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腳步聲在古老的石堡中回響。它穿過久遠的石階,推開塵封的石門,進入寬闊的石殿,直到滄桑的石板前。
修洛特停下腳步。他看了看殿中歷經時光的石板、木板壁畫,和各種金、銀、玉石的文物,鄭重的側身說道。
“賈蒂里賢者,我們到了。這是王宮中存儲典籍的地方。”
賈蒂里莊重的點了點頭。他激動的上前兩步,顫抖的伸出手,小心的撫摸著這些珍貴的久遠傳承,猶如撫摸著易碎的精致陶器。
“河龜棲息在水中的松柏下。河龜漸漸蒼老,神樹卻越發高大...自從二十四歲接受傳承以來,我便與它們相伴,度過了整整三十六年的時光!王都陷落的那一夜,我匆忙逃離王宮,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它們了...”
博識長者罕見的失了儀態,顯露出情緒的起伏。他仔細檢查了好一會,才轉過身,苦笑著向殿下行禮致歉。
“殿下,讓您見笑了...”
修洛特輕輕搖頭,認真的回了一禮。
“看到這一幕,我只會對您肅然起敬。”
兩人彼此行禮,然后相視一笑。接著,賈蒂里正了正神色。他帶著從容的微笑,引領著修洛特,來到一處最為古老的石板前。
“殿下,請讓我們從這里開始!您一定聽說過,五個太陽紀元的傳說。世界從虛無中孕育,眾神依次成為至高的太陽。世界又在眾神手中毀滅,太陽落下,生命凋零。凡此種種輪回,到了今天,已經是第五個太陽紀元。這一幅最初的石板,就講的是逝去的四個紀元。”
修洛特看向巨大的石板。上面用簡約的筆觸,刻畫出四幅古拙的板畫。每幅板畫的正中,都是一個放射光芒的太陽。
“殿下,太陽位于石板的中心,是天下各部共同崇敬的對象。如果想要把天下萬民凝聚成一體,萬世不易,就需要從太陽的神話開始,講出一套完整可信的故事。”
聞言,修洛特神情嚴肅,緩緩點頭。
“萬世萬民,千秋不易...賢者知我心意!我想要做的大事,在封國之中,唯有賢者您能相助!”
五個太陽的紀元神話在天下流傳許久,甚至在最東方的瑪雅各部中流傳,只是不同的部落有著不同的神話表述。對于差異極大的天下各部來說,這種共同的神話源流,也許是各部之間罕見能形成共識的地方。
在少年王者心中,一直有著始皇般遠大的志向。他不僅要親手塑造一個廣袤的帝國,推動時代的變革,還要把天下蠻荒的各部捏合在一起,塑造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民族整體。這個浩瀚的過程,就如同天朝戰國時各異的韓人、趙人、魏人、楚人、燕人、齊人、秦人,最后共同融合為漢人一樣。
為了實現這個宏偉的目標,修洛特有著足夠的野望,有著足夠的耐心,也有著足夠的時間。天下各部相貌相似,互通婚姻。各族蠻荒已久,文法未立,民族概念并未出現,連文字都還處在雛形階段。這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整合機會,來在這廣闊的隔絕大陸上,構建出一個真正的大一統民族!
想要奠定大一統的基礎,除了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宗教、同一律法,還必須從文化的源頭開始,編織出一個聯系的紐帶。
諸夏的紐帶是炎黃子孫、龍的傳人,是三皇五帝、周禮史記。而墨西加聯盟征服的天下各部,也需要一棵根系相連的高大神樹,一個共同起源的神話傳說,來形成堅固的文化紐帶。這個傳說故事要足夠包容、足夠可信,要能被各部接受,還要能最大程度的契合已知的歷史,經得起后世的推敲。
正是懷著這樣的愿景,少年王者才在欽聰燦城中反復搜索,邀請普雷佩查人的博識長者前來,講述湖中之民的傳承史詩。在大殿中的一番試探過后,雙方就都彼此有意、心懷默契。
修洛特看了看博識長者從容的微笑,就再次細致的看向石板,比較起阿茲特克太陽神話與普雷佩查太陽神話的不同之處。
阿茲特克的神話傳承自托爾特克人,每個紀元有不同的標志物象征文明,也有著不同的神靈作為太陽。
前四個紀元分別是:第一紀元,這是四美洲虎的時代,代表神靈是原初太陽神特斯卡特利波。第二紀元,四風的時代,羽蛇神克特薩爾科瓦特爾。第三紀元,四雨的時代,雨神特拉洛克。第四紀元,四水的時代,河湖女神查爾奇赫特利奎。
而在普雷佩查人的傳承石板上,第一紀元上是一只美洲虎,陪伴著一個高舉火把與長矛的人類;第二紀元上是席卷的風,風中有一棵流淚的橡膠樹;第三紀元是浩蕩的雨,雨中是高聳的金字塔;第四紀元是蔓延的洪水,洪水中是在島嶼間行進的獨木舟。
而在這些板畫周圍,又銘刻著許多繁復的圖形文,隱約有著太陽、月亮、雕像、面具、金玉、陶器、玉米、火雞、長矛、盾牌、火焰...還有死者。
修洛特細致的看了許久,除了辨認出共通的美洲虎、風、雨、水之外,并沒有太多的收獲。他轉過頭,誠懇地向賈蒂里請教到。
“還請賢者解讀,為我講述真義。”
賈蒂里看著古老的板畫,悠悠一笑。
“殿下,傳承石板僅有圖畫,意象含糊,解釋本就存乎一心,全看時勢應對。掌握了傳承,祭司與賢者們,就掌握了說話的權力。天下各部也大多如此...今日既然殿下相詢,那老朽就說一說部族傳承里,口口相傳而不外傳的真實。”
“對于逝去的四個紀元,天下各部都有不同的解釋,也有著不同的時間長度。在這些紀元中,在神靈與象征物之后,實際是逝去的先祖國度,塵封的古代文明。紀元越是往前,各部的壁畫史詩就越抽象含糊,象征物就越有共通之處。古老的時代難以考證,就可以用史詩的共同處,作為各部同源一體的佐證。”
博識長者飽含深意,說了這一番難懂的話。接著,他伸出枯瘦的手掌,撫摸著四個紀元上的圖形。
“第一個太陽紀元,是先民們從叢林中興起的過程。他們點起火焰,造出石質武器,驅趕并馴服野獸,建立聚落,成為如同美洲虎般叢林的王者。其中具體的過程,現在已無人知曉,先民起源的地方也不可捉摸。第一紀元就像墨西加神話中,原初太陽神特斯卡特利波一樣。它是世間的無常,也是夜晚的風,難以捉摸知曉。”
修洛特沉吟許久。他的目光看向遙遠的西北,看向世界的盡頭。片刻后,他才鄭重的頷首。
“賢者所言有理。第一紀元不可捉摸,無史可考,也同樣包含萬民。”
賈蒂里面露笑意。他移動著自己的手掌,在風中的橡膠樹上停留。
“第二個太陽紀元,是各部可以追溯的最早先祖,奧爾梅克人。奧爾意為橡膠,梅克即是族群,奧爾梅克,就是橡膠人的文明。他們的時代,距今已經有兩千年之久。奧爾梅克人位于天下的正中,他們最先發現并使用橡膠,最先修建宏偉的階梯金字塔,最先修建高大的巨石宮殿,最先雕琢神圣的祭祀玉器,也最先崇拜美洲虎與羽蛇神。”
“在那個時代,可能有許多蠻荒的部族,有許多小型的聚落,有許多松散的勢力。但最為文明和出名的,就是奧爾梅克人。如今天下的各部落,都與奧爾梅克人有所淵源。第二紀元的神靈是羽蛇神克特薩爾科瓦特爾,凡是羽蛇信仰存在的地方,都受到過奧爾梅克人的影響。
無論是高原上的特奧蒂瓦坎人,叢林中的古薩波特克人,還有遙遠東方的瑪雅人,都或多或少的起源自奧爾梅克文明,接受過第二紀元的光輝!”
“兩三千年前,那是古希臘與西周東周的時代...膠人文明,使用橡膠的族裔。”
修洛特凝神思索,口中喃喃。祖父曾經給他講述過奧爾梅克人的故事。東方海邊的托托納克人占據著奧爾梅克文明的遺址,也在阿維特的加冕典禮中送過奧爾梅克人的遠古面具。
“奧爾梅克人,就是中美洲文化璀璨的古希臘城邦,或者傳播宗法的洛邑、成周。炎黃子孫...膠人后裔...”
少年王者思索片刻,眼神越發明亮。他望向賈蒂里,博識長者也意味深長的一笑。
“殿下,西往大湖,東到瑪雅,南至雨林,北去高原,天下皆起自膠人。這就是收束萬民的第一支主根!”
賈蒂里深沉的朗聲說道,話語中帶著厘定千古的快意。接著,他繼續移動手指,指向第三紀元的金字塔。
“第二紀元是各部的起源。天下各部本為一體。只是在紀元的終結,奧爾梅克人的國度覆亡后,星散四處,形成不同的支系。天下各地相似又不同的金字塔,就是各支系發展的見證!”
“在各族的傳說中,第三個紀元開始存在差異。在一千年前,遙遠東方的瑪雅人,建立起蒂卡爾城的羽蛇金字塔;北方高原上的特奧蒂瓦坎人,建立起太陽與月亮金字塔;南方叢林中的古薩波特克人,建立起阿爾班山金字塔;而西方湖中的洛馬阿爾塔人,則建立起湖邊金字塔。這些層疊同源的金字塔,就是收束萬民的第二支根系!”
聽到這里,少年王者瞳孔猛然收縮。他從太陽與月亮金字塔而來,對這些先民遺址,始終充滿敬畏。在這個時代,無論平民還是貴族,都同樣敬畏崇拜著這些古老的宏偉奇觀,并在震撼人心的奇觀中,寄托著他們精神的歸宿。
“很好的說法!同一祖先,不同支系...金字塔見證,凝聚萬民...”
修洛特沉思良久,肅然點頭。第三紀元在一千年前,大約是羅馬與兩漢的時期,也是希臘化與漢化傳播的時代...隨后,他微微疑惑,看向博識長者。
“古薩波特克人?洛馬阿爾塔人?”
“古薩波特克人是米斯特克人與薩波特克人的祖先。他們的位置大約在東南極遠的瓦哈卡中部峽谷。阿爾班山便是綠色的山。”
“至于洛馬阿爾塔人...”
賈蒂里又一次深沉的笑了笑。
“他們其實是普雷佩查人的祖先,就定居在奎采奧湖的南側,帕茨夸羅湖區的北方。殿下的軍團南下時,一定曾經過那里。那些湖邊的堡壘,很多都是古代的金字塔改建。”
修洛特背著雙手,踱著步子,沉吟道。
“如此說來,就可以把天下各部,歸屬到不同的文明支系中。特奧蒂瓦坎人崇尚雨神特拉洛克,確實與墨西加神話中,第三紀元的神靈相符合。那么北方各部,墨西加人、奧托米人、特拉斯卡拉人、瓦斯特克人...都歸屬于特奧蒂瓦坎一系...”
聽到這里,賈蒂里輕輕一笑。修洛特面上一紅。對方既然是博識長者,墨西加人與特拉斯卡拉人的來源,就不可能瞞得過。他繼續平靜的說道。
“西方各部,特科斯人、特拉帕尼克人、普雷佩查人...都歸屬于洛馬阿爾塔一系。南方各部,米斯特克、薩波特克...古薩波特克一系,中部的托托納克人,就讓他們繼續做奧爾梅克人的直系后裔。”
博識長者點點頭,笑著接話。
“如此一來,天下同源膠人,然后分出東、南、西、北四個支系。風俗雖然不同,萬民卻本是一體!”
聞言,修洛特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天下同源一祖,然后分出七支。還有一支在遙遠白災的極北方,過著遷徙游曳的生活;一支在東方大湖的島上,駕駛著獨木舟往來;最后一支穿過遙遠南方的叢林,建立起黃金的國度。”
“極北方的白災...殿下是說犬裔各部?”
聽到這里,修洛特笑而不語,賈蒂里繼續推測。
“整合犬裔,倒是一件既難又易的事情。他們不立文化,崇尚武力,飄忽難尋。只有徹底擊敗他們,占據北方荒漠的水源耕地,才能把犬裔收入麾下。而一旦收服他們,同化起來倒是很快。”
“東方大湖的獨木舟...殿下是說泰諾人,食用木薯的島嶼之民?泰諾人蠻荒柔弱,盛產煙草。大湖中風波不定,想要尋到他們的島嶼,卻同樣是一件不易的事情。”
“至于遙遠南方的叢林,瑪雅之南是盛產翡翠的山林。殿下說的黃金國度,又是在何處?”
少年王者笑了笑,什么也沒有回答。他只是看向第四塊石板,輕聲問道。
“賢者,這第四紀元的文明,是否是第三紀元各支系的延續?”
“殿下,我們可以這么講述,萬民也愿意這么相信。”
賈蒂里的皺紋在笑容中舒展,如同抖動的狐貍。
“實際上,第四紀元距今只有數百年,各種圖畫的記錄頗為明確。那是驟雨飄忽不定的時代,時而洪水,時而干旱。那也是北民南下的動蕩紀元。諸多說納瓦語的犬裔紛紛南遷,涌入墨西加高原。他們與原生各族激烈碰撞,再相互快速融合,形成新的聯盟與王國!”
“犬裔南遷,納瓦語的部族...”
修洛特眼神微動。第四紀元約在五代兩宋時期,伴隨著全球氣候的變冷,和天象氣候的失常。這是游牧民族全面南下的時代,是維京人大舉南侵的時代,也是奇奇梅克犬裔不斷南遷的時代。
天下說納瓦語的各部,其實都來自于數百年間陸續南遷的犬裔,與當地的原生族群融合而成。墨西加谷地曾經的霸主特帕內克人,巴爾薩斯河源頭的特拉斯卡拉人,東部海岸的托托納克人,甚至湖中之地的普雷佩查人,都是說納瓦語的部族。而墨西加人,就是最后一支南遷到墨西加高原的納瓦部落。納瓦諸部語言相似,容貌相近,血緣上其實互為兄弟,族群上則素來善于征戰。
與之相對應的,奧托米人、瓦斯特克人、米斯特克人、薩波特克人...則使用著另一種相似的語言,繼承了更多古文明的遺產。當然,隨著各部永不停息的戰爭與交流,各部的語言也在互相滲透著。
“殿下,第四紀元是充滿動蕩的年代,象征的神靈是河湖之神。難測的降水,失序的農業,還有南遷的犬裔,對天下北方形成了劇烈的沖擊。各部都在不斷的戰爭與遷徙。如果把犬裔也劃入同源的支系中,那么第四紀元,就是萬民重新融合的時代!而萬民的融合,注定在當前的第五紀元,經由殿下的手完成!”
“萬民同源,歷經分離的發展,再走向相互的融合,直到重歸一族。故事完美自洽,由神靈注定神啟。這就是五個紀元的宿命,能夠真正主導天下,連接萬民,統一各部的神話傳說!”
說到此處,賈蒂里蒼老的臉上浮現出幾許亢奮。他目光灼灼的注視著修洛特,少年的王者也堅定的注視著他。兩人的眼中都燃燒著宏大的火焰,要燒遍整個天下百年!
博識長者望了許久,才平復情緒,再次莊重的說道。
“殿下,第四紀元留下了許多確切的史詩。在墨西加谷地,托爾特克人的王國興盛又衰落,最后經特帕內克人之手,傳承到墨西加人的腳下。而在湖中之地,則是前后兩個烏里休王國。它們在犬裔的南遷中滅亡,復興,又再次滅亡,然后才有了塔拉斯科王國的建立與興盛!”
“這些曾經強盛的王國,之所以會滅亡,既有犬裔南下的沖擊,更離不開內部的原因。而至關重要的因素,就在這里!”
說著,賈蒂里大步走出幾步。他有力的伸出手,往第二面緊鄰的石板上,重重向下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