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好香啊!村上君,我隔著老遠,就聞到這股鹿肉的香味了!簡直勾的我腹中饞蟲都在打滾。要知道,這冬雪燉鹿肉,細膩鮮美、收藏補身,再融入怡人的米香,那味道可真是一絕啊!…”
“哈!渡邊君,你一個京都大廟里的僧人,竟然也喜歡吃鹿肉嗎?…”
“噫!僧人怎么了?僧人就不能吃肉嗎?僧人不吃葷肉,是唐傳顯宗的說法,我妙法院可是密宗!祖師福聚金剛最澄上師,正是融匯了悉曇密宗真傳,才開創了天臺密宗一脈。而我名字里的這個‘澄’字,那可也是傳自最澄上師呢!…”
不大的篝火在冰冷的雪原上點燃,簡陋的帳篷就建在背風的低洼處。幾個和國武士正在營地間忙碌整理,而朝鮮水手們則在收集樹枝與枯草。在這處狹小的營地正中,一個敞口的大鐵鍋,正懸掛在篝火的支架上。鐵鍋慢慢煮化了冬雪,也漸漸飄出了變濃的肉香。
此刻,遮洋船的兩位頭領,僧兵渡邊真澄和船奉行村上季通,就盤腿坐在篝火邊,一邊聞著熱乎乎的香氣,一邊難得放松的聊起天來。
“哈?渡邊君,你這說得一套一套的,又是什么妙法院,又是什么天臺密宗,聽著唬人的很…可我聽說町里寺社的法師說,吃肉會有什么肉食十過,是羅剎惡鬼的習氣,死了也要墜惡道的!…”
“呵呵!羅剎惡鬼?墜入惡道?…”
聞言,僧兵渡邊真澄不屑的撇了撇嘴。他揭開鍋,看了眼鍋里翻滾的鹿肉,用根削好的樹枝攪和了一下,又摸出一把粗鹽灑在里面,這才轉頭笑道。
“村上,你一個蝦夷地的地頭武士,又懂什么佛法?我這叫大慈悲在懷,以大悲心攝受所行,念誦咒語經文,超拔與我有特殊因緣的眾生…所以啊,只要我心懷慈悲,念經超度了這頭鹿就好!….阿彌陀佛!來,鹿兒走好!我超度你,你舍我肉,哈哈!…”
“呃!渡邊,你這是什么邪乎的密宗佛法?我確實不懂…可我從沒看過,其他寺廟里的高僧,喝酒吃肉像你一樣歡暢的!難不成,那些京都大廟里的高僧,都像你一樣酒肉雙全、殺人不忌?…”
“嚯!我是僧兵,殺人是為了捍衛佛法,為佛除魔,也就是為高僧們殺人。而吃肉說白了,不過是為了長力氣…至于京都大廟里的高僧們,那可比我厲害的多啦!他們面子上是佛法,肚子里是佛法,根子上也都是佛法…那不僅能度化眾生,度化魚肉,還能度化一堆貴女,延續幾十個佛子呢!哈哈!…”
僧兵渡邊真澄哈哈大笑,說出的渾話,卻讓村上季通目瞪口呆。
“呃!這?!…親鸞圣人娶妻的故事,寺里的法師確實說過。可那不是菩薩許諾的功德嗎?親鸞圣人有前世宿報,不得不觸犯淫戒。救世觀音這才化身美麗女子,與圣人結合。而觀音莊嚴,臨終引圣人入西方極樂,正是流傳的佳話…”
“哈哈!佳話?親鸞圣人開創凈土宗,是開宗立派的宗師。他娶妻是佳話,修行想來也夠。可寺里高僧們娶一堆妻子,那也都是佳話?然后,高僧們生一堆孩子,再讓孩子去各地當主持,那也是佳話中的佳話嘍!…”
“啊?啊這!大德高僧們,都娶妻生子當主持?…”
“不然呢?沒有孩子繼承寺廟,沒有后人供奉吹捧,沒有寺社香火支持,憑啥當大德高僧?…高僧的名頭,又不是憑佛法修來、頂在腦門上的,多簡單的道理!…”
“佛祖啊!這…這大不敬!…”
聽了這一通瞎話,村上季通愣在原地,心亂如麻,腦中的佛像都要塌了。他畢竟是蝦夷地的普通武士出身,信佛的心思很單純,又哪里知曉這些京都大城的傳聞,知曉那些大廟高僧的做派。
“嘿!村上,你平時看著聰明,原來也是頭呆鹿啊!…信佛啊,心里信信就行啦!只要大慈悲心在懷,念頭通暢,那喝酒吃肉也行,殺人放火也行,都沒啥錯…這世道一年比一年亂,哪能隨便聽幾個法師的話,就自己拴住自己的手腳?可不能啊!…”
看到呆愣茫然的村上,渡邊真澄咧嘴一笑。他想到這一路并肩的航程,又伸出手來,拍了拍村上季通,難得地講了幾句心里話。
“佛祖庇佑!咱這一次出海,見識了這極北地的風浪,遇到了這些吃人的帳夷,也算是同生共死了!我也不瞞著你,我丟了手里的薙刀給帳夷,又送了手腕的佛珠給金船匠…大概是佛祖告訴我,我與寺里的緣分,就該盡了!…算算時間,出家為僧,也確實有十年了…”
“明年春天,我們要是能活著回去,把這一批貴貨運到京都…我就不欠寺里什么了,還能討一筆錢來。然后啊,我就向寺廟請辭…哈哈!我準備還俗,重新娶個女人,再努力生兩個小崽子!…”
“啊?渡邊,你…你要還俗嗎?”
聞言,村上季通搖了搖頭,從信仰動搖的茫然中回過神來。他摸了摸自己武士的月代頭,又看了看渡邊僧兵的光頭,好奇詢問道。
“渡邊,你看著老些,應該比我大吧?有三十五歲嗎?三十八歲?…嘶!你年紀都這么大啦?難怪懂得不少…對了,渡邊,你家里有人延續香火嗎?要是年紀大了生不出來,可以過繼個侄子…”
“呃!村上,我大概還是能生出來的…至于香火,我出家前就有一個女兒,一直留在肥前老家,現在應該嫁人生子了吧!…另外,我還有個親弟弟,那可是個厲害的人物啊!…”
說到親弟弟,僧兵渡邊真澄垂下眼眸,眼神明顯有些復雜,神情也唏噓的緊,卻不知道經歷了什么。
“佛祖庇佑!渡邊,你竟然連孫子都有了?”
村上季通瞪大眼睛,既有些驚訝,又有些羨慕。隨后,他問出了一個疑惑許久的問題。
“渡邊,那你還俗之后,還用之前的名字嗎?你之前叫什么?”
聽到這句問話,僧兵渡邊真澄眼中一縮,沉默不語。好一會后,他才遲疑的點了點頭,只回答了半句。
“應該會用吧…至少會用家族的姓氏…”
“啊?那你以前的姓,是什么?”
“.肉差不多了,可以煮米了…肉熟米香,味道才好!…”
寒風吹過,僧兵渡邊真澄緊了緊身上的皮袍,低著頭伸手,就要去拿米袋。但村上季通卻先手一步,把米袋拿在了手中,盯著渡邊的臉。
“你信不過我?還想吃我的粥?…”
“.信得過。哎!”
對視數息,僧兵渡邊真澄神色變幻,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我家族的姓氏,是龍造寺。嫡流的通字是‘家’…”
“龍造寺?家啥?”
村上季通眨了眨眼睛,隨后臉上一變,震驚出聲。
“咦!嫡流通字?渡邊,你竟然是個武家,尊貴的武家?!…”
“哈!落魄的武家罷了!…”
僧兵渡邊真澄苦笑搖頭。他不想再聊這個話題,便轉過身,走向營地角落的簡陋馬棚,只留下一句吩咐。
“村上,你來煮米,這鹿肉粥就交給你了!我去看看助一郎,把他喊來和我們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