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映照著白石的城市,在純白的墻壁上變幻出絢麗的光影,如同尊貴者的命運。
在湖中都城的東側,宮殿區的外圍,有一幢紅頂白墻的廣闊府邸。這座府邸離都城東方的渡口很近。不過半日距離,就可以乘上獨木舟,去往特斯科科湖東岸的特斯科科城。
府邸有著罕見的兩層樓,超出了平民的規制。數十間屋舍殿堂整齊排列,莊嚴大氣。朝南的居所寬敞明亮,裝飾著黑曜石和火山巖的花紋,這是主人的房間。
主屋后面有與房屋等高的平臺,擺放有石木的長凳,用于墨西加貴族喜愛的曬太陽和乘涼。而在府邸的角落,還有干草和泥灰鋪蓋的專門廁所,門口點燃著熏香。
此時,一個優雅俊逸的華服青年正斜躺在長凳之上,看著絢爛而易逝的夕陽,感慨著曾今的輝煌。他的臉上是溫柔的憂郁,眸中是追憶的神采。
“墨西加人的國王即位,那是多么浩大而光榮的典禮!我在今日想起你,科約特,我偉大的父王。假使我又遇見了你,隔著悠長的歲月,伴著燦爛的晚霞,我又如何向您訴說?以沉默,以眼淚,以嘆息...特斯科科逝去的榮耀,讓我永遠無法忘記。”
在青年身旁,有一位中年的武士。他的臉上滿是堅毅。
“尊敬的國王,我們一定會重興城邦,領導聯盟!特諾奇蒂特蘭人再次發生了殘忍的內戰,他們殘酷的統治不會持續太久。老賊終會死去!”
聽到武士的話,青年微微點頭。隨后,他莊重的坐起,眼中閃爍著精光。
“在外人面前,不要叫我國王,我現在只是親王。”
中年武士一臉憤懣。他漲紅了臉,壓低了聲音呼喊。
“特諾奇蒂特蘭人不過是興建聯盟的三部之一。他們是流落島上的野蠻部落,反亂宗主的不義叛臣,如何能與傳承三百年的特斯科科人相比!我們是文化之邦,大圖書館內有千百年的木板壁畫,歷代國王的詩歌美麗勝過天下!當年我們沒有屈服于特帕內克人,現在我們也不會屈服于特諾奇蒂特蘭人!”
青年同樣挺直了脊梁,面色肅穆而莊嚴。
“你說的對!我們終將再興!時光對凡人一視同仁,再是不朽的太陽,也終將會死去。現在,叔父還掌握著城邦的八千武士。我們只要隱忍下去,就會等到未來的時機!”
說罷,兩人對視良久,堅定的信念在眼中燃燒。
就在這時,一位侍從匆匆從大殿趕來。
“尊敬的親王殿下,聯盟的總祭司來訪,正在大殿等候。請您前去相會。”
特斯科科親王瞬間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化為憂郁溫柔的青年。他向武士點點頭,步伐穩重的往大殿而去。不一會,羽冠神裝的總祭司就出現在眼前。他一手拿著神杖,一手托著紅底的木盒。
“尊敬的比里爾親王,禁食的王子殿下,以守護神的名義,向您致敬!”克察爾親切的微笑著。
“尊敬的總祭司,阿科爾瓦的后裔向您致敬,歡迎您的到來!請問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比里爾親王微微低頭,向神的代言人表達敬意。
克察爾微微沉吟,隨即一聲嘆息。
“我奉不朽的長者之命,來通知您一個不幸的消息。王叔特洛爾由于丟失糧道,導致奧托潘圍城失敗,罪不可赦。他心生愧疚,已經在即位典禮上自我獻祭,承擔了應有的罪責。這是他的首級。”
說著,克察爾是把紅底的木盒交到比里爾手中。他的手上已被染得血紅。
聞言,比里爾渾身顫抖。他艱難的打開木盒,看到叔父不甘而憤怒的面容。不過片刻,他就猛地把木盒合上,淚水溢滿了眼眶。
很快,比里爾收起眼淚。他壓抑著憤怒,面無表情的再次低頭,向克察爾致謝。隨后他回身,把木盒放在正殿中央的祭祀神臺上。
借著這個動作,比里爾快速思索著應對。等他再次返身,臉上便又是滿面的淚水。他仿佛控制不住身體,一下撲倒在石桌上,低頭遮蔽住表情,便高聲的“嗚嗚”痛哭。
克察爾同樣面色悲痛的看著這一切,心中微微點頭。比里爾親王雖然才十八歲,倒是頗為伶俐。此時既不能面露太多憤慨,也不能過于隱忍,裝作無事發生。痛哭倒是最好的選擇。
“如此看來,比里爾親王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聯姻對象。他也能制約阿維特國王。”克察爾心中念頭百轉,隨即好言安慰。
“尊敬的親王殿下,王叔特洛爾用崇高的自我獻祭洗脫了所有的罪責。他即將回到太陽的神國,繼續為了光明而戰!殿下不必過于悲痛。長者也無意繼續追責于您。”
克察爾微微一笑,面如春風。
“在神的國度,王叔特洛爾依然會祝福著您。聽聞殿下尚未婚配,老朽有一個侄孫女,今年十四歲。她恬靜素雅,尚未許人。不知殿下您是否有意,接受守護神的祝福,教導她特斯科科的詩歌?”
想到這里,克察爾心中一嘆,克帕娜還是太不聽話。她作為比里爾的正妻,才是門當戶對。不過此時比里爾親王正處在低谷。他應該也能夠接受,迎娶自己的侄孫女作為正妻。
比里爾快速思索,對總祭司的示好有些意外和驚訝。他沉吟片刻,看來阿維特和總祭司之間確實有隙。既然向阿維特提親不成,總祭司一系也確實是個上佳的聯姻選擇。只可惜不是嫡親的孫女。
比里爾隨即把眼淚一收,恭敬的向總祭司行禮:“總祭司愿意抬愛,當是王叔英靈的庇佑,那自然是極好的。等我將王叔厚禮歸葬,就再次上門,請求花與鳥的情誼。”
克察爾親切的微笑點頭。他看著比里爾神情的變化,心中越發滿意。
很快,有侍女送上鮮紅的可可飲料。比里爾先飲盡一杯,表示武士的祝福。隨即問道:“總祭司閣下,這是特斯科科特制的可可,您是否也要嘗一杯?”
克察爾看了眼混雜不知名香料的可可,微微一笑。作為用毒的藥劑學大師,他又怎么會喝來歷不明的飲料。更何況不久前,他才奉長者之命,獻祭了王叔特洛爾。
“感謝殿下的情誼。不過作為祭司,我們只喝神賜的圣水,無法體會可可的神韻。若是殿下有意,下次可以給您帶些大神廟的圣水品嘗。那是神靈之物,實在美妙至極。”
比里爾笑著感謝。兩人于是言笑晏晏的交談著,旁邊是底部鮮紅的木盒。盒子中,是特洛爾安靜傾聽的頭顱。
片刻后,比里爾親王恭送總祭司克察爾出門。
“王叔的首級先由您祭拜,讓他的靈魂升入神國深處。等兩日之后,我會再來,取走尊貴者的首級。”
比里爾臉色一暗,點頭稱是。
兩人依依惜別。隨后,比里爾轉身回到大殿。在聞訊趕來的中年武士面前,他拔出匕首,劃破自己的手臂,再次痛哭流涕。
“我摯愛的叔父,您無端受戮,我的心痛如刀割!不死的老賊,連最后的兵權也不放過,我誓不與你共存!”
中年的武士也淚流滿面。他強忍著悲痛:“國王,我們是否應該立刻啟程,回到特斯科科城,發動武士和民兵,以防萬一?”
比里爾沉思片刻,搖了搖頭:“武士們都不在手中,起兵毫無勝算。老賊既然派遣克察爾試探與我,想來沒有殺心。克察爾愿意與我結親,便也證實了此意。
以莫須有的罪名殺戮大將,已經會有貴族不滿。更何況,在沒有任何罪名的情況下殺戮親王?老賊不會做魯莽之舉。等我們祭祀完王叔,交還首級,再渡湖東歸吧”
中年武士便點頭敬服。隨后侍女送上花朵,兩人便一同向特洛爾的首級致哀,把花朵環繞在首級周圍。他們吟誦著祭祀的詩歌,用鮮花與鮮紅,送別逝去的靈魂。
離開親王府,在戰爭祭司的護衛下,克察爾徑直往首席宮殿而去。長者的吩咐都已經完成,他的計劃也穩步實行。現在唯一的擔憂,便是修特爾家那個宿慧的孩子。大祭司修特爾一定在日夜兼程趕來的路上,說不定已經到了都城。
“不能再拖下去,遲則生變。”宮殿外,克察爾看著白墻上變幻的光影。夕陽剛剛落下,那光影便化為黑暗,一如尊貴者的命運。
總祭司踏上漫長的石階,步入篝火與燭火的大廳。長者安靜的坐在石座上,看向西方黑暗的天空,背后是雕塑般的衛隊長。
“尊敬的長者,即位典禮已經完成。內薩瓦爾家的特洛爾已被獻祭,首級交給了比里爾親王祭拜。按照禮儀,等兩日之后,靈魂升入神國,便可以傳首三軍。”
克察爾面帶微笑,恭敬的跪下,行禮致意。
長者微微點頭。
“克察爾,你辛苦了。內薩瓦爾家的比里爾怎么樣?”
克察爾稍稍沉吟,就開口保下比里爾。
“比里爾親王畢竟年輕。他開始有些激憤,隨后在我的勸說下,認識到王叔的罪責,便一直傷心哭泣。以我看來,他還是個孩子,沒有學會隱忍,但是也不愚蠢。”
長者再次微微點頭。他靜靜的看著克察爾,目光中似乎看透了一切。
克察爾稍稍抬起頭,看著長者的表情。沉默許久,他才再次跪下,行禮詢問。
“尊敬的長者,文字的事情怎么安排?”
燭火明滅,篝火跳躍。長者微微垂下眼眸。隨即,他緩緩站起,往神靈的走廊而去。
“克察爾,你追隨我已經三十年了吧?”
克察爾保持著跪下的姿態。他抬頭看著長者的背影,背影被燭光拉的修長,把陰影投入他的眼眸。
“是的,長者。三十年了,我從祭司畢業,就投入您的麾下。跟隨著您,努力把每一件事做好。”克察爾繼續恭敬的回答,心中產生一絲不妙的預感。
“是啊,我的孩子。從第一次你進入蛇屋,徒手捏死響尾蛇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個身手,反應,決心都一等一的孩子。后來你隨長兄出征,刺殺南方的城邦領袖,又向我請教藥劑,我便更加欣賞你。自長兄死后,我把你任命為總祭司,這十三年里,你從未讓我失望過。”
長者的語氣帶著感慨。他的情緒微微起伏,罕見的說了許多。說完后,他已經步入了黑暗狹窄的神靈走廊,在衛士們的重重保衛之下。然后,黑暗中,長者的聲音幽幽飄來。
“克察爾,我能再次要求你一件事嗎?”
克察爾看著長者遠去的身影,聽著長者請求的語氣,不妙的預感在心中越發升騰。他努力保持著微笑,左手握緊了鍍銅的神杖,右手探入了懷中,握住了淬毒的匕首。
“尊敬的長者,愿意為您效死!”
長者終于轉過身。他遠遠的看向克察爾,迎著微弱的燭光,面無表情。
“那好。我的孩子,我的生命離神國已經不遠了。你能幫我,先去神國探下路嗎?”
克察爾驚駭欲絕。他猛地起身,一手神杖,一手匕首,便往長者奮力沖去。