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見證!族長,叔父!您真讓羽燕、翅燕兩個侄女,去給烏鴉家的那個毛頭小子侍寢了啊?!”
“…不然呢?讓你去嗎,八哥?”
“呃!叔父,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只是兩個侄女,實在是太委屈了!”
“嗯…怎么?八哥,我這個當家的族長都沒說啥,你倒是舍不得了?…”
“叔父!為了氏族…侄女她們…哎!…我難受啊!…”
夜色昏昏,河水湍湍。海上升起薄霧,鄉歌哀婉似在云間。星點的火光,對應著蒼穹的星夜,在荒涼的海岸亮起,像是飛到世間盡頭的螢火。螢火與星光起舞,夜霧與瀚海連波,將不大的錫河寨慢慢籠罩。而數千羽毛氏族也漸漸沉寂,僅剩下小隊巡曳的武士,在海霧中時隱時現。
天地的光影隨著日月運轉,人間的悲喜卻在時光中交錯。經過這一夜的悲喜驚怒,又被老羽毛勸了許多酒水,小烏鴉西特韋韋早就昏昏沉沉、意識不清,被兩個羽毛少女抱著扶進了臥房中。
而老羽毛彭瓜里安排完這一切,就搖搖晃晃的登上寨墻,戴上榮耀貴族的羽冠,穿上蝴蝶花紋的祭服,眺望著南方的家鄉。侄子彭八哥親自布置了巡夜的斥候,回來打聽了兩個侄女的去處,就急急追上寨墻。
兩人一前一后,頂著天上星夜,踏著地上的篝火,站在飄起的海霧中,就這樣默然了許久。
“先祖啊!族長…要不然?…”
“嗯?”
侄子彭八哥咬了咬牙,看向站在陰影中的叔父,還是忍不住先開了口。
“要不然…干脆把兩個侄女留下來吧!小烏鴉這家伙還算湊合,趁著這兩天時間,干脆逼他把兩個侄女娶了!然后,讓兩個侄女就留在這個寨子里,省得跟著我們到處遷徙,饑一頓飽一頓的…而她們留在這,還能給氏族和小烏鴉間,多兩個遞話的人!…”
“嗯…想法不差,只是還欠些火候!…眼下啊,還不到讓她們留下的時候。”
“啊?叔父,不到時候?那啥時候才合適?…氏族計劃好了,呆兩天就向北遷徙,到時候就和小烏鴉斷聯系了!…”
“哈!什么時候合適?要我說,等小烏鴉的兒子,在氏族里生下來!等他心里有了根牽掛的細繩,那就是時候了。”
“什么?三神啊!這只是一晚上,哪能那么快就有兒子的?小烏鴉難道是能生的神兔附體不成?再說,哪怕侄女們懷上了,那也不一定是兒子啊!…”
“哈!八哥,你怎么這么笨?!哈哈!…”
聽到這句問話,滿臉深沉、正在醞釀吟詩情緒的老羽毛,終于忍不住破了功,被逗的笑出聲來。他呵呵地看了勇猛的侄子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嘆息道。
“你呀!真是淳樸…小烏鴉這家伙,又不能跟著氏族走,也請不到智慧的大地母神,來看清一切真相…等過上一年,讓羽燕、翅燕直接抱兩個歲數差不多的娃,說是小烏鴉的孩子,再讓她們聲嘶力竭地哭一哭就是…這小烏鴉心眼雖多,但還沒修成心狠手辣的灰狼,還欠不少歷練。到時候,他哪怕心存懷疑,哪怕不愿全信,也必然有了份親生子女的牽掛和指望!”
“先祖見證!只要他有了做父親的牽掛指望,那他就落到我們手里了!遇到要緊的大事,先不求他做啥,他開始也不可能做,只是讓他提前通風報個信,或者更小的小事…等他一步步邁出去,等他報信的把柄落到我們手里…哈哈!那就是拉他下水的時候了!那時候,就可以讓羽燕和翅燕,抱著孩子去找他嘍!…而這一來一回兩年,部族也估摸著徹底安穩下來。到時候,小烏鴉這根短線,要是沒有弄斷,就可以變成長線了,慢慢再和他打交道…”
“嗯…慢慢來吧!誰也定不了以后的事,且先弄著…都是一個祖宗的兩支,羽毛大爺我可是發了割面的血誓,還能真得害他不成?有的是他的好處哇!…”
“啊這?這!…叔父你?...”
夜幕深沉,這一番羽毛的老辣謀劃緩緩道來,讓彭八哥大受震撼,聲音都輕顫起來。
他仔細琢磨了好一會,才發現年輕的小烏鴉很可能會入套。而只要小烏鴉入了套,走出了通風報信的第一步,那以羽毛叔父的奸詐,就很可能會慢慢穩穩的把對方拖下坑,一圈圈直接套死!就像過去幾年里,那些被叔父套住又丟掉,最后擋了墨西加大軍的特科斯神裔們一樣…
“嘶!…叔父…您真是我的叔父?…”
“嗯?”
“我咋覺得,你是那老烏鴉轉世,老狐貍附體,老羽毛長出了蛇…年紀越大越妖了?…”
“啥?啊呸!…給我滾!…”
羽毛彭瓜里老臉一抽,老奸巨猾的沉穩模樣又破了功。他轉頭瞪著侄子,“啐”了對方一臉,換來一聲躲閃的訕笑。而等羽毛再站好姿態,深沉的望向天際,看向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才幽幽的再次嘆息。
“八哥啊!你要記住,奸猾是弱小者的生路,也是弱者的悲哀啊!能用拳頭說話的時候,何必用挑撥蒙騙的口舌?…說到底,這些都是虛的!長久的計謀,也真的很難保證,不過是別無他法而已…”
“先祖庇佑!眼下,給我們羽毛氏族尋一個生路,才是最實在的!這北方大陸的情形,最重要的青銅冶煉、銅礦產地、貿易商道,都掌握在王國沿海據點的手里!…我們羽毛氏族遷徙北方,一路艱難、人心疲憊,損失的本部也難以補充,所靠的只是最后兩千氏族武士…如果一直硬來的話,部族只會越打越少,越打越弱!…”
“我思來想去,咱們逃到北地,躲過了墨西加人的攻伐與獻祭,接下來就是謀一個安穩的出路。北地這么大,大得超乎我的想象,足以容下一個羽毛氏族的地盤!而這出路…恐怕最終還是要皈依主神,投降王國,尋一處分封的好地方才行!至于具體在哪,我現在知道的還是不夠,只有一邊北遷,一邊打聽琢磨…最好是內陸深處、離王國據點遠些、有河又有礦、可以安心經營種地…啊,就是這樣的好地方!…”
“啊?三神啊!…族長,我們打了十年,最后竟然還是要皈依墨西加主神,投降墨西加人?!…”
聽到叔父的計劃,侄子彭八哥渾身一震,臉上先是流露出強烈的不甘,隨后又是自己都難以察覺的輕松與釋然。他默默的思量了會,疑惑的低聲問道。
“咦?叔父,既然您說要投降…我們為何不在這里,直接讓小烏鴉牽線,投靠墨西加人算了?…”
“哈!八哥,你還是太年輕了!…首先,我們投降的是湖中王國,是湖中王國中某些需要我們的派系,而不是遙遠的墨西加聯盟…”
老羽毛彭瓜里瞇著小眼,在黑影中踱著步子,耐心和彭八哥分析道。
“其次,咱不能投小烏鴉!為啥呢?因為他太年輕,他地位不夠,他根本出不起價!現在投他…他只會賣了我們,給他自己往上爬鋪路!…”
“先祖見證!大爺我兜兜轉轉跑了十年,天下的哪個氏族我沒去過,我可見多識廣的!…我賣了那么多的神裔、貴族,現在賣這最后一把,把自己和氏族都送到了臺上…那一定得找個能出價的人,找到最合適的時候,賣出個最高的價錢來!…”
“最后你說,在這片遼闊的北地,誰最需要我們,誰又出得起這個最高的價呀?”
“呃…”
侄子彭八哥撓了撓頭,努力想了一會,試探的問道。
“叔父,氏族一路遷徙一路搶劫,好像沒人需要咱們啊?不過,要說出得起最高價的,那肯定是湖中王國在北方大陸的那個什么鳥主祭!在什么雷鎮…”
“歌鳥祭司,雷金鎮,在北方一千多里!中間還有個魚山村…”
老羽毛彭瓜里嘴角揚起,這還是“好遠孫”…哦不,現在已經是“親孫”的小烏鴉,給他提供的確切情報。想到這,他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意味深長的冷笑道。
“八哥,有時候,沒有需要,可以把需要創造出來!就像小烏鴉不需要一個兒子,但我們依然要給他弄一個兒子出來…歌鳥主祭會需要我們的,我們能幫他很多,幫不了也能制造巨大的麻煩…所以,他需要出大價錢來招降我們,而我們什么臟活都能幫他干!…”
“啊?呃...我好像明白了。叔父,還是您聰明!…”
侄子彭八哥其實沒有聽懂,但是再次大受震撼。他恭敬的低下頭,向老流氓叔父行了個禮。
“哎!命運啊…神意啊…就是這樣…像風吹走了羽毛…嗯…嗯?…”
羽毛彭瓜里長嘆兩聲,再次望向天際,凝視向黎明前的東方,低低吟誦出半句詩來。接著,他保持著榮耀貴族的仰頭姿態,像是雕像般一動不動了好久,但死活吟不出優雅的后半句詩…
“呃?叔父?天快亮了…要不然,我回去,稍微瞇一會兒?…”
“該死!瞇個屁!聽我吟詩!老子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就要喊出來!…”
羽毛彭瓜里憋了半天,怒從心來。他把頭上珍貴的傳承羽冠狠狠一擲,直接從寨墻頂上,丟到墻下的血泥里。然后,在侄子驚駭的目光中,老羽毛又把繡著蝴蝶的祭服一扒,抬手就扔到了樹上。
一頓亂砸花花草草,老羽毛終于順了氣。他就這樣光著膀子,赤著大腳丫,在血跡暗紅的寨墻上,跳起今夜唬人時的鳥舞,臉上是猙獰又肆意的大笑。他就這樣有些癲狂的笑著,唱出此刻內心狂亂的詩歌,唱出這輩子狂亂的詩歌!
“啊哈哈!夜魔從夜空降下,降到我的身上!丟了頭上沉重的羽冠,脫了這身神裔的衣服,把貴族的榮耀都扔到泥里,可真讓我快活非常!…”
“啊哈哈!老子也曾是一只羽毛,老子也曾是一只蝴蝶。那羽毛可真是漂亮,那蝴蝶可真他娘的美好!…”
“啊哈哈!可那都是假的,都是短暫的假笑!榮耀只是死亡的囚籠,信仰只是獻祭的絕望!我他娘的一直在打仗,一直看著活的都死盡,一直被陰影的大手攥緊,攥的老子的鮮活砰砰直跳!…”
“啊哈哈!年輕的我怕死啊!我背叛了一切,只為我活著,然后才是氏族!…啊哈哈!年老的我逃向遠方,只為了氏族存續,然后才是活著的族長!…”
“啊哈哈!老子逃了十年,終于他娘的老了!那羽毛掉到泥巴里,插在爬行的蛇上,他娘的長成了羽蛇!那蝴蝶落到林子里,被蛛網上的蜘蛛吃掉,這蜘蛛就長出了翅膀!…”
“啊哈哈!會飛的羽蛇,會飛的翅蛛,它們都又毒又快!而老子呢?老子是羽毛長出的蛇,是翅膀長出的蜘蛛,是夜里吃人的夜魔!于是我又快又毒,連猴子都追我不上,把烏鴉一口吃掉!…”
“啊哈哈哈!我不是榮耀的羽毛,那家伙早已經死掉…我是羽毛變成的夜魔,我又毒又快、又快又毒的好!啊哈哈哈哈!這輩子真是他娘的好!…”
“啊!叔父?!…”
侄子彭八哥瞪大了眼睛,第三次大受震撼。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叔父,仿佛夜魔附體,卻又無比的真實、無比的遙遠!他心驚膽戰,悄悄退開兩步,恐懼地祈禱著天上的各路神靈,把叔父身上降臨的“夜魔”趕走。
“三神啊!主神啊!…求求您,無論是哪位大神靈,請驅散叔父身上的夜魔吧!…”
伴隨著八哥的祈禱,羽毛的狂笑聲突然停止,就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梟。彭八哥小心的抬頭看去,卻看到第一縷晨曦從東方照亮,落到了羽毛彭瓜里的眼中。
晨曦顯露,黎明來到。老羽毛就這樣怔怔的看著太陽,直到那晨曦映滿瞳孔,直到那陽光普照…直到他淚流滿面,而十年的夜魔,終于從回憶中隱沒,他才猛然發出一聲嘶啞的吶喊!
“太陽的主神啊!我羽毛皈依你啦!給氏族一條光明的活路吧!也請給我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