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城頭閃爍,照耀眾人震驚的表情;夜風在城樓穿行,帶來縈繞鼻端的血味。修洛特的笑容在風中停頓。他的神情瞬間凝重,盯向奇瓦科手中的布包。
“塔拉斯科的首席?拿過來,打開!”
親衛隨即上前,小心的打開布包。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就呈現在眾人面前。頭顱面容蒼老、神情平靜、雙眼闔上,唯有白發染血。普阿普不忍得轉過身去,微微低頭,舉手在眼角擦拭。
修洛特凝視了頭顱片刻,又看向奇瓦科。老民兵同樣神色坦然,帶著一絲期待的望著他。
“塔拉斯科的首席...此戰的首功...”
少年王者沉吟了會,看向降將埃茲潘。
“埃茲潘,你見過蜂鳥首席嗎?”
埃茲潘苦笑的搖搖頭。
“殿下,我之前只是個礦工...后來也只是民兵隊長...”
“嗯。召喚鱷魚統帥俄斯派!”
修洛特微微點頭,隨即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少年王者從未見過塔拉斯科的首席,卻對這個對手聞名已久,很是欣賞。如果把塔拉斯科王國比作一輛戰車,年輕的蘇安瓜國王,其實只是戰車上揮舞長矛的將軍。而津津尼首席,才是真正駕馭王國的車夫。他出身榮耀貴族,執掌王國三十年,輔佐歷代君王。對外狠辣靈活,壓制南北特科斯人;對內強化集權,控制祭司與貴族。可以說,他對塔拉斯科王國的了解與影響,要超過天下的任何人。
在這場西征戰爭中,兩路墨西加軍團遇到的殊死抵抗,就來自蜂鳥首席在湖區的竭力動員。如果沒有新式武器的協助,第二次西征恐怕也會無功而返...雖然希望極其渺茫,修洛特依然希望招降對方...只是現在...
少年王者再次看向從容閉目的首級,心中莫名有了一絲憤怒與煩躁。
奇瓦科小心翼翼的打量著沉思的殿下。他的臉上帶著渴望與希冀,心中卻涌起一絲不詳。
火把搖曳,風聲漸息。城樓上一片安靜,連空氣都變得肅殺。很快,一行火把從城外的營帳中趕至,接著直往城頭而來。
俄斯派一身睡袍,頭發凌亂,眼圈烏黑。他掃過滿是火光與廝殺的都城,心中更增幾分悲涼,連腳步也變得踉蹌。鱷魚統帥垂著頭,隔著十幾步,就伏地向殿下行禮。
“尊敬的殿下,俄斯派向您致意。不知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
“嗯,俄斯派,這么晚還把你喊來,主要有兩件事。”
修洛特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站在城樓上,俯視雄偉的都城,再淡淡的看了俄斯派一眼。
“今夜的燈火格外璀璨!從高處看去,滿城的火光,墜落的旗幟,燃燒的神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美景。俄斯派,你是個聰明人,在來的路上,你也該看清楚了,不知有何感想啊?”
“啊...感想...我...國王被俘,王國亡了...殿下,主神見證!從今以后,我會忠誠于您!”
俄斯派目光閃爍。聰明如他,瞬間就明白了殿下的含義。他心中依然掙扎,身體卻誠實的跪伏在地,口中誠懇的回應。
“殿下如太陽般升起!我會竭盡全力,輔助殿下,統御湖中之地!”
“很好。俄斯派,你起來吧!哦,還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修洛特呵呵一笑,輕輕拍了拍俄斯派的肩膀,接著把手往側前方一指。
“你看,我新得了一顆首級,和你應該是舊識。嗯,你覺得,該如何處理啊?”
俄斯派心中一抖,聞言望去,只看見親衛的手中,正捧著一顆蒼老的頭顱。鱷魚統帥渾身一震,只是稍一辨認,就驚恐的伏在地上,聲音滿是顫抖。
“啊,殿下...這...這!...我...”
“怎么,你不認識嗎?”
“殿下,津津尼首席管理王國三十年,我自然是認識的...”
“哦?”
少年王者的聲音稍稍提高。他繼續笑著問道。
“俄斯派,那該如何處理啊?”
“砰砰”鱷魚統帥猛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這才眼中帶淚的說道。
“殿下,蜂鳥首席雖然抵抗聯盟,犯有大罪...但他威望卓著,生活樸素,性格堅毅,在塔拉斯科貴族心中,是令人又敬又畏又信任的存在...
我駐守邊地,被首席同樣壓制了十幾年,心中時常怨恨...此刻看到他的首級,卻也忍不住流出淚來...首席既然已經被梟首,還請殿下給他保留最后一份尊嚴,讓他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聽到這里,修洛特神情微動,緩緩點頭。他輕輕嘆息了一句,再拍了拍俄斯派的肩膀。
“好,就依你所言!...俄斯派,我知道你重情重義,也欣賞你的才能...我將分封在湖中之地,你會是我手下地位最高的普雷佩查人。我誠心待你,你可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否則...”
傳來的聲音驟然冰冷。少年王者面無表情,再次看向蒼老的頭顱。
“殿下,我...我以先祖之名起誓!”
俄斯派渾身顫抖,用力砸倒在地上。他的心防在一瞬間徹底崩塌,恐懼、敬畏、期待、感激...各種感情涌上心頭,化作口中哽咽的低喊。
“從今天起,我必將為您效死!”
修洛特平靜的凝視了俄斯派片刻,這才展顏一笑。他走上前,握了握鱷魚統帥的頭發,溫和的笑道。
“你的心意,我已知曉。夜已深了,且回去休息吧!”
聞言,俄斯派匆忙起身,向殿下深深行禮。他再看了首席的頭顱一眼,就踉蹌著轉身離去。
修洛特眼中含笑,看著俄斯派的身影消失在城頭。他這才緩緩轉過身來,看向兩名降人,笑容變得冰冷。
“塔拉斯科的首席啊...他臨死前,有什么遺言嗎?”
老民兵觀瞧著大大老爺的神情,心中就是一個咯噔。埃茲潘翻譯了問話,普阿普就恭敬的低著頭,把首席臨死前的吩咐復述了一遍。
“科利馬山區,大酋長,貴酋血脈,沙蒂尼王子...”
聽完埃茲潘的翻譯,修洛特眼神微動。他沉吟片刻,才幽幽一嘆。
“臨死前還安排了這一手,差點給聯盟埋下隱患...真是鞠躬盡瘁的首席...”
少年王者的心中翻騰起復雜的情感。他抬眼看向普阿普,面無表情的問道。
“你的家主信重于你,親手把王子交到你的手中。然后,你轉過頭就砍了他的腦袋,把王子和首級都送了過來。普阿普,作為忠誠的武士,你心中可有愧疚?”
“我...”
聽到殿下平靜的問話,普阿普又羞又愧,什么也說不出口。恐懼與愧疚在心中交織,他猛然顫抖著跪倒在地,低低的哭訴道。
“我也不想這樣...是...是奇瓦科...一直都是他動的手...”
聞言,修洛特眉頭微挑,再冷眼看向老民兵。
“是你殺了自己的家主,割下了他的頭?”
看到殿下的眼神,奇瓦科心中劇烈顫抖,強烈的危機感在他的心頭浮動。老民兵立刻跪地,重重的叩首三次,這才抬起頭,急迫的高聲喊道。
“聰明的大大老爺,這個什么首席,從來都不是我的家主,我也從沒有受過他一絲的恩惠。相反,他是殘酷的虎豹,貪婪的野狼!他滅掉我的村莊,害死我的同鄉,更毀了我的家!他是我的仇人!”
“嗯?”
修洛特神情一變,開口問道。
“仇人?”
“是的,大大老爺。”
老民兵咬了咬牙,鼓足勇氣抬頭,看著修洛特的眼睛,神情誠懇的說道。
“我本是湖區村莊的一個農民。有個勤勞的婆娘,有個十五歲的兒子,還有個十三歲的女兒。村里的貢賦雖然重,我們種地打魚,日子卻還算不錯。玉米做成餅子上交,南瓜與菜豆果腹。平日里再種些紅薯土豆,做些陶罐陶碗,連屋底都包上了磚...”
奇瓦科的神情變得恍惚,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閃現。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變得足夠冰冷,此刻卻有暖流,在心中涌動。只是很快,黑暗的記憶就隨之而來。
“去年春耕,我正在田間忙碌,婆娘帶著孩子做飯。征丁的武士就從都城而來。我上了小船,發了根長矛,來不及和家里說話,就去了幾百里的北方。我在河口的要塞戍守,然后又被老爺們帶上了船,去到一處大湖,在哪里遇到一場大戰。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時的場景。火箭漫天飛舞,化作炸開的火魔,無數的船只在燃燒,連水上都是燃燒的火焰!”
“尤里里亞湖之戰。”
修洛特眼神一凝,這竟然是參加過湖上之戰的老兵。
“真慘啊!大船撞在一起,也燒在一起。老爺們像玉米桿子一樣倒下,民兵們則像雜草一般。同鄉的幾十人一戰就死的快沒了,只剩下幾個老兄弟。我們劃著小船,逃回河口的要塞。聯盟的軍團又很快追來。圍城數月,呼嘯的羽箭紛飛,雷聲在城墻內外咆哮,火魔在城頭燃燒。城上城下的老爺都變成了雜草,又在火焰中燒得枯焦。然后,雷神的力量降臨,我駐守的西門猛然炸開,聯盟的老爺就像洪水一般涌進來!”
“河口要塞之戰。你竟然能逃出生天!”
修洛特神情動容。他打量著面前的老民兵,若有所思。
“我帶著弟兄們翻出城,弄了艘小船,就往南方的家里逃。我滿懷希望,想要逃離戰爭,和婆娘孩子,再過上以前一樣的日子。可等我回到家鄉...”
奇瓦科忽然泣不成聲。大滴的淚水從他的眼中滴下,打濕了染血的黑袍。
“村子沒了...婆娘沒了...兒子女兒都沒了!這該死的首席,連征了三次丁,村里連條活著的狗都沒有,只有一個該死不死的老頭!老頭的兒子也死了,徹底沒了指望。上次出城看時,他就也死了,尸體像狗一樣趴著!”
“大大老爺,只是輕飄飄的幾句話,首席就毀了我們的一切,甚至連面都用不著見!從那時起,我就把他看做你死我活的仇人!你說,我殺了他,又有什么不對!”
奇瓦科含淚瞪來,眼中通紅,豁出了一切。修洛特微微垂目,避開老民兵的目光,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
旁邊的普阿普臉色急劇變化,過去的記憶在他的腦海閃現。片刻后,他震驚的看向老民兵,仿佛第一次認識對方一樣。
“奇老頭...你...你!...”
“哈哈。就是這樣,都城征丁的蜂鳥武士,還是沒有放過我們。我和幾個老兄弟,像野狗一樣被征入城中,跟了灰土老爺,負責看守城墻。接著,我日夜尋找,才找回自己的女兒。她...被送入了后勤大營...嗚...我對不住她。我立下誓言,要找到一切機會,為婆娘和孩子們報仇!”
“聯盟的大軍很快南下,和該死的國王對上。我們出城援救,眼看著國王的旗幟倒下。王國的可可倒了,樹上的猴子也散了!我終于找到了機會,聯系上了聯盟的貴族。”
“原來如此!湖區平原,王軍決戰。你不僅逃走,還傳了口信。”
修洛特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這真是一個堅韌的老民兵啊,無論怎么樣都踩不死。
“大大老爺,我們引了聯盟入城。不僅是為了您的賞賜,也是為了都城的平民!老爺們戰爭的勝負,和我們這些卑微的雜草,又有什么關系呢?圍城越久,城里死的人越多;攻城越狠,城上死的人更多。這死在前面的,還不是任人踩踏的平頭百姓嗎?”
“大大老爺,王宮的首席是平民的仇人!他征我們的丁,收我們的糧,把平民女子送給野獸般的蠻子,不知逼了多少人去死!我直起腰背殺了他,是神靈給我的許可,這心里半點也不曾有過愧疚,只有滿滿的暢快與高興!而對于聯盟,我們立下了這許多功勞,又可曾有什么過錯嗎?”
奇瓦科終于跪著直起腰,坦然的直視著修洛特。他的面容是如此樸實,皺紋是如此蒼老,眼中還有著老淚閃爍。然而,修洛特仔細看去,老民兵的眼神卻無比明亮,像是深邃的晨星。
“唉...存者且偷生...千里無雞鳴...王國滅亡,最苦的就是百姓,卻無人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修洛特背過雙手,看著宏偉都城的夜空,看著逐漸平息的火光,低低的自語了幾句。王者起伏的心緒漸漸平復。接著,他再次看向奇瓦科,眼神平淡欣賞,語氣也變得溫和。
“說得不錯!你和普阿普都沒有錯,你們是聯盟的功臣!他帶頭獻了南門,我許了他世襲貴族的爵位。你獻上了寶石與頭顱,又想要什么呢?...大膽的說出來,我會盡量答應你!”
奇瓦科神色一滯。他想起自己的女兒,想起未來的生活,挺直的背脊又漸漸彎曲。老民兵仔細的想了許久,才誠懇而小心的回答。
“大大老爺,我生來只是個農民,最多只是個民兵,不是做老爺的材料。我也不想著使喚別人,或者讓別人伺候。如果老爺您問我想要什么,我只想求您,許諾個一生安康!想著和女兒女婿一起,全家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也不再被聯盟征召,被武士欺壓。”
“哦?生活小康,不稅不賦,一生安穩?”
修洛特怔了怔。他思索了片刻,臉上的笑容越發溫和,繼續笑著問道。
“就這么簡單,還有嗎?”
“還有,還有就是給追隨的幾個弟兄求個出身。免得他們像野生的火雞一樣,到處亂跑沒個安生的窩。最后,我想請您幫著找找兒子。雖然他八成是死了,但這心里總是念想的緊...”
“嗯,我會給你的弟兄們,賜予軍功貴族的爵位。我也會派出人手,幫你搜尋兒子。不過...”
少年王者面露親切的笑意,伸手握了握奇瓦科的頭發。一個在心中藏了許久的計劃,再次浮現在他的心頭。而這一次,他終于遇到了最完美的人選。
“奇瓦科,你的水性如何?”
“水性?您是說游水?我從小在湖邊長大,游水只比魚差一點。”
老民兵感受著頭上的手掌,面露疑惑,心中卻再次涌現出危機。
“好,很好!奇瓦科,這一場西征,陣亡的貴族武士不計其數,你卻能一路從北方邊境逃回,歷經大戰而不死。可見,命運之神偏愛著你!無論處在何等的逆境,你都有生存下去的可能!”
“啊?這!...大大老爺,我只是個普通的民兵,也不會廝殺...”
老民兵急迫的解釋道,卻被殿下無情的話語打斷。
“放心!我不是讓你上戰場,也不是立刻就去。”
修洛特收回手,撫摸著光滑的綠寶石。他的臉上泛起命運的微笑,仿佛看到了遙遠的國度。
“我只是要讓你,在不久的將來,出一趟遠門!”
浩蕩的長風吹過逐漸平靜的都城,裊裊的黑煙升上廣闊的天空。長風帶著輕煙,如同騰云駕霧的精靈,飛往遙遠的天際。而王者的目光落處,正在無邊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