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灑落浮田,讓玉米的新芽生長。微涼的清風吹過湖面,帶來泥土的濕潤氣息。三人便乘著小舟,在奇南帕的水道間穿行。修洛特穿著普通的祭祀袍,吉利姆一身樸素的布衣。伯塔德則穿著沒有花紋的皮甲,背負長弓。
看到三人,奇南帕上的農民們紛紛低頭行禮。他們對修洛特的低級祭司身份表達了真誠的敬意,然后繼續手中的工作,在浮田的縫隙種上花朵。奇南帕上的活計總是做不完的。
“特斯科科湖區是聯盟的統御諸部的根基。在距離首都一兩百里的范圍內,居住著湖區的一百五十萬人口。他們離首都的行程不過三五日,因此被嚴密的掌控著。王室直屬的武士有五萬人,其余七邦也約莫是這個數字。只有依靠直屬武士的優勢力量,我們才能壓制整個聯盟的城邦。”
吉利姆莊重的談論著現狀,眉宇間有一絲凝重。
“既然其他七邦能湊出五萬武士,那么它們合起來也應該是一百五十萬人口?”
修洛特思考著問道。
“其他七邦的人口應該比一百五十萬要略多,山林間還有沒有歸順的野人部落。畢竟湖區更為富饒,武士的比例更高,裝備也更好。不過,湖區的土地已經開發到極限,水渠完備,人口也到頂了。而其他七邦依然有大片未開墾的土地,還可以在坦彭河和勒曼河邊修筑水渠,建筑奇南帕。”
吉利姆嚴肅的回憶著相關的情報。只要投入足夠,其他七邦的人口還能夠進一步增長。不過中樞并沒有開發地方的動力。
“在首都四邦之外,大貴族和祭司會取代王室和親王的地位,占據絕大部分的土地,成為當地的統治者。小貴族和平民武士的比例基本不變。”
修洛特微微沉吟。他想起自己家族在特奧蒂瓦坎的土地占有量,心中默算。
“各城邦的大貴族占有土地比例為五成五,祭司兩成,小貴族一成五,平民武士一成。影響力粗略估計為55,30,10,5,兵力為兩萬大貴族私軍,五千神廟衛隊,一萬小貴族私軍,一萬一千平民武士。”
“而按照三百萬人口整合起來,王室和政府在聯盟的影響力只有18,親王5,大貴族40,祭司22,小貴族10,平民5。”
修洛特暗暗心驚。這些具體的數字并無太大意義,它們只是粗略的估算。但數字背后能反映墨西加聯盟的現狀:近似于沒有嚴格等級關系的貴族分封國家,或者亞歐草原上松散的部落聯盟。
大貴族的影響力高的驚人,完全自治,忠誠度搖擺不定。而小貴族們又常常聽命于本地的大貴族。想要壓制住各地方的貴族勢力,便只有擴大王室力量,聯合祭司與平民武士,爭奪小貴族的支持。未來要推廣金屬工具,也必須優先直屬領地,增強核心力量。
氣氛一時沉悶下來。過了片刻,吉利姆方才開口。
“西邊不遠便是特拉科潘的村莊。村莊是墨西加社會的基礎,我們不妨去那里一看。特拉科潘親王已經交出了那里的土地,我也要去了解下當地的發展情況。”
修洛特欣然點頭。對于最底層的村社,他也想了解的更多。小舟便劃過輕巧的弧線,飛速往湖西岸而去。
西岸最外圍同樣是分割整齊的奇南帕,隸屬于貴族或者王室。沿著壯觀的普雷佩查高地水渠,兩岸是星羅密布的村莊,還有連綿不斷的農田。
看著廣闊的農田,吉利姆再次浮現了笑容。在這個時代的墨西加人看來,他們已經把谷地的開發做到了極致。
刀耕火種的米爾帕遍布在谷地的平原上。依托高產的美洲作物,每公頃米爾帕可以養活三到五個人,產量甚至要高于西班牙粗疏的旱地農田。這雖然無法和每公頃二十人的奇南帕相比,卻已經是石器時代的偉大成就。
修洛特則微微嘆息。他并不滿足于此。現在的農業生產有著巨大的缺陷。有限的河泥和糞肥必須優先供應奇南帕浮田,所以米爾帕不能連續耕作,必須輪流休耕以保持肥力。
而更為關鍵的是,沒有金屬工具和大牲口,也就無法進行古代農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深耕。畜力取代人力,鐵犁取代木犁,大鐮刀取代鐮刀,才是農業史上第一次跨時代的進步,其意義甚至等同于第一次工業革命。同樣,這也是開發長草深根的北美大平原的基礎。
小舟在岸邊停靠。三人便步行上岸,身后是四五名追隨武士。眼前不遠便是一處村莊。修洛特在泥墻草頂的村社中,居然遠遠的看到白石的堅固倉庫和神堂,顯然這個村莊頗為富庶。他便往村社中心而去。
墨西加的村莊大多還處于公有制部族公社的階段。由四人團負責村莊事物,修建有集體的存儲倉庫和祭司神堂。通常每兩百人有一個小隊首領,負責小隊的食物分發、工作分配和住宿安排。小隊首領也更為富庶,能夠供養出自家的武士,來威懾管理村民。
每年的四到六月,八到十月為農忙期,需要村莊集體的石器勞作。剩下的時間為農閑期,需要制作石器工具,紡織棉布,磨制玉米粉,收集木材,修補房屋倉庫,為領主挖掘河泥,為聯盟修筑水渠和建筑,戰爭時期承擔糧食運輸和擔當戰場民兵。
總而言之,在這個時代,農民的生活總是無休止的忙碌,絲毫不存在田園的閑適。他們的生命也不屬于自己。
眾人尚未靠近,遠遠的就傳來激烈的喧嘩聲,還長棍敲擊盾牌的砰響。伯塔德神情一變。他快步上前,把修洛特擋在身后。吉利姆也神情一肅。
三人穿過茅屋,便看到在村莊中心處,有一位穿著家紋皮甲的征稅武士,正高聲的嚷嚷著什么。他的腳下跪著一個蒼老的村莊長老,旁邊站著一個面色焦急,不停爭論的白衣村莊祭司。
而近百的棉甲武士,正在大肆搜刮村莊中心的倉庫和附近的屋舍,看起來似乎正在征收貢賦。他們有的拿著玉米餅,有的背著棉布,有的拖著火雞、家兔和家犬,甚至還有的背著各種陶器和石器。不時有武士揮擊戰棍和盾牌,恐嚇試圖阻礙的村民。其余人興高采烈的忙碌,喜笑顏開。
而在外圍,不到十個平民武士帶著數百村莊壯丁,拿著簡陋的武器,畏懼而又憤怒的聚集在一起。
修洛特快速清點,在場的棉甲武士有四個組,八十人。這是單個村莊所無法抵抗的力量。即使以湖區的富饒,在交完貢賦之后,這種千人規模的村莊也只能供養不到十個脫產武士,再加上數百村莊壯丁,最多抵抗四十個武士的進攻。
所以各城邦的征稅隊伍一般在四十到六十人。八十人規模的征稅隊伍一般很少見,因為武士們總會額外獲取自己的收益,對村莊的財富造成破壞,這也就等同于損害領主的利益。
修洛特看了伯塔德一眼,武士長微微點頭。他快步向前,走向為首的征稅武士。
“...尊貴的特拉科潘親王要征收今年的貢賦!所有人都要服從聯盟的命令!作為村莊祭司,你也要服從于村莊的領主,偉大的特拉科潘親王!”
征稅武士表情兇狠。他用戰棍敲擊著盾牌,恐嚇著猶自糾纏不休的村莊祭司。這種出自本村的祭司一向比較煩,身份又特殊,不好直接動手。而對于腳下匍匐哀求的村莊長老,他根本懶得看一眼。
“武士大人。每年我們的貢賦都按照聯盟的標準繳納,為何今年會多出如此許多!村莊實在負擔不起啊,懇請大人減免一下吧!”
白衣祭司深深的低下頭,用力的抓住征稅武士的胳膊,低聲請求著。
征稅武士皺起眉。他不耐煩的一把推開白衣祭司,隨口高聲喊著。
“那是因為仁慈的親王過去一向寬容,你們早已經欠下了許多債務。今年是最后一次收稅,要一次性繳納干凈!聯盟的法規向來如此,特拉科潘的貴族們都是按照這個標準!嗯?你不信的話,可以現在就去特拉科潘詢問!”
沒有文字和法令,具體收多少還不是貴族們開口說了算。白衣祭司又怎么可能現在離開。他只能再次反復懇求,寄希望于征稅武士并不存在的善心。
伯塔德大步而來。他面色沉靜,眼中壓抑著怒火,沉聲發問。
“新年還未開始。聯盟征納貢賦的日期還沒到,你們為何現在就征收稅賦?!”
征稅武士上下打量了眼伯塔德的樸素裝束,開始毫不在意。接著看到他行走的蓄力姿態,頓時瞳孔一縮。最后在他背后的長弓停留了一瞬,終于面露輕蔑。
“嗯?哪里來的野武士,居然還用弓箭這種卑劣的武器!什么時候收稅當然由特拉科潘親王說了算。親王的命令也是你能懷疑的?還不趕緊滾開!”
說著,他揮動了下戰棍,身旁就快速聚集了數個武士,把伯塔德半包圍在中心。
伯塔德面不改色。他繼續肅然質問。
“這片土地和村莊很快就要交給王室管轄。你現在提前把超額的賦稅收走,難道是交給聯盟嗎?等到新年開始,王室正式征收賦稅,這些村民交什么?”
聽到這里,跪在地上的村莊首領猛地抬頭,不敢置信的看著征稅武士。白衣祭司也錯愕的退回幾步,然后快速的把這個消息告訴村莊的武士和壯丁們。
本來正強自忍耐的村莊武士們再也忍不住了。他們高聲急呼,武裝壯丁們也沸騰起來。眾人揮舞著武器,互相壯著膽子上前,靠近同樣揮舞武器的棉甲武士,眼看沖突廝殺一觸即發。
征稅武士眼中兇光一閃。他向左右做了個手勢,就充滿殺意的逼向伯塔德。
修洛特一直冷靜旁觀,此時才向追隨者點頭示意,然后昂然向前。一位追隨者取出長者賜予的罕見號角,高聲吹響。渾厚而低沉的聲音響徹天地,眾人隨即手中一頓,便齊齊看來。
修洛特表情威嚴,帶著上位者獨有的氣勢。他平靜的走到眾人中心,盯住征稅武士的眼睛,高聲呵斥:
“特拉科潘的武士,你征收的稅賦超過了聯盟的規定。特拉科潘親王是一個識情知趣的人,從不會站在聯盟的對立面。他的本意不過是最后多收一次稅,你卻趁著這個機會大肆盤剝,把村莊逼上絕路。真是愚蠢至極!”
征稅武士聞言一愣。他被修洛特的氣勢所攝,微微后退半步,揮手止住準備動手的武士。接著,他仔細的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少年,雖然是低級祭司的袍子,卻有著威嚴而清秀的面容,還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氣質。
他心中微微惶恐,猶豫的問道:“請問閣下是誰?”
修洛特卻并不理睬,只是繼續呵斥:“你做的這種事情能瞞得了誰?聯盟和親王一旦對立,你可曾想過后果?!你準備用自己的人頭,來平息王室的怒火嗎?!”
聽到這里,征稅武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這種口氣和見識,他肯定眼前的是一位大人物。隨即,他再次打量著少年的年紀,回憶著這個年紀的尊者。片刻后,他終于震驚的想起了什么。
他迅速的再次看了下少年,又瞄了一眼伯塔德背后的長弓,然后不再猶豫,趕緊讓眾武士收起武器。隨后,他向著修洛特雙膝下跪,恭敬的五體伏地。
“竟然是偉大而睿智的‘神啟者’殿下在此!我剛才真是瞎了眼睛,沒有認出殿下的真容。能夠親耳聽到殿下的教導,真是如遇到神靈一般榮幸!”
修洛特微微一愣,“神啟者”?這個稱呼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他也無暇細想,只是冷冷的看著眼前的征稅武士。
“你認得我?”
“回稟殿下,前不久在長橋,您和祭司長老送別親王時,我正好隨侍在后。能夠遠遠望見您如花般美麗的容顏,真是萬分榮幸!”
這一次,征稅武士倒是真心實意的贊嘆。
修洛特臉上一黑。不過在這個時代,人們確實喜愛用花朵來稱贊武士。花在人們心中,是男女共通的美,而且更偏向剛強的男性。
修洛特不再多言。他模仿著長者毫無感情的目光。
“既然你能隨侍親王,當知曉其中利害。你們回去吧!”
征稅武士被這目光刺的又退了一步。但他猶豫片刻,還是開口說道。
“尊敬的殿下,別的東西都可以不要。但玉米餅和棉布是親王的交代,我得拿回去交差。”
修洛特威嚴的目視著征稅武士。他用目光施壓了片刻,便要再次開口。
吉利姆這時突然上前。他一直在后方微笑的旁觀著這一切。直到他看見一些年輕的棉甲武士,在聽到對話后,不滿的再次取出了戰棍。
“行。你們可以走了。”吉利姆微微一笑,只是深深的看了征稅武士幾眼,記下他的面容。
隨即,總情報官轉頭看向修洛特,低聲說道。
“特拉科潘親王前不久才向王室輸誠,無需為了這些小事又再起糾紛。這個村莊今年的貢賦我會減免掉。”
修洛特微微點頭,隨即他威嚴的向征稅武士擺擺手。
征稅武士便又一次大禮參拜,然后匆匆的帶著猶自憤憤的征稅隊伍,頭也不回的逃走了。他們帶走了和往年相同數目的玉米餅和棉布。但是這次來了兩倍的人,大部分的棉甲武士都沒有獲得預期的收獲。
村莊祭司這才拉著村莊長老上前,恭敬的行禮問好。
修洛特寬慰了村莊長老兩句。方才嚴肅的詢問村莊祭司。
“你的背后是聯盟的祭司團,是至高的神權。為何對這些征稅的隊伍如此軟弱無力?”
村莊祭司苦笑著回復。
“尊敬的祭司大人。祭司團的神權雖然強大,在這村社地頭間,卻是幫不上什么忙的。地方貴族的征稅隊伍無法無天,領主們就是村莊的國王。
若是逼的急了,我就得在這里為神靈獻身了。到時候,村莊的村民們應該不敢實情相報。而貴族們報個失足落水或者郊狼襲擊,這事就算過去了。”
修洛特聞言一滯。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顯然,他之前的設想還是過于簡單了。村莊祭司想要和地方貴族競爭村莊的控制權,沒有武力的支持是萬萬不行的。
大部分村莊祭司都是從本村選拔,立場上確實天然和地方貴族對立。但想要他們發揮實際作用,就必須提供部分武器裝備和人員指導,發動、訓練和掌握民兵。讓他們在地方上有最基礎的武力支撐。
然后,要在關鍵的節點放上成建制的神廟衛隊,能夠及時支援村莊祭司,威懾周邊貴族。最初的運轉是最難的。一旦整個體系真正運轉,祭司的力量就會不斷增強,而貴族的力量會被逐漸削弱,直到新的平衡建立。
修洛特緩緩的點了點頭。他沉聲發問。
“有道理。很聰明。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祭司這才驚喜一笑,露出中年人的風霜面容。
“尊敬的祭司大人,我是特拉科潘的布拉沃,愿意為您效勞。”
很顯然,這個年紀的村莊祭司,肯定是一位平民。
修洛特緩緩點頭。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記下了布拉沃的名字,就在對方微微失望的眼神中,和吉利姆返程而去。回去后,他會調查一下這個祭司的情況。
太陽已經西斜。一行人沒有在村莊逗留,就在村莊首領的千恩萬謝下,登上小舟,去往湖中都城。
行舟特斯科科湖上,陽光是一片燦爛的金黃,湖面上滿是絢麗的波光。修洛特遠眺著湖中都城,卻發現都城的宏偉壯闊,在這里只是依稀的點點波瀾,并不能如陽光般灑落在谷地之上。
正如王室的權力,在貴族的封地外止步。
修洛特細細的看了一會湖光中的遙遠都城,才緩緩的看向吉利姆。
“聯盟的貴族究竟有哪些特權?”
吉利姆面色莊重。他沉思片刻,方才認真回答。
“世襲大貴族完全自治,封地世襲。封地人口不繳納賦稅,不承擔徭役。每年提供一次貢品,國王需要回賜。戰時提供私軍,但由大貴族子弟擔任軍隊主官。自主征收封地商稅,允許私自對外貿易。大貴族除了沒有外交權力,幾乎就是封地的國王。王室貴族等同于世襲大貴族,但國王為王室尊長,有天然的管理權。”
“軍功小貴族部分自治,封地只能傳承部分。封地人口部分承擔賦稅和徭役,每年一次貢品,是否回賜看國王喜好。戰時服兵役參戰,至少擔任基層軍官。封地不含城市,無商稅,同樣允許對外貿易,王室商隊優先。王室對小貴族的最大控制,就是封地傳承。”
“王室需知,小貴族易升,大貴族難貶。世襲的封賞,必須慎之又慎!”
最后,吉利姆面色莊重,低頭行禮,念了一句王室的訓言。
修洛特微微點頭,認真還禮。他什么也沒有說。吉利姆也不再言語。兩人看著湖中都城漸漸靠近。在夕陽的照耀下,白色的石城是如此的宏偉壯闊,而雙子的大神廟又是如此的巍峨高大!
少年的眼中漸漸流轉華光,他的思緒便隨光而去,跨越了時空。
王權與神權,正靜靜屹立在墨西加人的首都。它們等待著,期許著,那注定光耀天下的未來!
“縱然,路還漫長,但是有我。”
你是天才,一住:紅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