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里,修洛特依然腳步匆匆。他像劃過特斯科科湖面的清風,奔馳在湖中都城的周圍,追尋著劃破時空的光芒。
湖中都城東南的堤岸外,有兩個面積頗大的小島,一個叫扎卡特拉曼科,一個叫依他卡他。島嶼的名字大致和“鹽水”、“鹽堿地”、“蘆葦叢”相關,由此也可見此處的荒涼模樣。
這些島嶼位于鹽水湖中,沒有開墾成奇南帕的潛力,便就一直無人居住。只有棲息的水鳥,和偶爾停泊的商人。現在,阿維特已經把兩個小島都賜給修洛特,用作火藥研發的實驗場。
少年便帶著數十名衛隊武士,在清晨乘舟而來。他登上靠北的島嶼,左右環顧。這里離都城大概一兩個小時,四處僻靜無人。遙望北方,都城中心的大神廟巍峨高大,數里外的奇南帕青翠蒼蔥,湖面上的商旅船隊往來不斷,一片文明繁盛的景象。而遙望南方,不遠處還有另一座屬于自己的島嶼。
修洛特靜靜地看了會,便繼續評估兩座小島。兩島各有數百公頃。北島略小且近,他便命名為天火一島,專門用來儲存硝土,提取土硝,嘗試火藥配方。南島更大更遠,便叫做天火二島,用來測試未來的火器,暫時閑置。
少年又帶著衛隊武士們四處檢查,判斷小島的地勢。較低的邊緣部分可能在湖水泛濫的雨季淹沒,需要在島嶼中心壘土加高,建設高臺,再把研發場地設在其上。還要建設背光干燥的倉庫,用來儲存提取的土硝和配制的火藥。
一行人正在巡查,伯塔德卻突然面色一變,猛地向前一步擋住修洛特。武士長用大拇指往某處指了指,然后無聲的取出長弓,搭上破甲銅箭。
修洛特仔細看向遠處面容一肅隔著兩三百米,蘆葦叢中露出的一小截船身。他便也取出盾牌和戰棍做好了戰斗的準備。身后的數十衛隊武士訓練有素。他們一半彎弓搭箭一半握棍持盾,逐漸散開成一個圓陣把殿下護在中心。
衛隊武士們小心逼近,進入一百五十米的最佳射擊距離。伯塔德便讓武士們停下。他先是換上一只哨箭稍稍瞄準就是迅捷一箭,尖利的鳴嘯聲立時傳來。哨箭的箭鏃上加上了骨角哨,并且是特制的鈍頭,以免造成誤傷。
蘆葦叢中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衛隊武士都搭上了銅箭只要出現的是身份不明的武士便會毫不猶豫的動手。伯塔德張弓等待了許久,過了一會,蘆葦叢中的動靜卻又消失了。他微微皺眉,便對著蘆葦叢厲聲呵斥。
“草叢里的是誰?快出來!再不出來,就要射擊了!”
蘆葦叢里又是一陣晃動但里面的人還是沒有現身。
伯塔德不再等待。他肅然的前揮左手,二十多只銅箭便咻然射出咄咄地釘在蘆葦叢的木船周圍。蘆葦叢傳出幾聲驚呼,接著便是驚恐倉惶的回應。
“停下停下!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勤勞忠誠的都城子民!”
武士長再次皺眉。他看向修洛特少年微微沉吟點了點頭。看起來確實不像是敵人。
“從草叢中出來全部!”伯塔德再次高聲喝道。
過了片刻,才從蘆葦叢中走出五六個瑟瑟發抖的人來。衛隊武士的長弓立刻對準了要害。
修洛特先是看向他們的雙手,都空著沒有武器,只是在腰間別著短匕首。接著,少年又看向他們的衣著,沒有人著甲,只是穿著長袍,披著遮蔽身形的斗篷。斗篷與長袍都顏色低調,花紋簡單。粗看是平民的形制,仔細觀瞧卻是上乘的布料制成。有的人頭上還帶著寬沿的錐帽,半遮住面孔。
少年有些迷惑,這造型...總是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伯塔德看了片刻,確定這只是一群身份可疑的平民。他再次觀察了會蘆葦叢,已經沒有了動靜。于是,武士長往前揮手,五六個強壯的皮甲武士便一涌而上。他們摘下可疑人物們的錐帽,扯去寬大的斗篷和長袍,收去腰間的匕首,上下一陣摸索后,才對武士長點頭示意。
伯塔德微微頷首,把長弓轉移了方向。他再指了指茂密的蘆葦叢,又有十名武士謹慎的前入。片刻搜索后,他們帶著幾個小巧的陶罐和兩個深色的布袋返回。
“殿下,里面有兩條小船,一條里是十幾罐香草和香料的奢侈品,另一條小船里有一袋金沙,還有幾袋鹽。”
衛隊武士前來回稟。修洛特看向武士長。
伯塔德便接過一個畫有標記的罐子打開,伸手摸索了一會。一股濃郁的香味飄來,里面只是多香果。然后,他再打開兩個布袋,一袋是沉重耀眼的金沙,一袋是白中微灰的食鹽。
武士長這才松了口氣。他向少年點點頭,表示確認。
修洛特微微沉吟。聯盟新近頒布了商法,對奢侈品收取重稅。顯然,這里是一場私下進行的奢侈品交易,并不會依法納稅。一方是有門路的大商人,另一方攜帶有大筆金沙和食鹽,應當是擁有封地的都城大貴族。
修洛特便上前幾步,仔細觀察幾人的面容。其中兩人看到少年的高級祭司服,臉色一變,立刻下意識的低頭,隨即被武士們捏住下巴,強行抬起。少年看了這兩人許久,腦海中沒有絲毫印象,便看向另一邊,
端詳片刻后,修洛特輕輕一“咦”,其中居然有一個見過的故人。
“我記得你,你是都城市場的大商人,有一家奢侈品店鋪。你叫什么?”
少年沒有提及的是,他親眼見過對方低價收購蜂蜜再轉手賣出。不過一刻鐘,便是三四倍的暴利,因此印象深刻。
“啊,不,我不是...尊敬的大人,您一定記錯了...”
大商人還沒說完,便見到眼前的少年祭司微微皺眉。隨后,他的頭發被一把提起,身后的中年武士已經把戰棍橫在他的脖子上。大商人脖上一涼,然后便是微微刺痛,鋒利的銳片已然劃破了皮膚,鮮紅的痕跡緩緩的滲出。
“是,我是!我是都城市場的奧卡特爾!...大人,您記得我。我一定為您效勞過,饒我一命啊!”
奧卡特爾嚇得肝膽劇裂。大商人驚駭的看著眼前:黑衣的高級祭司,五六十名精銳的皮甲武士,還有數十把威力驚人的長弓。他欲哭無淚,在強大的遠程威脅下,連準備好的逃跑都沒法進行。
自己不過是賣給老顧客幾罐香草,偷偷賺上一點辛苦錢。縱然違反了新近頒布的商法,也不至于動用如此多的高級神廟衛隊吧?看這裝備,看這人數,就是攻打普通的貴族莊園也夠了!
想到這里,大商人終于委屈的流出眼淚。
修洛特看著大商人,面無表情。他先是抬手,威脅大商人的中年武士便停止了動作。接著指了指剛才低頭的兩人,武士們便把他們押到一邊。接著,少年走近奧卡特爾。中年武士立時膝蓋一頂,大商人便吃痛跪地,無需殿下仰視。
隨后,修洛特威嚴的審問起奧卡特爾。大商人開始時胡言亂語,少年再次皺眉。中年武士會意的幾次施加壓力,把握的恰到好處。很快,在生死莫測的大恐怖間,奧卡特爾的心理防線終于崩潰。他痛哭著如實交代。
商法不過頒布了幾日,都城市場的正式奢侈品貿易就大幅度減少。本地的大商人們不愿承受高額的商稅,紛紛開始了私下交易。他們扎根本地多年,和都城貴族間有著長久的合作關系,又熟悉地理人情,雙方便轉移了交易場地。
現在都城已經有神廟衛隊巡查,各社區的祭司影響力又很強,本地商人和貴族的私貿地點最終轉移到各處隱蔽的湖中小島。這處島嶼長滿一人高的蘆葦,又離都城不遠,便被奧卡特爾看上,作為他專門私貿的場所。
新年祭祀即將開始,貴族們都有著大量的奢侈品需求。幾乎每一天,奧卡特爾都會前來此地,和不同的貴族交易,有時是一名大貴族,有時是幾個小貴族。偶爾還會遇到同行,大家就彼此默契的錯過,同時小心提防對方舉報。
今天,奧卡特爾便是帶著兩名護衛,前來和都城的大貴族家仆交易。在最隱蔽的蘆葦從中,用香草香料交換金沙和封地生產的鹽。他同樣有門路把這些鹽銷售出去。
“聽說,現在還出現了專做貿易中介的大貴族。他們在自己的封地中,為遠道而來,不知根底的外國商人提供低稅的擔保交易。”
最后,奧卡特爾痛哭流涕,交代出一個模糊的重要消息。
聽了這些,修洛特深深的皺起眉,商法的推行看來并不順利。
大貴族們的自治權實在過于龐大。他們有著足夠的力量,也有著足夠的貪婪,去違反聯盟的商法。如果巡察過嚴,奢侈品貿易就會大量轉入大貴族們的封地中。聯盟將很難直接插手,除非動用武力。
聯盟法律的執行力度,總是和政府的控制力密切相關。聯盟的各種稅收也是這樣,地方會按照自治高低,截留不同程度的貢賦,再加上官僚機構的貪腐。
最終,政府的實際收入,總是會在地方控制力,自治度,和貪腐度之間取得一個平衡,修洛特將之稱為征稅效率。
在這個時代,封建國家的大部分稅收都會流入各級貴族、官吏和士紳,越是王朝末年便越是如此。比如一百多年后的大明...
修洛特搖了搖頭,把飄遠的思緒收回。他看著跪地流涕的奧卡特爾,沉吟不語。
奧卡特爾一個激靈,知道已經到了決定生死的關鍵時刻。墨西加社會素來嚴苛,祭司們又剛剛頒布商法。此時如果被高級祭司抓捕回都城,必然會被作為典型,送上獻祭的神臺,用來震懾眾人。
大商人奮力掙扎,不顧鋒利的戰棍,猛地撲到少年祭司的腳下。他用力抓住對方的祭司袍,詛咒發誓。
“祭司大人,饒我一命啊!以守護神的名義,我愿意獻上所有家產,我愿誓死為您效忠!”
修洛特的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他微微搖頭,看向中年武士。
中年武士明了地點頭。他彎下腰,單手抓住奧卡特爾的肩膀。接著,再伸出另一只手,在對方的手肘側后方用力一捏。大商人頓時手臂一痛又一麻,手指無法控制的松開。中年武士便微微發力,直接把大商人從地上拖出四五十米。周圍再上來兩名武士,奧卡特爾就被完全控制起來。
修洛特頗有興致的看著中年武士。三十多歲的年紀,平凡的相貌。面帶風霜,眼神平靜,卻又頗為伶俐。在前面的審問中,他察言觀色,施加壓力也恰到好處。少年不禁起了幾分愛才之心。
“你叫什么?何時加入衛隊?”修洛特招招手,讓中年武士過來。
中年武士面色不變。他快步走來,恭敬的跪下行禮。
“尊敬的殿下,我是埃斯科,是來自圣城特奧蒂瓦坎的武士。我曾經追隨修索克團長,和您一起征討過奧托米人。大祭司前來湖中都城,抽調了一批圣城武士,我便在那時追隨大祭司,護衛左右。隨后又被指派,加入您的衛隊。”
修洛特微微頷首,沒有家名,原來是出身圣城的平民武士。埃斯科能夠被祖父選中,并派遣到自己身邊的衛隊中,必然在忠誠上值得相信。
自從來到都城,各項事務連續展開,少年越來越感到人才的匱乏,尤其缺少能獨領一面的人物。對現在的他而言,在重要的任務上,必須先保證用人的忠誠,然后再考慮能力,對于出身則并不在意。
修洛特思索片刻,便目光銳利的看著中年武士,考校著發問。
“埃斯科,你覺得該如何處理這個商人。”
埃斯科稍稍想了會,眼中精光閃動,隨即恭敬作答。
“殿下,貴族法頒布在即,都城局勢緊張。現在不宜在奢侈品上,繼續刺激貴族們。至于這個商人,可以在此處直接料理了。”
修洛特先是滿意的點點頭,又稍稍搖頭。
前不久,祖父和自己徹夜長談,規劃了很多未來。如果把大商人抓捕回都城,祭司團順藤摸瓜,恐怕會帶出一大群違反商法的貴族,而自己也會再次變成都城風云的中心。
現在應該保持低調,也不是祭司和貴族們徹底對立的時候。至于這個大商人,處死他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沉吟片刻,修洛特向埃斯科吩咐道。
“埃斯科,給你幾個武士,后面的事就交給你了。把小舟上的東西全部沒收,略作處罰。然后安撫下貴族的家仆,等我們走后,再把他們都放了。至于那個奧卡特爾,讓他交出交易貴族的名單,也放走。以后要定期為我們提供消息。嗯,就由你來聯系。”
聞言,埃斯科深深低下頭。他壓抑住臉上的喜色,恭敬的伏地行禮。然后,他帶著奇異的微笑,走向不遠處的奧卡特爾。
處理完這一切,修洛特看向武士長,微微一笑。
“伯塔德,剛才不過是虛驚一場。這里是都城腳下,今天又是臨時決定的路線,哪里會有那么多危險!”
伯塔德肅然不語。他一直沉靜的旁觀著這一切,注意力倒有八成都放在周邊的環境上。他看著周圍茂密的蘆葦叢,無人的湖灣和偏僻的島嶼。過了一會,忠誠的武士長才低聲開口。
“殿下,如果有人動手,這里便是最好的地點。”
修洛特微微一愣。他仔細琢磨著武士長的話,有人?有誰會知道這里。動手?動手做什么呢。少年驟然沉默。半晌后,他才沉聲搖頭。
“我相信他。你想多了,何至于此?”
伯塔德面容嚴肅。他低下頭,躬身行禮。
“殿下,我不相信。大祭司也不相信。即使他值得相信,他身邊的人也不值得相信。您的安全,不能放在相信上。”
聽到武士長的話,修洛特緩緩閉上了眼睛,感受著內心的悸動與變幻。良久后,他才深深地嘆息。
“這世間最難得,便是相互的信任,越是高處,越是寒冷。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又如何能夠長久呢?真是可畏,可怖!”
少年搖了搖頭。他大步往前,看著遙遠的都城,心中依然堅定,充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