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五十一章 公元1489年的秋天,火焰的審判
白布的軍營，被燃燒的煙塵蒙上了霧。秋天的陰冷，糾纏著清晨的邊緣。空氣中，融入著奇怪而嗆人的氣息，又莫名讓人感到熟悉與恐懼。山風里，隱約帶來絕望悲泣的呻吟，還有聲音嘶啞的喊叫。
“上主啊！求求您！救救我們吧...從魔鬼的手中！拯救！...”
呼喊聲從軍營中傳來，卻被披甲持兵的衛兵們所隔開。樹葉飄落，掠過一張張凝重而肅殺的冷硬面龐，高高舉起的燃燒火把，以及他們身上灰蒙蒙的十字罩衣。而在這些衛兵們簇擁的正中，則是一老一壯，在整座十字軍大營中，地位最高的兩位大人物。
老者穿著冰冷的黑袍，帶著樸素的黑帽，渾身上下，看不到一點鮮艷的顏色。而他的眼神，甚至比身上的黑色，還要冰冷與肅穆，如同阿爾卑斯山脈中，勃朗峰山頂的冰川。唯一稍稍閃光的，則是他脖頸上，金質的主教十字架，象征著高級神仆的崇高地位。
至于他的名字，在半島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懼，甚至能讓卡斯蒂利亞的大貴族們也心驚膽戰。他就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首任大法官，多明我會的黑衣修士，托馬斯·德·托爾克馬達（Tomás
在托馬斯宗教大法官上任的六年里，他已經頒布了28條裁判法令，把宗教審判的罪名擴充到二十多條，親手判處了五千多人火刑，四萬多人刑罰、抄家、終身監禁...平均一年燒死一千人，逮捕八千人入獄！而被審判的對象，絕大部分都是所謂的“猶太表面皈依者”，“摩爾表面皈依者”。
也就是說，在西班牙教區，只要你身為猶太人或摩爾人，哪怕皈依了上主，也要被質疑信仰的真實性，從而接受宗教裁判庭的審查。而在過去的六年里，能通過審查的猶太人或摩爾人，幾乎萬中無一。這種瘋狂的宗教裁判，正是卡斯蒂利亞宗教狂熱的體現，以及它十字軍國家的本質特征。
托馬斯宗教大法官的另一個身份，則是伊莎貝拉女王的懺悔者與導師，也可以說是女王最親密的支持者與盟友。
伊莎貝拉女王與費爾南多國王的婚姻，最初便出自于他的建議與謀劃。而在雙王結合后，他則作為地位僅次于雙王的第三號人物，代表著西班牙教區的神權，緊密支持著雙王的政權。實際上，這次征討格蘭納達的圣戰，之所以能夠順利開啟，就離不開他的全力支持與號召！
聽著軍營中的哭喊聲，托馬斯大法官神情平靜。他的眼中沒有殘忍，也沒有憐憫，只有毫不遲疑的堅定。
“費爾南多，都在這里了嗎？”
“尊敬的黑衣修士...上主寬恕！遭到魔鬼侵蝕的一千六百人，都在這里了。”
費爾南多國王稍稍垂目，眼中表現出幾許不忍。他深深的嘆了口氣，臉上有明顯的憐憫浮現，讓周圍的衛兵們都能看到。這位阿拉貢的國王正值壯年，長臉寬額，眼神深邃，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算得上是相貌堂堂。
他的身上穿著一套行動靈活的鏈甲，外面則罩著色彩鮮艷的十字罩衣，腳上則是鎏金的板甲戰靴。這一身明亮的色彩，倒是與旁邊灰暗的神父長袍，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而十字罩衣上紅黃分明的條紋，正是阿拉貢條帶，阿拉貢國王的象征。
“仁慈的上主啊！愿您降下目光，從即將燃燒的烈焰中，拯救不幸者的靈魂！”
在接下來的“拯救”發生之前，費爾南多國王低下頭來，一臉虔誠，為關押在軍營中的十字軍士臨終祈禱。看到國王的表現，周圍的卡斯蒂利亞領主與隨軍神父，也都低下頭來，虔誠祈禱了會。
托馬斯大法官轉過頭來，面色不變，深深地看了費爾南多一眼。他接到瘟疫爆發的消息，不顧危險、日夜兼程，從塞維利亞的裁判所趕來，正是出自費爾南多的邀請。而對方見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求他來主持這一場，“對魔鬼力量侵蝕的拯救”！
至于‘拯救’的方式，便是以拯救的名義，把所有患病的軍士聚集在一起，綁上繩索，關押在軍營中，再堆上易燃的柴草。然后，由宗教裁判所的神父們指揮，點燃審判的火焰！
托馬斯大法官平靜地等待了片刻，沒有催促，也沒有祈禱。直到旁邊的費爾南多國王祈禱完畢，擦了擦眼中的淚水，托馬斯大法官才莊嚴的念誦起啟示錄，朗聲宣告。
“神說，‘我又看見死了的人，無論大小，都站在寶座前。案卷展開了，并且另有一卷展開，就是生命冊。死了的人都憑著這些案卷所記載的，照他們所行的受審判。’”
“審判開始！點火吧！”
大法官的聲音堅定而有力，像是某種前進的山巒。國王的衛兵們舉著火把，在神父們的指示下，點燃軍營外圍的柴草。然后，他們又用力一扔，把燃燒的火把投入軍營的深處。很快，熊熊的火焰，就從軍營的各處冒出，升起兩三米高，然后漸漸連成一片！
“啊！仁慈的上主啊！求求您！求求您！...”
“啊！啊！不要！不要燒我！啊啊！...”
不過片刻，燃燒的軍營中，就爆發出凄厲的喊叫，像是割破喉嚨般尖利，又像是從可怕的地獄中冒出。周圍的衛兵聽到這樣的慘叫，終于忍不住神色動容，或是面露恐懼，或是心懷不忍。
眾人之中，只有托馬斯大法官面無波瀾，費爾南多國王眼中盈淚。兩人的表情，從始至終，都沒有什么變化。
火勢越來越大，火焰也越燒越高，甚至冒出連綿的黑煙。而尖銳凄厲的喊叫聲，也迅速變得沙啞低沉，然后陸續消失不見。整片軍營燃燒在明亮的烈火中，卻像是在最深沉的黑暗里一樣，死寂無聲。
托馬斯大法官耐心地等待了片刻，同樣沒有催促，也沒有祈禱。直到熊熊的大火燃透整座軍營，營中患病的軍士都化作燃料，再無一絲幸存的可能，他才垂了下眼眸，再次高聲宣告！
“神說，‘他們都照各人所行的受審判。死亡和陰間也被扔在火湖里；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若有人名字沒記在生命冊上，他就被扔在火湖里。’”
“審判完成！他們會按照各自的所行，去往應得的所在！而魔鬼的力量，會被審判的火焰，燃燒殆盡！”
聽到尊崇的托馬斯大法官，代表上主的宣告，在場的衛兵們，神情漸漸安定下來。因為，在絕大部分的圣戰軍看來，這場“拯救”的儀式，并不是殘忍的殺戮，而的確是一場拯救！
只有在宗教大法官的主持下，代表上主舉行的神圣審判，才能燒盡染病的軍士體內，那侵入的魔鬼力量，從而拯救他們的靈魂！
而在這樣殘酷的“拯救”之后，大營中幸存圣戰軍的士氣，不僅不會下降，甚至還能稍稍恢復一些。至于這樣的士氣還能持續多久，那得看距離下一次大規模的瘟疫爆發，還能夠拖延多久。
黑煙漸漸散開，撲鼻而來的，是蛋白質的焦糊味道，還有炙烤的香氣。在這樣奇異的香味中，費爾南多國王很快皺起眉頭。他側著身子，向托馬斯大法官行了一禮，就要告辭離去。營中各部軍心不定，他還有太多的事務，需要想辦法處理。而這次“拯救”儀式的效果，也需要想辦法發揮出來，盡量安穩軍心。
“費爾南多，別急著走。我這次過來前，伊莎貝拉托我，給你帶了一個口訊。”
托馬斯大法官面不改色，嗅著空氣中的香氣，看著費爾南多國王的眼睛。他神情嚴肅，提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伊莎貝拉問你，巴薩山城外的圍城大營，究竟還能堅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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