅的夸獎?
弘暉越想心里越委屈,漸漸地開始意識到自己從前認為的“尚書房是個純粹的認真讀書、兄友弟恭的小天地、大家都是親戚,無非阿瑪封親王、封貝勒,地位略有差別而已”的想法…
是多么美好、多么天真。
簡直傻白甜,天真蠢啊!
身在權力之巔的紫禁城之中,可能有這樣的桃花源嗎?
弘暉握緊了小拳頭,捶了捶床板,然后氣呼呼地一掀被子,就喊人進來伺候他穿鞋、穿衣。
奴才們跪在地上勸著:“二阿哥,您夜里還得尚書房,如今這時辰已經是不早了,趕緊歇息吧。”
弘暉沒理睬,只是皺著眉頭道:“動作快些。”
奴才們見勸不動,也沒法子,只好一邊讓人拖延著,一邊過去寧側福晉那里稟報。
幸好寧櫻在寫菜譜,還沒休息下。
聽聞二阿哥起床了,寧櫻也是一怔。
“起來做什么?”她問道。
跪在地上的奴才還沒說話,寧櫻一抬頭,就看見兒子已經過來了。
奴才們追在后面,給他披上披風。
他站在里屋門口,一只手扶著墻,臉上的小表情別提有多委屈了。
“額娘,我還想和你說幾句話。”弘暉蔫蔫地道。
寧櫻菜譜寫了一半,正在關鍵時候,但是一聽弘暉這話,她伸手就把菜譜合上了。
也顧不得墨水干沒干。
“你說。”
弘暉抬起頭來,可憐兮兮地望著寧櫻。
他先是嘴巴扁了扁,然后就伸了小胖手抱在胸前。
這是一個防御的姿態。
弘暉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屋子角落的西洋鐘,過了好一會兒,才悶聲道:“額娘,我從來沒有對弘昱不友好過,他是直郡王家的孩子,大家都知道,平日里也讓著他幾分,我與他之前也沒有結過梁子,便是師傅夸獎我幾句,他何至于要這樣對我?”
寧櫻敏銳地注意到:這一次,弘暉沒有說“大伯”,而是稱呼了“直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